阮亦晴忙了一整天,回到家迅速脫掉腳上那雙精致的細高跟和一身繃緊的職業裝,換上居家服和舒適的拖鞋,拿著手機坐在沙發上,習慣性地撥通了一個號碼。鈴響了兩聲,那邊接起。
“喂。”男人陰柔好聽的嗓音從那邊傳進她耳朵。
“我最近要累死了。”阮亦晴閉上眼睛感慨道,“等新聞發布會結束,終于能喘口氣了。”
喬燁說:“最近傅森好像處在多事之秋,一個發布會能解決問題嗎?”
阮亦晴神秘地笑了笑。
“你們外人都這么想。其實真正有麻煩的是方億,很快,整個方億都會被傅森吞掉。”
“哦?”喬燁饒有趣味地追問,“這么說這事的內幕遠比我們看到的精彩?”
“商業秘密。”阮亦晴就此打住了這個話題。
喬燁也很識趣地不再追問。
“聽說發布會定在明天舉行。”
“是啊,你想來看看嗎?我手上正好還有張多出來的邀請函。”“什么時候?”
“上午十點。”
“我應該有時間。”
“行,那我明天拿給你。”
他們又閑聊了兩句,阮亦晴累得不行就說了晚安。掛掉電話后,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去泡澡。躺在溫熱舒服的浴缸里,她的思緒反而漸漸清晰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習慣了每天晚上和喬燁通一個電話,有時候簡短,三言兩語說罷,就互道晚安。有時候她來了興致,說上十幾分鐘才意興闌珊。
通常喬燁很少發言,都是聽她喋喋不休,但只要他開口,阮亦晴就會不由自主地認真聽。她和這個男人認識不久,但他幾乎洞悉了她的內心。
他給她的建議、安慰,甚至他說的那些高深的心理學上的東西,阮亦晴都全盤接受。她想自己之所以無法對喬燁說不,一來是喬燁所說的內容的確對她有幫助;二來是他的聲音,聽久了讓人無法抗拒。
“難不成我還是個聲控?”阮亦晴覺得好笑。
她吸了口氣,整個人沉到浴缸底部。她躺在水底,睜著雙眼靜靜地看著水面,她下沉時帶起的漣漪逐漸散去后,水面重歸平靜。她這樣看著看著,恍惚間,竟看見了十八歲的傅司衍。
那是她和傅司衍第一次見面,她急著在上課鈴響前進教室,而他急著在老師來之前離開,兩人就在門口撞了個滿懷。她的目光也撞進了那雙深沉的黑眸中,從此,無法自拔……
大學時的傅司衍在華人圈里是個傳奇人物,他逃掉所有能逃的課,卻依然門門得A。他清俊、聰明、與眾不同,卻也冷漠、寡言、獨來獨往。
大三那年,傅司衍更因為炒股獲利而名聲大噪,成為人人羨慕的年輕富豪……
或許人少年時真的不應該遇見太過優秀驚艷的人,因為你會覺得如果自己日后的人生與他毫無瓜葛,就會毫無意義。阮亦晴就是如此,所幸后來多年,她能一直跟隨在他左右。
她眨了下眼,傅司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喬燁的臉。阮亦晴突發奇想,要是這個男人此刻叫她不要起來就此溺斃,她會不會聽他的?
肺里越來越少的空氣剝奪了她繼續思考的能力,阮亦晴從水里冒出頭,一邊用手抹去臉上的水,一邊大口喘息。平靜下來后,她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大概是最近累壞了,不然腦子里怎么那么多亂七八糟的念頭?
第二天早上七點,傅司衍轉著有些僵硬的脖子離開書房,走到樓下餐廳。餐桌上擺著一碗長壽面,何巖就站在旁邊,微笑望著他。
“傅總早,去洗漱吧。”
每年他過生日,何巖都會親自做一碗長壽面。壽星必須吃碗長壽面,這是何巖老家那邊的習俗。
傅司衍有些頭疼,他簡單地洗漱了一番,重新回到餐廳,在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頗為抱怨地說了句:“又要吃面。”
何巖跟在他身邊多年,一向是睿智、溫和甚至毫無棱角的。他從來不與人發生沖突,也從不爭什么,更不會反駁傅司衍的話。但唯有這件事,即便傅司衍明確表示過自己不喜歡吃面,他還是每年一碗長壽面,照做不誤。
傅司衍咬著面條有些無奈,但眼中的尖銳和冷漠卻分明得到了緩和。好像那碗細膩綿長的面條纏進他眼底,包裹、融化了里面細碎的寒冰。
何巖說:“你晚上有約,我就不陪你了,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今天的晚餐,傅司衍約了他的母親。
“謝謝。”
何巖適時提起了李之然,“傅總,李小姐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嗎?”
“我沒和她說過。”
“啊……”何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兒遺憾,“我還想看看李小姐會送你什么禮物呢。”
禮物?傅司衍倒沒想到這個,他握著筷子的手放松下來,抬起頭有些不確定地問:“她會送我禮物嗎?”
“應該會,畢竟朋友之間互送生日禮物是很正常的事情。”
聽何巖這么一說,傅司衍有點兒后悔沒有告訴李之然了。
何巖見他神情糾結,忍著笑意問:“需不需要我提醒一下李小姐?”頓了下,他又說,“不過現在告訴她好像太晚了,估計你要等到明年的今天才能收到禮物了。”
傅司衍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有些遺憾,“那算了。”
他吃完面,對何巖說:“下午六點之前,去接我媽過來。”
何巖說:“好的。”
這兩年,傅司衍和他母親見面的次數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難得許麗愿意陪他過個生日,何巖衷心替傅司衍高興。
他遇見傅司衍的時候,他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卻已經承受了漫長的孤獨,漫長到讓他把孤獨當成人生常態,以至于生命里經歷過的每一點溫暖,都被他當作是額外的恩賜,小心珍藏。
這樣的傅司衍,他又怎么能不心疼?
傅森地產的新聞發布會于上午十點在沙市五星級酒店———藍色海岸的頂層召開。
李之然乘電梯上去的時候還有點兒緊張,她沒參加過這么嚴肅隆重的發布會。但趕到現場她才發現,場面并沒有她想象的那么夸張,反而因為人多,顯得有點兒擁擠。
大部分媒體記者都已經提前到場了,隨行的攝像師架好機器,占據有利的拍攝點。十幾臺足有一人高的攝像機圍了個半圓,統一對準臺上發言人的位置。
臺上一共設有五個座位,主要發言人自然會坐在正中間。他們不停地調整拍攝角度,唯恐到時候拍不清楚傅司衍的全貌。
李之然光看這陣勢就覺得頭皮發麻,傅司衍那么一個不習慣人多、不喜歡熱鬧的人,卻要成為所有目光的焦點。她這回卻不能像上次那樣沖進人群,闖到這些機器前保護他。他們之間有些地方或許很近,但更多的是差距。
她收起自己這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專心找自己的位置,很快就找到了,因為坐她旁邊的人正朝她招手。
“李律師。”竟然是傅哲。
李之然又驚又喜:“傅教授您也來了!”
傅哲有些不好意思:“閑著沒事過來看看。”
這里沒有邀請函是進不來的,李之然自然知道他的邀請函是誰給的,笑了笑,也不說破。
他們的座位在中間靠后一排最角落里。果真如何巖所說,既能看清臺上的情況,又不會被人留意。
臨近十點,傅司衍和傅森地產另外四個高層一起進場,其中唯一的女性就是阮亦晴。前排的記者和攝影師立即像打了雞血一樣忙活起來,閃光燈和拍照聲此起彼伏。
李之然看見臺上的傅司衍微微皺眉,抬手擋在眼前。而她愛莫能助,只能在臺下靜靜地看著。站在傅司衍身后的何巖上前用話筒勸大家暫時不要拍照,但這話并不管用。
其實邀請函上已經寫明了,只允許錄像轉播,謝絕拍照。記者還是照拍不誤,因為他們有筆,有嘴,眼下這種場合,只要主辦方態度稍稍欠佳,他們夸大其詞地寫一通,很可能會讓這次發布會的效果適得其反。
傅哲也是第一次來參加這種活動,臉上隱約有慍色:“這些人是在干什么?得讓他們自己也上去試試被閃光燈晃眼的滋味!”
李之然在旁應和道:“就是。”一雙眼睛一直緊張地盯著臺上的那個人。
過了一會兒,她聽傅哲說:“我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好好看過他了。”
他語氣蒼涼,聽著讓人心酸。
“我啊……”他慨嘆了一聲。
李之然以為他還要說什么,安靜地等著,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有這句感嘆,包含了對前半生的無奈和愧疚。
發布會正式開始,阮亦晴充當了主持人。她今天穿了一件黑白拼接的修身連衣裙,頭發在腦后綁了個低馬尾,妝容精致,站在臺上很耀眼。
客套的開場白過后,阮亦晴重新坐下,發言權便轉到了傅司衍手上。
“在我發言的過程中,有問題的,可以舉手示意。”他淡淡說完,就從傅森地產用于明珠苑的建材有質量問題的事件開始講起,不疾不徐地按照公眾在網上所看見的事態發展順序,一一解釋說明。
“這段時間,傅森風波不斷,先有謠傳我司旗下樓盤明珠苑在施工過程中選用的建材質量不過關。后有自稱與傅森有合作關系的人跳出來,聲稱他知道這批不合格建材存放的地點。這種惡意的造謠和誹謗對我們公司的聲譽影響很大。今天我想在這里把事情說清楚,也把責任劃分明確,該對市民負責的,我們會負責到底,但該追究的,我們也不會放過一個……”
在發言過程中,傅司衍偶爾會抬眼掃一下前排那些聚精會神的記者,以及那一架架冰冷的機器。
李之然靜靜地看著臺上的傅司衍,他神色很淡,在這種場合下能這么淡定也不容易。傅司衍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側頭向她這邊望了一眼。李之然咧開嘴朝他笑了笑,傅司衍忍俊不禁,嘴角微揚,臉上露出他上臺以后唯一一個笑容。
傅哲看了看旁邊笑顏燦爛的姑娘,又扭頭瞅了眼臺上的男人,畢竟是過來人,他很快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這個笑容也落進了傅司衍眼里,他怔了片刻,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坐在臺上最左邊的阮亦晴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嫉妒的觸角從她滿心的酸楚里鉆出來。
發布會還在繼續,這些個人情緒被場內一波接一波地議論掩蓋了過去。
“李小姐。”李之然聽見旁邊的傅哲低聲叫她。
“嗯?”
傅哲從口袋里取出一個嶄新的手表盒遞給她。
“這個,你幫我給他吧,當作生日禮物。”
李之然不肯接:“您為什么不自己給他呢?”
傅哲不由分說地把盒子塞進她手里。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怎么當一個父親,等后來我慢慢學會了,卻發現他已經不需要父親了。”他話里是沉甸甸的愧疚,幾乎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但憋在心里多年的話終于說出口了,傅哲還是覺得輕松了許多。
“十年了。”傅哲感傷地說,“我也不知道還能再給他送幾塊表。”
李之然心里一陣酸楚。
“傅教授……”
傅哲說:“你的話,他應該聽得進去。你替我告訴他,做生意和做人是一樣的,做不好人也就做不好生意。他的世界里不能只有錢,不能只認錢。”
他已經無法參與兒子的成長,只能嘮叨一些他奉為圭臬的話,希望能借旁人之口轉給他。傅哲說完這些,起身告辭。
“李小姐,我先走了。”
“傅教授!”
李之然留不住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傅哲低調地離開。
臺上的傅司衍自然也看見了,但他依舊平靜地發言,一張淡然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
發布會最后,傅司衍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表示:“明珠苑分批開盤將會繼續,我本人會成為首批住戶之一。”
傅司衍要搬進明珠苑去住?
全場愕然。
李之然很快就明白過來,這不僅是最好的宣傳點,也是安撫住戶、重新贏得客戶信任的最佳辦法,一舉多得。
“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大家還有不明白的,可以繼續向我們公司其他幾位高層提問。”傅司衍起身向現場的媒體致意后,在兩名保安的護送下離開了會場。
李之然起身跟了出去。
傅司衍正站在電梯口等她,看見她出來,喚道:“過來。”
李之然走過去,她手里還捏著傅哲讓她轉交給傅司衍的手表。
“司衍……”
“噓。”傅司衍食指抵在唇邊,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李之然就不說話了,她抬頭看著傅司衍,發現他臉上隱隱透出點兒紅。她忍不住伸手去握他的手,發現他掌心冰涼得可怕。
此時,電梯門在他們面前緩緩打開,傅司衍一聲不吭地拉著李之然走進去。
“你沒事吧?”李之然有些擔心。
傅司衍緘默不語,在電梯門合上的瞬間,他忽然低下頭,像是精疲力竭了般,將腦袋埋進她的頸窩。他額頭是燙的,滾燙得幾乎灼傷她的皮膚。可他身上卻是冷的,冰冷得像剛剛從冷柜里出來一樣。
“傅司衍!”李之然急了,整顆心慌亂不已,她伸手想去推他。
傅司衍累極了,靠著她一動不動,無力地說:“別動,然然,讓我休息一下。”
李之然心疼得厲害,輕撫著他的后背,低聲哄他:“司衍,你在發燒,你撐一會兒,我帶你去醫院,你到時候再休息好嗎?”
“嗯。”他夢囈般應了聲。
磨砂的電梯門倒映出兩人依偎的身影,糾纏在一起,一時間分不出你我。
李之然開車載著傅司衍去了最近的醫院,他已經燒到了三十九度五,護士一邊給他輸液,一邊忍不住數落李之然。
“怎么讓他燒成這個樣子才送來醫院?再晚點兒過來,人都要燒糊涂了!”
李之然沒接話,她又心疼又氣憤地瞪著昏睡中的傅司衍,心里數落道:燒成這樣還死撐!真以為自己是鐵人嗎?大傻瓜!
數落完,她靜靜地守在床邊,看著病床上的人。這段時間他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下去,臉上都沒什么肉了。
李之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臉。因為高燒,他整張臉泛著不正常的紅色,連唇色也比平時更深了。
“把自己折騰成這樣,算是你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嗎?”她忍不住罵了句,“真是無藥可救的大傻瓜。”嘴上雖罵著,眼眶卻不知為什么酸澀泛紅。
身體到了極限的傅司衍,這一覺睡了很久。中途何巖來看過他一次,傅司衍已退了燒,何巖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因為公司里還有事需要處理,他沒在醫院多停留。
李之然買了熱粥放在旁邊晾著,打算等傅司衍醒來喝,但粥沒晾好,人先醒了。他一睜開眼就看見坐在床邊守著他的李之然,笑了。
“然然。”他叫了一聲,虛弱為他原本淡如水的嗓音增添了兩分溫柔。
李之然見他醒來,松了口氣,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一點兒都不燙了。這個人的身體也真是好伺候,病了這么久,還能好得這么快。
“現在感覺怎么樣?”李之然問他,聲音悶悶的。
傅司衍說:“我沒事。”
“沒事你個頭!”李之然想起電梯里那一幕,仍然心有余悸,“你當時差點兒嚇死我你知道嗎?”
“抱歉。”傅司衍兩手撐在身側坐起來,輕聲說,“我當時太累……”
他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一雙眼睛愣愣地看著面前的人,一時無措起來。
“然然……”
李之然眼眶是紅的,眼里有淚水,搖搖欲墜。
“別哭,然然。”
他探身過去,伸手想替她抹掉眼淚,卻被李之然避開了。
“傅司衍。”李之然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提醒過你很多次吧?讓你注意身體,你呢?以后再有下次,你別來見我了!別說什么狗屁發布會,就算你請我結婚我都不去!”
話一出口,李之然羞憤得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什么叫請她結婚啊!
幸好傅司衍在這方面比較遲鈍,一時沒反應過來。
“對不起。”他低聲道歉。
李之然低頭揉了揉眼眶,端起旁邊的粥:“餓了吧?”
傅司衍點頭,但他右手還在輸液,于是伸出不那么靈活的左手想去拿勺子,被李之然一巴掌拍掉了。
“別動,你張嘴喝就是了。”
她舀了一大勺粥,吹涼了喂到他嘴邊,他溫順地張開嘴。傅司衍覺得自己的體溫大概又燒上來了,不然為什么臉上突然熱了起來。
李之然也沒比他好到哪里去,全程眼睛不知道往哪兒放,每當傅司衍張開嘴含住她遞過去的勺子時,她的心就像打雷般劇烈跳動幾下。
在感情方面一向遲鈍的李之然后知后覺地明白了什么……
喝完粥,傅司衍躺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就打算出院回家。李之然不答應。
傅司衍說:“然然,今天是我生日。”
“所以呢?”李之然翻了個白眼,“你生日你就好意思燒到三十九度五啊?”
“晚上我媽會來家里陪我過生日。”他臉上竟浮現出孩子般的稚氣和憧憬,“上次和她一起過生日還是十六年前。”
所以這些天……他這么不要命地忙,就是為了趕在今天之前把一切辦妥,騰出時間來和許麗一起過個生日?
李之然沒辦法拒絕這樣的傅司衍。她給何巖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傅司衍已經醒了,燒也退了,現在要回家和他媽媽一起共享晚餐。
何巖似乎早知道這事:“李小姐,麻煩你告訴傅總,我會準時去接許女士。”
李之然開車送傅司衍回家,盯著他吃完藥,臨走前,把傅哲讓他轉交的手表交給傅司衍。
“這是傅教授給你的生日禮物,生日快樂。”李之然說,“他還讓我轉告一句話,他說做生意和做人是一樣的,做不好人的人,也做不好生意。你的世界里不能只有錢,不能只認錢。”
傅司衍沉默地看著那塊表。
李之然等了半天也不見他有接的意思,沒有耐心了,低聲說:“左手伸出來!”
傅司衍不太情愿地將左手遞過去。李之然低頭將他手腕上那塊表摘了,換上新的。
“別和自己過不去。”李之然抬頭看他,語氣已經溫柔下來,“傅司衍,如果有得選,還是讓自己幸福一點兒吧。生日快樂,我先走了。”
傅司衍目送她走出門外,垂首看了眼腕間的表,眸光輕輕一動。
等坐上公交車后,李之然才發現自己準備的生日禮物還躺在包里。
“算了。”她按了按太陽穴,自我安慰道,“下次見面再給他吧。”
反正他今天這個生日有人陪著,應該會過得很開心,她的禮物能不能及時送到,在他看來或許也沒有那么重要。她現在,要趕去見另一個人。
謝芳菲焦灼不安地拿起手機又看了遍時間,已經快到下午五點半了。兒子中午回來的時候說下午大掃除,提前放學,讓她五點準備好飯菜,他吃完了好早點兒去學校上自習。可桌上飯菜已經擺好一會兒了,也不見他回來。
兒子一向懂事,如果有什么事,一定會提前告訴她的。謝芳菲實在放心不下,準備去看看。就在她準備去一趟學校的時候,門外傳來開鎖聲,緊接著響起兒子的聲音。
“媽,我回來了。”他抱著籃球蹦進客廳,“我在樓下碰見了你師妹。”
“師妹?”
謝芳菲來不及思考,李之然已經出現在她面前,一張清秀的臉上帶著熱情洋溢的笑容。
“師姐,不好意思,我又來打擾了。”
謝芳菲臉色微變,但礙于兒子也在,不好多說什么,只朝李之然點了下頭。
“你隨便坐吧,我不知道你過來,沒準備你的飯。”說完,她轉頭去催兒子,“去洗干凈手趕緊吃飯。”
“噢。”
男生放下籃球去洗手,洗完后隨意把水往校服上一擦,坐到桌前準備動筷子。
“媽,我先吃了啊。”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們。”
謝芳菲用眼神示意李之然跟過來,領著她走到狹小的陽臺,從陽臺可以看見客廳。謝芳菲想抽煙,但看了看兒子,又把從口袋里掏出一半的煙盒塞了回去。
“你又來找我有什么事?”
“王校長說,小野不是她撿來的,是你送過去的。”
謝芳菲默認了。
“你挑這個時候過來,是不是想威脅我?如果我不說實話,你就把我的事都捅給我兒子,讓他看看他媽干了什么好事?”
李之然對此持保留意見。
“有這個可能。”
謝芳菲一邊嘴角往上一翹,低聲笑了。
“你和我年輕的時候很像。”她斜著眼睛上下掃了李之然一眼,悠悠補刀,“不過你現在已經不年輕了。”
幸好李之然不是那種一被人說年紀大就抓狂的女人。
她淡笑:“年不年輕沒關系,張愛玲不是說了嗎?反正都會老。”
謝芳菲覺得這姑娘有點兒意思。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是打算勒索還是想讓我去自首?”
“我想知道,你把蘇妍兒子送走的時候,她了不了解情況?”
“她?”謝芳菲笑了,細長的丹鳳眼配合一線柳葉眉,一副嘲諷的姿態,卻嫵媚入骨。
李之然不由得想起金陵十三釵里的玉墨,但謝芳菲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生不出雅興再去聯想別的東西。
“那女人發起狂來能掐死自己的兒子,她了不了解情況都沒什么相干。不過我不愿意讓她知道,我雖然拿了她的錢,可我看不起她。估計你也看不起我。”
李之然不想和她談論“看不看得起”這種無聊的問題。
“那她離婚的時候又為什么要爭那個孩子?”
“鬼知道她當時是抽的什么風,神經病一樣,一時跑來和我說孩子不要了,一時又要把那個孩子留下來。”謝芳菲回頭小心地瞥了眼客廳里吃飯的兒子,見他沒注意到這邊,才悄悄摸出根煙點上,輕輕地吸了口,繼續說,“我離婚以后和家里那些老古董親戚都不來往了,但姑姑小時候很疼我,我記得她的好,我也知道她命苦,孫子沒出世就沒了。她人是真的善良,也真心喜歡孩子,我覺得把那個小孩送給她照顧,對他們兩人都好。”
李之然沉默著沒接話。
謝芳菲輕瞇起眼睛,懶懶地說了句:“我知道的就這么多,你看你想怎么辦吧。”
“你當時是怎么從蘇妍那里把孩子帶走的?”李之然問。
“我沒帶走那孩子,是他自己找上門來的。”謝芳菲將煙頭捻滅在一盆早已枯死的盆栽里,“那小孩很聰明,自己從家里逃出來,一路找到了我這兒。”
李之然卻不敢輕易地相信她這番話。
“他當時才四歲。”
“四歲怎么了?你別以為孩子沒想法,小家伙腦子里的東西未必比大人的少。”
謝芳菲從另一邊口袋里摸出口香糖扔進嘴里,又回頭往客廳看了眼,壓低聲音問李之然:“你聞聞我身上有沒有味兒。”
李之然湊過去聞了聞,搖頭。謝芳菲抽的是女士香煙,本身也沒有什么刺鼻的味道。即便如此,謝芳菲還是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散味。
“我兒子不喜歡我抽煙。”
“沒有小孩喜歡母親抽煙吧?”
謝芳菲歪了歪頭,忽然蹦出一句:“也沒有母親喜歡女兒抽煙。”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像極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正在困惑為何母親那么難相處。
這女人,真是一個矛盾綜合體。
李之然沒再多留,告辭離開了。
白色寶馬在一個高檔小區外停了很久。靜坐在車里的何巖注視著小區門口,有不少人進進出出,但他沒看見許麗的身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眼看就快到六點了,何巖有些著急。這時許麗的電話打了進來。
“何助理,我是司衍的媽媽。”
“您好,許女士,我現在就在您小區的門口,您在哪兒?”
“真不好意思,我剛剛才知道佳佳她今天得參加舞蹈團的一個重要活動,她爸爸出差了,我得陪她去。”許麗充滿歉意的聲音和嘈雜的背景音一起傳過來,何巖聽著只覺得分外刺耳。
“可您和傅總早就約好了今天……”
“我知道我知道,我給司衍打過電話,但他沒接。我只好打電話給你,麻煩你轉告司衍,說我很抱歉,下次一定給他補上好嗎?”
“許女士……”
“不好意思了,我女兒在叫我,下次聯系。”
喧囂聲瞬間消失,何巖耳邊只剩下一陣忙音。
何巖深吸口氣,最終還是沒冷靜下來,憤怒地砸了下方向盤。他在車里又坐了一會兒,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李小姐,你現在在哪兒?……”
“什么?許麗放他鴿子?”
彼時李之然正在廚房煮面,聽何巖說許麗今天不能陪傅司衍過生日,她頓時炸毛了。
“那傅司衍知道這事了嗎?”
“不確定,他沒接到許麗的電話,我也沒敢打過去問。”一向待人溫和有禮的何巖這回也直呼起許麗的名字來。
李之然抿了抿唇,想起傅司衍在醫院時滿心希冀的模樣,有些心疼。
何巖說:“李小姐,今天你陪他過生日吧。”
“我一個人?”
“你一個人,比再多人都管用。”何巖認真地表示。
他話都已經說到這分兒上了,李之然不好再推辭,況且她也擔心傅司衍的狀況,心一橫,決定臨時披掛上陣。
“好吧,我正好把生日禮物帶過去給他。”
何巖很快開車過來接她去傅司衍家。上了車,李之然見何巖臉上隱有慍色,心知他還在為許麗爽約的事氣憤。她忽然覺得傅司衍挺幸運,找了個這么真心誠意對他的助理。
“何助理。”她輕聲說,“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說。”和她說話時,何巖的臉色緩和下來。
“我有時候覺得你對傅司衍不像是下屬對上司,更像是……對待親人。我覺得很好奇,何助理為什么愿意對他掏心掏肺?”
傅司衍的個性絕對說不上討喜,平時也不容易相處。但何巖心甘情愿地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幾乎將自己所有的時間都奉獻給了他,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私人助理能做到的。
何巖沒有立刻回答,他想起多年前的往事,苦笑之后,才簡單地說了句:“我虧欠他很多。”
李之然小心翼翼地追問:“為什么這么說?”
“他救了我太太……現在應該說前妻和我女兒的命。”何巖沉默片刻,說起了前因后果,“當年我在芝加哥大學擔任Counselor,也就是學生顧問。那時候司衍在學校很有名,尤其在他炒股暴富以后,校方特意讓我多留意他。他比普通同學難搞得多,我花了不少時間在他的身上,但都沒什么收獲。說句實話,我當時還挺討厭他的。”
何巖笑了笑,語氣卻變得越來越沉重。
“有天傍晚,我在去找司衍的路上接到了他的電話。那是他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他什么都沒說只報了個醫院名。我趕過去的時候,我太太正在搶救,女兒蹲在醫院走廊哭。”何巖頓了頓,說,“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我太太和女兒上街碰上嗑藥搶劫的……傅司衍撞見了,救下了她們。他和我太太是同一種罕見血型,他還為她輸了血。我很感激他,但是你知道他對我說了什么嗎?”
何巖臉上的笑容溫暖又無奈。
“他說:‘我不需要你感謝,只希望你以后不要關心我,因為我不習慣。’從那以后,我才真正開始觸碰到他的內心,也慢慢知道,他有多孤獨。后來我離婚了,女兒和她媽媽去了加州。我也從學校離職,跟著司衍回國了。”何巖說,“他需要我,最近這些年我一直在想,這世上可能沒有比他更需要我的人了。”
李之然靜靜地聽完,心里五味雜陳。何巖和傅司衍之間,有幾分共生的意思。
“李小姐。”何巖忽然叫她。
“嗯?”
“其實他最需要的人,應該是你。”
白色寶馬在傅司衍家門口穩穩停下,何巖轉頭看著她。李之然隱隱明白了對方眼神表達的意思,她有些不知所措,干笑了一下,有點兒慌亂地低頭推門下車。
“我先走了。”
李之然走到大門前,猶豫著按下門鈴,心想傅司衍打開門看見來的人是她,估計會很失望。但五分鐘后,李之然就發現自己多慮了,因為壓根沒人來開門。
傅司衍那輛路虎SUV還停在院子里,他應該在家里,只是不知他是沒聽見門鈴聲還是單純地不想開門。
夕陽逐漸隱沒,四周沒有塵世的煙火氣,只有蟲鳴鳥叫聲遠遠近近地環繞著這棟獨樓。
“傅司衍!”李之然把大門拍得震天響,但這響動卻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咕咚”一聲過后,跌進了沉默的湖水深處。
李之然心里漸漸升起擔憂。客廳的窗簾是拉上的,從外面什么都看不見。李之然沒辦法了,門鎖是密碼鎖,她打電話跟何巖要了密碼,自己開門進去。
客廳里沒有人,餐廳里也沒有,但餐桌上擺著精美的晚餐,不過像展覽品一樣,一口都沒動過。廚房整潔干凈,但仍能看出不久前有人使用過的痕跡。
李之然注意到餐桌上有個小本子,她遲疑了一下,上前翻看。上面的字跡沉穩有力,每一筆每一劃都深沉內斂,但所寫的內容卻是在飯桌上可以和母親聊的話題,以及幾個摘抄的用來調節氣氛的笑話,還特地用紅筆標注了一些注意事項,比如除非媽媽主動問,否則不要和她談工作上的事……
他不過是想和母親吃一頓飯而已,卻在擔心自己會說錯話,會惹得對方不開心。李之然有些心酸。她把本子放回原位,叫了聲:“傅司衍!”
依然沒有回應。
她輕手輕腳地走上二樓,終于在一片讓人心慌的靜謐中聽見一點兒聲響,像是電影里的音樂聲。她循著聲音找到走廊盡頭的一個小房間。房門沒有關緊,打開一條縫。李之然小心翼翼地透過門縫往里看,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一面寬大的投影幕布,上面正在播放黑白默片,接著,她看見坐在幕布前的人。
那人背對著她,只有一個清瘦的輪廓在光影中,安靜而沉默,就像他不是觀眾,而是默片中微不足道的一員。
李之然推門進去,走到傅司衍的旁邊坐下。
黑暗中沒有人說話,她和他一樣,抬起頭看著屏幕。屏幕里那個戴著高禮帽,身穿小西服的冷面笑匠,以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做著各種令人捧腹的夸張動作。整個小房間被電影里夸張的配樂充斥著,有一種過于寂靜的喧囂。
電影很快放到了尾聲。有那么一瞬間,李之然感覺不是他們在看電影,而是巴斯特·基頓在電影里看他們。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另一部電影,一個男人從出生開始,就活在一個人為打造的世界里,他每日的生活,都向全世界直播,多么瘋狂。可仔細一想,我們誰又是生活的主人呢?我們甚至連喜怒哀樂都由別人操控。可那些有能力操控我們情緒的人,誰又真正了解我們呢?
人……恐怕是最害怕孤獨,卻又不得不承受孤獨的生物。
電影結束,屏幕的那點兒微光也黯了下去,這個房間終于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中。
“比起卓別林,我更喜歡基頓。”傅司衍的聲音緩緩響起。
卓別林有豐富的面部表情,但基頓沒有。他沒有表情的臉上總帶著一種對這個世界的困惑,就好像他從來沒明白過屏幕外觀眾為什么會笑一樣。
李之然從包里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遞給旁邊的人。
“生日快樂。”她說。
傅司衍有些意外,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去。
“謝謝。”他問,“我可以現在就拆開嗎?”
“可以。”
傅司衍起身打開燈,返回來坐下后,開始拆自己收到的第一份禮物。是條灰色的領帶,他靜靜地看了會兒,合上蓋子又說了一遍:“謝謝。”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也不知道應該送什么比較合適,就買了條領帶。”李之然撓了撓頭說,“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可以拿去退了。”
他輕聲說:“我很喜歡。”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
客套的對話結束后,房間里又陷入了沉默。眼下這種情況,李之然知道她應該先開口安慰對方,但她在生活中向來都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鮮少安慰人。
“那個……”她開口,意料之中的別扭,“你媽媽有事不能過來,你知道了吧?”
“嗯。”傅司衍臉色淡漠如常,辨不出喜怒。
李之然幽幽地說:“她太沒口福了。”
“傅司衍,以后你過生日都請我吧,我一定來。”像是怕他不相信似的,她煞有其事地舉起三根手指發誓,“不來我是小狗,真的,下輩子做你家的小狗,任你拴著脖子到處遛。”
傅司衍笑了笑:“別說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不養狗。”
李之然記起他對狗有心結,立馬改口說:“那你養什么我就投胎做什么,一天二十四小時陪你待著,除非死了,否則絕對不離開。”
她說得那么認真,好像當真有下輩子,而下輩子的命運真能由她自己做主似的。
“不用了。”
李之然沒想到她都把誠意表達到這分兒上了,還會被如此干脆地拒絕,一時訕訕地,干笑著自我解嘲道:“哎,我可不是那種喜歡蹭吃蹭喝的人……”
“我不相信有下輩子這回事。而且,普通狗的壽命只有十幾年,還不夠彌補我們這輩子分開的時間,劃不來。”
他還能理性地分析下輩子的事是否劃算,李之然忍不住笑了。
“傅司衍,那你信我嗎?”她說,“我也沒什么能保證的,只有口頭承諾,你信嗎?”
聽了這種在法律上毫無效力、毫無保障的口頭承諾,傅司衍卻輕輕點了點頭。
“信。”
“那你記住,我永遠不會拋棄你。”她說得那樣認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令傅司衍油然生出幾分異樣的感覺。
“嗯。”他應了聲。
屋里的空氣變得有些微妙,李之然下意識地抬手撥了撥頭發,那頭烏黑濃密的長發,仿佛已經成了她不知所措時緩和情緒的最佳物品。
“我……我餓了。”她又恢復了一貫的笑容,涎著臉說,“我們能下去吃晚餐嗎?”
“好。”
傅司衍把禮物放回房間,李之然先下樓。他走下來時,就看見李之然已經坐在餐桌前,一手拿著刀一手拿著叉子,對著面前的食物一副虎視眈眈的模樣。不知為什么,傅司衍心里的陰郁散去了不少。
“東西都冷掉了,不要吃了,我重新給你做。”傅司衍把刀叉從她手里拿走,順便端起她面前那盤羊排走進廚房,毫不猶豫地倒進了垃圾桶。
“吃牛排嗎?”他問。
“我沒有不吃的肉。”李之然笑道。
她幫傅司衍把桌上其他菜一起收進廚房,但她平時勤儉節約慣了,一時舍不得倒掉這些看起來不便宜的菜。
“倒了吧。”傅司衍一邊動作熟稔地往兩塊肉質鮮美的牛排上加調料,一邊輕聲說道,“那些都是我媽喜歡吃的東西,其實不太合我口味。”
“啊……倒掉倒掉。”李之然昧著良心配合道,“看起來也不太合我的口味。”
她在廚房里待了會兒,本以為可以給傅司衍打打下手什么的,但很快就發現自己除了能幫忙系個圍裙之外,唯一的用途就是礙手礙腳。
在第三次不自覺地擋了傅司衍的路后,李之然默默地挪到了廚房門口,安靜地看著他做晚餐。他做菜的樣子很吸引人,認真且嚴謹。頭微垂,目光始終跟隨著手上的動作,刀鋒在砧板上有節奏地跳動,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李之然在一旁嘆為觀止,很少有人能把做菜的過程完成得這么漂亮,切菜和雕花都像是場藝術表演。
外面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李之然見桌上有個精致的燭臺,就找來打火機把蠟燭點上了。這是香薰蠟,燃燒的時候會散發出一陣清幽的芳香,很淡,不仔細聞根本注意不到,聞久了,卻能讓人心神舒爽。
“習慣這味道嗎?”傅司衍將兩份牛排端上桌,順口問道。他指的自然是這蠟燭的味道。
李之然如實說:“挺好聞的。”
傅司衍拉開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李之然低頭切牛排,就覺得牛排滑,盤子也滑,定不住也切不開。
傅司衍問:“需不需要幫忙?”
“不用不用,這點兒小事,我能解決。”
李之然放下刀叉,鉆進廚房,不一會兒從里面出來,手里多了雙筷子。
傅司衍頓時明白了她的意圖,啞然失笑:“你要用筷子吃牛排?”
“你介意?”
“這沒什么好介意的,我只是有點兒驚訝。”
“少見多怪。”
刀叉李之然用不利索,但筷子這東西可是一年四季陪伴她三餐的,李之然輕輕松松地夾起牛排,只是咬得有點兒費勁。
傅司衍抬起她的盤子,示意她把肉放回去。李之然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照辦了,肉的邊緣還有她留下的一排牙印,傅司衍自然也看見了。
“牙齒整齊,咬合力不錯。”
李之然干笑兩聲:“謝謝夸獎,你眼力也不錯。”
“當然,我能看清視力表倒數第二排。對于成年人來說,這個成績已經很不錯了。”傅司衍不懂何為謙虛。
傅司衍拿起她剛剛棄置一旁的刀叉,將她盤子里的牛肉切成小塊后,重新推回她面前。
“食物是用來吃的,不管是用刀叉還是筷子,只要你吃起來方便就好。”
李之然覺得此時自己的心跳不太正常,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溫柔耐心起來的樣子,很容易蠱惑女孩。
她低聲說了句:“謝謝。”
“不客氣。”傅司衍說,順手切開一小塊牛排送進自己嘴里,問她,“味道怎么樣?”
“很好吃啊。”李之然嚼著勁道的牛肉,繼續夸道,“堪比五星級大廚的手藝。”雖然她沒吃過什么五星級大廚做的菜。
傅司衍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晚餐吃完,他用餐巾優雅地擦干凈嘴角和手指,起身對李之然說:“再陪我看部電影吧。”
李之然沒有意見,但她覺得奇怪:“你家里明明有放映室,為什么還要特地跑那么遠去聾啞學校看電影?”
他坦承:“我怕吵,但有時候也不想自己一個人。”
李之然啞然。所以,他連住的地方也是鬧中取靜,就像在層層盔甲下包裹了一顆無所適從的柔軟的心。
電影依然是默片,沒有一句對白,必要的臺詞都顯示在屏幕上,黑底白字,一目了然。無須人猜,無須人聽。只有音樂,時而激昂時而平淡,時而千回百轉時而寧靜怡然,強行將情緒和氣氛渲染給屏幕前的觀眾。
傅司衍說:“音樂比人容易懂。”他有領會音樂的天賦,卻無法透析時常出爾反爾的人言。
李之然盯著屏幕,她側臉線條很柔和,與傅司衍的輪廓分明很不同,有種溫和恬淡的美感。
“不懂就不懂吧,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她說,“反正不都一路走過來了嗎?不管怎么樣,只要沒死,人總能以適合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
傅司衍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她能感覺到,但沒有看他,只是安靜地看著屏幕,而他則安靜地看著她。沒有人再說話。
電影看完后,傅司衍送她回家。車穿過僻靜的小路,一路開到寬闊熱鬧的馬路上。馬路兩旁的路燈散發著橙黃的燈光,光線透過車窗玻璃射進來,映亮了傅司衍的下半張臉,而他的上半截臉則隱沒在暗處。于是那張英俊的臉就被燈光和陰影分成了明暗兩部分,對比鮮明。
李之然忽然覺得傅司衍的人生也是如此,精明利己的商人和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共存在一個身體里,還有他經歷過的無數個分裂的白天與黑夜。
“昨天晚上,王校長來找我了。”李之然開口說。她平靜的聲音像平原上的涓涓細流,連起伏都是和緩的,“小野,不是她撿來的……”
她將最近調查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傅司衍聽。末了,她聲音低下去:“我總覺得這些事背后藏著更大的秘密。”
至于那秘密究竟是什么,她沒有一點兒頭緒。李之然閉上眼睛按了按太陽穴。
經過中央廣場時,他們碰上了紅燈,車穩穩地停在線后面,等交通信號燈上那紅色的數字由雙數轉為單數,再由單數倒計時歸零。傅司衍等得無聊,轉頭看向窗外。他的目光穿過人來人往的街頭,落在廣場上那塊巨大的廣告顯示屏上。
屏幕上的畫面,正一頁接一頁地變換著。他再次看見了那幅畫———格魯吉亞的愛情悲劇雕像。兩尊雕像朝著彼此的方向互相靠近,然后親吻、擁抱、融為一體后,穿過彼此的身體沿著各自的軌道慢慢分開。
在格魯吉亞,他們每天都經歷著奔向對方、親吻擁抱、最終分離這一過程。短短十分鐘時間,兩尊雕像又再次回到各自的原點,靜靜地等待第二天的相遇和別離。
李之然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眼睛,和他望向一處,默然看著那一男一女彼此分離。
她低喃道:“你覺得以分離作為結尾的愛情一定是悲劇嗎?”
傅司衍眼里有困惑:“我不知道。”
李之然也沒想從他那里要個答案。
顯示屏里一男一女兩座雕像穿過對方的身體,背道而馳,走向彼此出發的位置,那里既是起點又是終點。
李之然忽然心跳加快,即使在第一次上庭的時候,她也沒有此刻這么緊張。
“傅司衍。”她輕輕喊了聲。
“嗯?”身旁人目光滑向她。
李之然心跳如雷,她吞了吞口水,終究沒有勇氣把話說出來。
“綠……綠燈亮了。”
傅司衍松開手剎,車子向前駛去。李之然沒說出口的話就這樣留在原地,被身后不知情的車流碾碎在夜色里。李之然既心酸又無奈,她沒想到自己竟還有這么怯懦的一面。
車很快開到她家門口,臨下車時,李之然想起傅司衍的衣服還在家里。
“你等我一下,我把衣服拿給你。”
她匆匆跑進屋把那件干洗過的西服拿給傅司衍。
傅司衍接過,說了句:“晚安。”
“哎!”李之然忽然兩手攀住車窗,似乎有話要說,眼神卻游離不定。
“怎么了?”傅司衍有點奇怪,她平時并不是個忸怩的人。
“我……我有句話想和你說。”她憋了一路,終于還是沒忍住。壓抑那種異樣的情緒對她來說太難受了。
傅司衍耐心地等著她說下去。
“我……我好像喜歡你。”
李之然飛快地說完,頓時覺得心里一松,如釋重負。
她是輕松了,車里面的傅司衍卻愣住了,他那個在高燒下還能維持理性,飛速思考的大腦,硬生生地被李之然這句話弄得一時運轉失靈。但傅司衍那張臉還是老樣子,以面無表情來表達一切情緒。李之然壓根摸不透他現在是什么想法,什么心情。
于是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感受著那顆如十幾歲情竇初開的小女生般小鹿亂撞的心,安慰傅司衍道:“別緊張啊,我就是告訴你一聲,沒別的意思。”
傅司衍沒說話,過了好半天,他才輕輕地咳了聲。這招他是向何巖學的。
“然然,我有個問題。”
李之然剛慢下來的心跳,頓時又拔高到了飆車狀態,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臟隨時都可能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
“你……你問。”
傅司衍微微皺著眉,似乎頗為費解:“你剛剛說‘好像’,是明喻的用法,還是不能肯定的意思?”
李之然差點兒吐出一口老血:“把這兩個字去掉,我剛剛說的那句話也成立。”
“噢。”傅司衍這回明白了。
李之然有點無奈:“那……我回去了,你開車小心點兒。”
“嗯。”傅司衍應了聲,卻沒動,只是靜靜地看著李之然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口。
他抬手覆上自己胸口,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很快,有股恍然不知所措的感覺。
然然說……喜歡他?
傅司衍眼里有迷惘和無措。在三十年的人生里,他經歷過很多事也學會了很多,可唯獨愛,他沒有自學成才。“愛”這門功課,沒人可以自學成才。
此刻,已經回家的李之然小心翼翼地從陽臺上探出個頭,窺視著停在外面那輛毫無動靜的路虎,它仿佛正和主人一同在夜色下沉思。十多分鐘后,車里人終于放棄了這種無謂的思考,重新發動車,朝來路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