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榮軒對催眠失敗已經習以為常,這幾年,他一直試圖通過深度催眠弄清楚傅司衍夢魘的來源。但傅司衍防備之心太重,潛意識里都十分戒備,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他遞上手巾給傅司衍擦汗,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沒事,放松一點兒,在我這兒休息一下。”
這是給傅司衍治療最常見的結果——傅司衍在他的辦公室休息一時半刻,為后面的工作積攢精力。
傅司衍再次閉上眼睛,沒過多久,他聽見外面傳來很輕的叩門聲,梁榮軒去開門。他壓低聲音和門外的人交談了幾句,房門再次合上。傅司衍沒聽見梁榮軒走回來的腳步聲,看來是和找他的人一塊出去了。
傅司衍睡不著了,睜開眼睛,環視了一圈這間熟悉的辦公室。室內的一切,燈、沙發、辦公桌……都是暖色調,心理醫生的辦公室比起其他行業,要布置得更加溫馨一些。這樣有助于病人放松下來,更好地接受治療。
傅司衍起身走到梁榮軒的辦公桌旁,拿起桌上的相框。相框里的是梁榮軒和兒子梁翊的合照,右下角有日期,是十年前拍的。
拍照的時候,梁翊明顯很拘謹,像根木頭似的杵在一臉笑容的父親身邊。傅司衍知道,這是梁榮軒和他兒子的最后一張合照。拍完這張照片沒過多久,梁翊就意外墜樓身亡了。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傅司衍放下相框,回過頭。來人是沈術。
“傅先生。”
沈術抱著一摞牛皮文件袋走向傅司衍身后的櫥柜,從傅司衍身旁經過時,最上面的文件袋滑了下來,正好掉在傅司衍的腳邊。
傅司衍無須刻意就看清了上面的名字——李之然。他微微一怔,彎身去撿。
沈術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傅司衍卻沒有歸還的意思。
“這是什么?”
“這是部分客戶的資料,我剛剛整理完。”沈術客氣地說,“傅先生,這是機密。”言外之意是讓他立刻還回來。
傅司衍點頭表示理解,手上一用勁兒,拆開了文件袋。
沈術被他的大膽舉動嚇了一跳,大聲道:“傅先生!這個你不能看!”說著伸手就要來搶,但礙于懷里還抱著一摞,動作不夠敏捷,被傅司衍輕易地避開。
文件袋里有一份詳細的心理咨詢記錄,還有幾張照片,都是在梁榮軒辦公室里拍的。照片上有十三四歲的少女也有二十幾歲的成年女性,雖然年齡跨度很大,但不難看出這幾張照片都是同一個人——李之然。
無論是少女時期的她,還是成人的她,被相機定格的那一瞬間都在笑,沒心沒肺的模樣,但一雙眼睛卻空洞得厲害。
在醫師診斷那一欄寫著:界限性遺忘。
右下角還有醫生的簽名:梁榮軒。
“界限性遺忘?”
傅司衍念著這個生僻的專業名詞,眉心不自覺地皺緊了。下一秒,他手里的東西被沈術奪了回去。
沈術的臉色很難看:“傅先生,我希望你對其他病人有起碼的尊重!”
梁榮軒推門進來。
“你回來得正好。”傅司衍問,“李之然是你的病人?”
梁榮軒先是吃了一驚,等看清沈術手里那一摞資料,立刻明白過來,他不在的時候,屋子里發生了什么。
“沈術,你把東西放好先出去吧。”
“是。”
沈術把文件分類鎖進柜子里后,便快步離開了。辦公室只剩下梁榮軒和傅司衍兩個人。
“你認識李之然?”梁榮軒直截了當地問傅司衍。
他了解傅司衍,知道他天生就缺乏同理心,對大部分人和事都沒有好奇心。會問起李之然,只能說明這個女人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她就是我和你說的那個朋友。”傅司衍淡淡地答道,又回到剛才被打斷的話題,“你診斷出她患有‘界限性遺忘’,那是什么意思?”
“這是病人的隱私……”
“如果我不說出去,她的隱私依然是隱私。但如果你拒絕回答我,那就不一定了。”
梁榮軒苦笑,他從傅司衍的臉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同樣的狡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界限性遺忘指的是患者突然對個人身份產生失憶癥狀,患者會遺忘過去某段時間或者某個人、某件事。”
“李之然忘了什么?”
“她自己的親生父親,以及十三歲之前和她父親有關的一切。”
所以……她才會忘記自己?這種猜測居然讓傅司衍心里生出幾分輕松感,他低聲問:“那她這種遺忘產生的原因是什么?”
“不知道。”梁榮軒無奈地表示,“她和你一樣,防備心很重。我試了很多次,都沒辦法進入她的潛意識,而且,她自己好像也很抗拒回憶。”
李之然在會客室再次見到了趙志強。
他好像一夜沒睡,眼睛水腫,黑眼圈深重,惴惴不安地看著李之然。
“李律師……”
李之然太熟悉這種眼神了,當她出現在那些走投無路的人面前時,他們都這樣望著她。不是簡單地看著一個人,而是盯著自己僅有的希望。李之然避開他的目光,把一紙委托書推到他面前。
“這是委托書,你看一下,沒有什么問題的話,我們就簽字吧,以后我就是你的代理律師了。”
“謝謝……謝謝李律師!”
趙志強感激不已,看都沒看委托書,直接在后面簽了字,眼巴巴地問她:“律師,下一步咱怎么辦呢?”
“我們先把目標明確好,你們的房子肯定是守不住了,現在就是賠償問題。我覺得錢他們也給不了多少,我們爭取一套房換一套房,有個落腳的地方。”
趙志強一聽這話連連點頭,喜笑顏開。
“好好好!”
能再得一套房是趙志強想都不敢想的好事,而且他知道傅森公司賣的房子檔次都不低,能從他們那兒拿套房子,鐵定比守著自己那棟老屋劃算。
李之然如何不懂他的心思,但傅森那邊的人又不是傻子,就算能成功換到一套房也不知是幾環外的哪個犄角旮旯里的。不過從沙市目前瘋了一樣上漲的房價來看,有套房,怎么都比只拿三十萬要好。這些話,李之然沒和趙志強明說。
她只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告訴他:“我下午去找傅森公司的人談談,事情要是能協商就有轉機。”
從診所出來后,傅司衍一句話都沒說,這有點兒反常。
何巖透過后視鏡看了他兩眼,可惜在那張常年用面無表情來表達各種情緒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傅總,這次治療的情況怎么樣?”何巖忍不住開口問道。
傅司衍單薄的嘴唇微微動了動:“老樣子……”
他似乎還有話想說,卻不知什么原因停了下來。何巖安靜地等著,但一直到了公司,傅司衍也沒開口。
傅司衍徑直回了辦公室,何巖估算著時間,熟稔地給一家飯店打電話。傅司衍的私生活死板無趣,就連吃的外賣也是固定的兩家——桂花樓和沙市飯店,輪流訂餐。
不過何巖的電話還沒撥出去,就有人來了。來人是公司的財務總監阮亦晴,一個時尚漂亮的女人。如果不是她胸前掛著財務總監的牌子,說她是某高端時尚雜志的主編也不會有人懷疑。
何巖注意到美人手里提著餐盒,正是來自他準備下訂單的沙市飯店。女人要是對一個男人上心,就會成為最好的偵查員。看來今天他不需要多此一舉了。何巖和阮亦晴打了個招呼,就下樓去公司食堂解決自己的午飯問題了。
阮亦晴敲了敲董事長辦公室的門,不等里面的人回答,直接推門進去了。
傅司衍對這種不經同意擅自進來的行為有點兒不悅,他抬起眼看清進來的人,也注意到她手里的餐盒,眉心一皺。
“你要在我的辦公室吃午餐?”
阮亦晴以為他在開玩笑,配合著笑道:“是啊,來陪你吃午餐,不歡迎嗎?”
她把飯菜在餐桌上依次擺好,傅司衍走過去,看見她帶來的都是自己平時常吃的菜,愣了兩秒,明白了阮亦晴的來意,但他仍覺得難以理解。
“這些事何巖會做。”
“我也可以啊。”
阮亦晴反駁了一句,心里隱隱期待著傅司衍接下來的話,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坐下來吃飯。
“修改過的合同我已經看過了,沒什么問題,下午給張謙發過去。”
“知道了。”休息時間,阮亦晴不想和他談公事,“最近有大衛·波菲的畫展,不過每天售票有限。朋友送了我兩張,我記得你上大學時很喜歡他,我們找個時間一塊去看吧?”
阮亦晴低頭從手包里取出票。
“不用了。”傅司衍說,“如果你多出來的那張票沒辦法處理的話,可以留給我,我會抽時間去。”
阮亦晴捏著票的手微微收緊,長發從耳邊垂下來。她小幅度地甩了甩頭,眼中流露出一抹傷感。
她和傅司衍是大學同學,從大一開始,她就一直跟在他的身邊,陪著他一步步走到今天。但即便如此,阮亦晴還是常常懷疑他們兩人的關系是否算得上朋友。
她了解傅司衍,所以能體諒他怪異的脾氣。但她又看不透這個男人,他像是獨居在一座玻璃城里,所有人都可以看見他,卻無人可以靠近,包括自己。
阮亦晴把票放在傅司衍的手邊。
“如果覺得自己一個人看無聊的話,可以找我。”
“找你做什么?”傅司衍一臉困惑。
阮亦晴笑不出來了。
“我還有事,先去忙了。”她說完便起身快步走出辦公室。
傅司衍掃了眼她留下的票,順手收進桌邊的抽屜里。
他辦公室里間有間小臥室,有一張床專門供他休息。但今天中午,傅司衍沒有午休,他閉上眼睛就想起李之然的臉,耳邊還回蕩著梁榮軒和他說過的話。
“界限性遺忘”這幾個字在他的腦海里盤旋不散。
七歲的然然……二十七歲的李之然。
二十年,他們已經分別了這么久,卻好像彈指間……再過二十年,他到了半百知天命的年紀……接著過二十年,古稀白發……這么想著,傅司衍忽然有些心慌。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那么薄,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和她說一句:很高興再見到你。
傅司衍不由自主地行動起來,拿起手機撥通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等傅司衍的意識跟上行動的時候,李之然的聲音已經切切實實地在他耳邊響起,略有點兒無奈。
“誰啊?為什么打通了又不說話?”
他沉吟了片刻,低聲問:“你好嗎?”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李之然覺得這個聲音有點兒耳熟,她在腦子里仔細地搜羅了一番。
“是你啊!”聾啞學校新來的那個老師,李之然覺得這人真的很奇怪,連問的問題都怪,“我挺好的呀,有什么事嗎?昨天晚上也是你給我打的電話吧?怎么通了又不說話呢?”
傅司衍坦白地告訴她:“我不知道要對你說什么。”
李之然笑了:“那你打電話給我干什么?”
“也不干什么。”傅司衍想了想,認真地答,“只是有點兒想你。”
他說的是實話,可是電話那頭的李之然卻被雷得外焦里嫩。
“呵呵……”她干笑兩聲緩解尷尬,“既然沒什么事的話,就掛了,我現在有事要出去一趟。”
說完,也不給對方接話的機會,火速把通話掐斷,心里還有幾分惋惜:長得那么帥,怎么是個輕佻的怪胎呢?也不知道王校長是怎么招的人。
傅司衍看了眼手機屏幕,上面顯示通話結束。而通話時長不到兩分鐘,她似乎不喜歡和自己說話……
傅司衍對著黑了屏的手機沉默了幾秒,把它扔到一邊,低頭繼續看資料,不過不是本公司的,而是另一家地產公司——方億近年來的資料,包括房屋空置率、年度盈虧報表和企業藍圖。
下午兩點,傅司衍動身去了小會議室。周一例會,各個部門的負責人及其助理都必須參加。
按理說大中午是最容易感到疲倦乏力的時候,加上又是夏天,大家難免犯困。但在董事長推門進來的那一刻,所有瞌睡哈欠統統飛走,小會議室里的人個個都精神抖擻得像剛打了兩升雞血一樣。
傅司衍坐在主位上粗略地掃了一眼四周,有一個空位。
他翻開面前的文件,淡淡地問道:“趙勛,你的助理何冰呢?”
銷售部的負責人趙勛像得了軍令般條件反射地站起來。
“董事長,拆遷公司那邊出了點兒狀況,我讓他跟過去看情況了。”
“通知負責拆遷的人,這個星期內,所有老房子必須清理干凈。延誤一天,他們就按照合同賠償,你負連帶責任,降職處理。”
說話時,傅司衍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面前的文件上,沒看趙勛一眼,語氣也四平八穩,沒有一點兒起伏,但趙勛卻硬是聽出了一腦門冷汗。
“知道了……傅總。”他唯唯諾諾地應著,重新坐下。
“現在開會。”傅司衍終于抬了下眼皮,“方億的資料,你們應該都看過了。有什么想說的?”
“傅總。”首先說話的是投資部經理徐磊平,中等身材,剛過四十歲的人已經忙成了禿頂。他的業務能力很強,在華爾街工作過幾年,原來是做對沖基金這塊的,身上帶著股海歸精英的氣質。
“方億這幾年業績一直在跌,市場占有率也在縮小,在營業收入和純利方面的表現更糟糕。從他們公司發布的前兩個季度的業績報告來看,營業收入和凈利潤同比下降了一半。現在銀行正在收緊貸款,方億為了解決債務危機,首先得盡快賣出手頭上的房子,不過他們的銷售情況大家都看到了,很差。為了還債,方億今年拋售了三個項目,回籠資金十八億。還了一部分給銀行,讓銀行先吃顆定心丸。我估計現在他們手頭上能用的流動資金不會超過十億。下個月方億會推出今年第一個新項目——綠地家園。不過從前期宣傳來看,復制了以往的項目銷售模式,沒有創新。現在政府為了提前抑制房地產泡沫,已經出臺相關政策來壓低房地產業的杠桿率,中下層市民的貸款會變得越來越難。而方億主打的就是中低端市場。所以我認為方億接下來幾年會嘗試創新。雖然可能會死在創新的路上,但依然故步自封的話,用不了幾年,方億就只能壓低價格賣出所有存房,然后退出這個行業。”
阮亦晴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方億是老牌地產企業,它有嘗試創新的資本,也有東山再起的本錢。另外方億的公關非常厲害,在沙市的口碑很好,這一點是很多地產公司比不上的。”
她意有所指地望了眼傅司衍,繼續說道:“而且方億地產的老總方平更是出了名的慈善家,他自己就是他們公司最好的代言人。”
徐磊平對阮亦晴的觀點嗤之以鼻:“我發現阮總監你的注意力總是容易放在邊角料上,抓不住重點。企業要拿財務報表、要拿市場說話,只會作秀有什么用?我們不妨打個賭,看看過幾年方億的情況,阮總監敢不敢?”
會議室內的氣氛有了點兒劍拔弩張的意思。
傅司衍開口了:“你們要打賭,出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賭。”眼風掃向阮亦晴和徐磊平,會議室里氣氛頓時一沉,沒人敢吱聲了。
傅司衍說:“一座城市真正的有錢人畢竟是少數,普通市民的消費力加在一起不容小覷。所以今年我也打算推出普通市民住得起的新樓盤,正在籌備中的西街明珠苑樓盤,就是傅森的試驗田。”
明珠苑是由西街的一片爛尾樓改建的,那些樓房原本是打算建成高端精品房的,后來因為種種原因不了了之。修了一半的房子空置在那里,對城市形象影響很大。兩年前傅司衍和政府合作,以比較便宜的價格拿下了那片爛尾樓。
在傅司衍看來,在西街這邊打造大戶型精品房的計劃一定是哪個高層頭腦發熱一拍腦袋定下來的,極度不靠譜。
西街距離地鐵站公交車站都不算遠,這一點完全可以當成優勢開發,而且附近還有兩家公立小學,嚴格算起來,樓房建成后,還屬于學區房。但能買得起高端精品房的,大多都選擇把子女送去私立學校,接受更好的教育。這就造成了資源浪費,不如順應環境,將明珠苑打造成中小戶型的普通住房。
公關部的負責人安娜有點兒擔心:“不過這在方億看來,無疑就是宣戰了。”
“我沒有宣戰的意思。”傅司衍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發出果斷低沉的聲響,“我打算今年把整個方億都拿過來。”
小會議室里一片死寂,眾高管面面相覷。想在半年內吞掉資歷更老,規模也不小的方億……
傅司衍往座椅后一靠,淡聲道:“我不是在問你們的意見,只是通知你們。這次明珠苑從修建、前期宣傳到封頂開盤,都必須處理好,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我就找負責人。”
能爬到部門一把手位置,大多都跟了傅司衍五年以上,自然清楚他的脾性和做事風格。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專橫的,但也是最理智、最具有前瞻性的領導者,沒人敢有反對他的意見。
他們對他,又怕又敬。
“傅總,我們財務部分內的事,都會做到最好。如果其他部門有需要,我們也會全力配合。”
阮亦晴帶頭表了態,其他人紛紛附和。
傅司衍點點頭,起身說:“散會吧。”
他走出會議室之前,沒人敢動作,會議室里一片寂靜。這時,趙勛手機發出的嗡鳴聲就格外引人注目了。是助理何冰打來的,趙勛偷看了一眼傅司衍,見他像沒聽見一樣兀自往門外走,這才接聽電話。
“何冰啊……”
那邊不知急急說了什么,趙勛臉色大變。
“傅總!”他站起來叫了聲。
傅司衍已經走出會議室,聽見他的聲音,駐步回頭。
“什么事?”
何巖注意到趙勛難看至極的臉色,心里預感事情不妙。
“姓趙的那家釘子戶,出事了……”
李之然剛收拾好東西,打算去傅森地產找相關部門的人談談,沒想到在半路上接到了趙志強的電話。那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李律師,他們又來拆我的房子了!推土機都開過來了,還動手打人!我老母親……我老母親……我要和他們同歸于盡!”
他話說得不清不楚,李之然沒聽清楚他老母親究竟怎么了,卻聽清了最后四個字,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忙勸他道:“趙志強,你冷靜一點兒!什么事好……”
她話沒說完,就聽趙志強不知朝誰嘶吼了一聲“你個畜生老子砍死你!”電話斷了。聽那聲音,理智全無。
李之然立即下車,跑到對面馬路打了輛的士急急地趕往市郊趙志強家。她一路上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給趙志強打電話的時候手都抖了。對方顯然不體諒她此刻內心的煎熬,一連四個電話都無人接聽。她只能暗自祈禱老天保佑,不要鬧出人命。
等車快到市郊了,她才猛地想起自己只知道趙志強家大概的位置,要是找不到地方怎么辦?下車后,她才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幾臺拆遷專用大型推土機和挖掘機扎堆已經足夠醒目了,何況還有十幾個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工人,和外面三三兩兩圍成弧形的“吃瓜群眾”。
被他們圍在中間的老宅子,自然就是趙志強的家。
“讓一讓,讓一讓,我是趙志強的律師!”
李之然一路往里面擠,等她擠過“人形防線”,就看見趙志強站在屋頂上,渾身濕漉漉的,手里拿著打火機,神情激動地吼:“誰也不能拿走我家一塊磚!叫你們董事長,叫傅司衍過來!”
他的老婆孩子都蹲在院門口哭,院子里還有個空汽油桶,里面的汽油已經被趙志強澆到身上了……
“趙志強!你不要胡來!”李之然大喊了一聲,就要往院子里沖。
幾個戴黃帽子的工人攔住她。
“你干什么的?”
“我是他的律師,松手,讓我進去和他談!”
一個身穿西裝,頭戴紅帽子的男人快步走過來,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他上下打量了李之然一眼。
“你真是他的律師?”
“對,我們昨天才簽了合同!”
“紅帽子”顯然也急得不行,沒再多問,轉身往院子里走:“你跟我進來。”
趙志強此時情緒很不穩定。青瓦鋪成的屋頂溝壑不平,他站在上面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一樣,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
“李律師,今天誰要是敢動我家,我就死在這里變成厲鬼!要他們沒一天好日子過!”
“你別胡來!”李之然又急又怒,“你死了就什么都沒了!你老婆、孩子、老爹老娘,你這一大家子人都還指望著你照顧呢,你走了他們怎么辦?”
趙志強哭了起來:“我沒出息,我對不起他們!下輩子做牛做馬……”
“沒有下輩子!你先下來,我們有事好商量!”
“他們不會和我們商量的!”趙志強大叫起來,粗短的脖子漲紅了,上面青筋暴起,“他們大中午地沖過來就要拆房子,我老爹、老娘去攔,還被他們打到叫了救護車!除非叫他們董事長過來,不然我今天就燒死在這里,街坊鄰居給我拍照曝光他們,讓這些黑心的開發商不得好死!”
說完,他拿著打火機就要把火苗往自己身上引。
“紅帽子”年齡不大,二十七八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坐慣了辦公室,常和斯文人打交道的,沒經歷過這種罵罵咧咧不要命的主兒,臉都白了。
“趙志強,事情我已經上報公司了,我們董事長馬上就過來!你不要亂來!”
趙志強的老婆這時也沖了進來。
“老趙,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們娘仨也不活了!”
一看這女人平時就是個溫婉型的,這句話本該扯開嗓子聲嘶力竭地喊出來,她卻伴著嗚嗚咽咽的哭聲,活像在唱戲。
李之然安撫般地拍了拍女人瘦弱的肩膀,轉頭看了眼屋頂上的趙志強,他蹲在屋頂上,正低頭抹淚。
一個大肚便便的男人叼著煙走過來問“紅帽子”。
“現在是怎么著?拆還是不拆?”
這人是拆遷公司的負責人,外人管他叫錢老九,一臉橫肉,一對小眼睛里暗藏兇光,仿佛隨時準備干架一樣。
他顯得很不耐煩,轉頭輕蔑地掃了眼趙志強,潛臺詞仿佛在說“這種跳梁小丑,爺伸出根小拇指就能碾死你”。
“紅帽子”很為難,他幾乎是在哀求李之然:“律師,你做點兒好事,把他勸下來吧。”
這時,外面傳來剎車聲,一輛白色寶馬停在院門口。“紅帽子”和錢老九一起回頭,頓時臉色都變了。“紅帽子”是驚慌失措,錢老九卻好似見了財神爺,點頭哈腰地湊上前去。
“傅總,傅總您親自來了……”
之前還在房頂上罵罵嚷嚷的趙志強忽然不動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他的老婆——那個半邊身子貼著李之然抽抽噎噎的女人也瞬間收聲。
下一刻,她像支離弦的箭一樣撲向了正走進來的人。李之然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她,但女人動作太快,衣角從李之然的指縫間滑過,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人跪在來人的褲腳下。
“傅大老板,我們一家老小都指望著這房子過日子……”
來人低頭漠然地掃了眼面前哭得不成樣子的女人,隨后視線一抬,看見了站在一旁的李之然。他表情起了一絲微妙的變化,李之然卻徹底愣住了。
他就是傅司衍?
但也只是一瞬,她腦子就飛快地運作起來。他不是聾啞學校新來的老師,他是給學校捐放映室的那個有錢人,也是他向王校長要了自己的號碼。這些事,她本來早就該想清楚了,但因為沒放在心上,才忽略了。
“傅總,”李之然朝他擠出一個笑容,既然是熟人,應該好說話一些,“我是趙志強的代理律師,這事……”
“這事沒有商量的余地。”傅司衍打斷她的話,用余光瞥了眼錢老九和“紅帽子”,“你們就是這么辦事的?”
他語氣平淡,聽不出責備的意思,“紅帽子”卻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對不起傅總,是我的失職。”
錢老九覺得這個年輕的老總可能是盟軍,臉上堆著笑湊上來說:“傅總,拆遷咱還是繼續吧,兄弟們都等著呢。”
“不……”跪在他面前的女人一聽這話,害怕地去抓他的褲腳,“大老板……大老板我求求你……”
傅司衍極度厭惡與陌生人肢體碰觸,他往后退,女人卻抓著他的褲腳不撒手。錢老九叫人過來把女人拖走。
李之然搶先一步將人扶起來,低聲在她耳邊說:“去照顧孩子,這里你幫不上忙,別添亂了。”
那兩個孩子就站在門口,大的不過七八歲,小的剛學會走路,都眼淚汪汪地看著這邊。她一個外人看著都心生不忍,何況親生母親。果然,女人兩眼噙淚,回頭看了眼自家老公,拖著步子走向小孩。
趙志強在上面看著,眼睛酸得難受,既惱自己沒能力,又氣他們咄咄逼人,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他大吼道:“傅司衍,今天這房子不能動!除非你多賠錢給我,要不然,我現在就死在這里,讓你的房子賣不出去!”
傅司衍似乎笑了下,他上前兩步,冷漠地看著屋頂上的人。
“你以為你自殺的消息能變成新聞傳出去?退一步說,就算這消息傳出去了,一兩年后還能在社會上產生什么影響?別天真了,對于我來說,你和螻蟻沒什么區別。”
他用這話激趙志強……李之然聽得心驚肉跳,生怕屋頂上的人一個情緒失控,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
“傅總……”她想說點兒什么,被傅司衍抬手止住了。
傅司衍望著趙志強,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訴他:“你要搞清楚,傅森是按照合同辦事,而你是自殺,法律追究不了公司的責任。就算你的死會引起社會輿論,但每天社會上發生的事那么多,你信不信別說一年,一個星期都不用,你用命換來的這點兒民生新聞就會被蓋過去。”
李之然見趙志強臉色有了變化,看來傅司衍的激將法管用。
傅司衍看了眼手表,面無表情地說道:“我給你二十秒鐘下來,不然一切免談。”
李之然趕忙說:“趙志強,傅總已經過來了。你先下來,下來我們再一起協商。”
她邊說邊盯著房頂上的人,趙志強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打火機收進了衣兜,順著架在旁邊的樓梯下到地面。
李之然一顆懸著的心險險地歸位,就在這時,她身邊掠過一陣風,幾個民警迅速沖進來,將還沒站穩的趙志強按在墻上,搶走了他的打火機不說,還給他戴上了手銬。
趙志強整個人都蒙了,直到銀色的手銬“咔嗒”一聲在他的手腕上銬緊,他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瘋狂地掙扎起來。趙志強的女人見狀要撲上來,被周圍的好心鄰居攔住了。
何巖悄無聲息地走進來,站在傅司衍身邊,低聲說:“傅總,都辦妥了。”
李之然明白了,傅司衍在來的路上就派人和附近的派出所打過招呼,只要趙志強從房頂下來,就把他帶進所里關幾天。等他出來的時候,木已成舟,別說房子,到時候連一塊碎瓦都沒了。
“傅總,厲害。”李之然瞪了他一眼,轉身走向趙志強,“警察同志,我是他的代理律師,這事……”
她還沒走近,情緒激動的趙志強就朝她臉上啐了一口。
“滾開!你們都是一伙的,騙我下來!都是騙子!都想要我的房子!”他抬腳就照李之然踹了過去。
有人拽著她的胳膊將她往后拉了一把。
“你們律師現在都任打任罵不還手嗎?”
傅司衍抽出西服口袋里的手巾,想替李之然擦掉臉上的污穢,但她偏頭躲開了。外面傳來哭鬧聲,是趙志強的老婆和兩個小孩,還有機器開動的聲音,他們已經開始動手拆房子了。
她再次看向傅司衍:“傅總,我們談談吧。”
“談什么?”他不喜歡與人對視,避開了她的眼睛,“如果是趙志強的事,就不用談了。”
李之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么,轉身沖出了院子。傅司衍拿不準她想做什么,但他清楚,李之然骨子里有股倔勁兒,七歲時就如此,現在,恐怕變本加厲。
他邁開長腿,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何巖自然緊跟在傅司衍身后。
先前他看到李之然只覺得有點兒面熟,剛才傅司衍一系列的舉動和反應,讓何巖斷定了她的身份。何巖在心里嘆了口氣。
李之然剛剛看傅司衍那一眼,沒有半點兒溫情。闊別多年,他烙印在心底的暖陽,視若珍寶的人出現了,卻站在了他的對立面,真是命運弄人。
傅司衍沒想到李之然會倔到這分兒上。她一個人圍著兩臺正在運作的挖土機來回跑,不知和里面的司機說了什么,轟鳴的大機器竟然在距離房子幾米開外的地方硬生生停下了。
錢老九見狀大喊:“你們干什么呢?怎么突然停了?”
其中一個司機探出頭來無奈地朝錢老九喊道:“老板,我們就是公司派來做事的,兜里也沒幾個錢,不想惹麻煩。你們還是先協商好吧。”
李之然也是走投無路之下急中生智,這里大部分都是拆遷公司和地產公司的人。但這幾臺重型車不是,推土機也好,挖掘機也好,都是從別的公司臨時雇來的。作為第三方,他們自然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李之然警告他們,只要他們敢拆一塊磚,就是侵犯私人財產,房主完全可以以此起訴他們。司機們肯定不想擔這個責任,剛剛趙志強不要命的狠樣他們也見了,誰愿意惹上這么個玩命的主兒?
車不動了,拆遷行動也不得不停下了。
何巖在一旁看著,低聲笑了笑:“李小姐真是有勇有謀。”
傅司衍沒說話,看著一步步走來的李之然,等她走到近前,他才開口吩咐何巖:“從公司調兩臺車過來,務必要拆了這棟房子。”
他有意讓李之然聽見他的話,想讓她知難而退。
“傅總。”李之然平靜地說,“能不能給個機會再商量商量?或許能找出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你們傅森的招牌那么大,把一戶普通人家往絕路上逼,傳出去也不好聽吧?”
“這世上所有看起來兩全其美的事,至少存在一方利益受損。而且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你手里沒有和我談判的籌碼。”
求人自然要有個求人的樣子,李之然一向能進能退,頓時和氣一笑:“您別搞得這么嚴肅嘛。”
她心里明白,自己的確沒有和傅司衍談判的資格。但傅司衍是這件事唯一的轉機,就算沒有機會,她創造機會也得和他好好聊一聊。
理性牌在他這兒打不通,就打感情牌吧。
“傅總,我們以前不是朋友嗎?”李之然又靠近了一點兒,露出嵌著梨窩的笑容,好聲好氣地說,“您看拆房子這事吧,也不急在今天,等明天再動手也不遲啊,就當幫幫老朋友啦。我們待會兒一起吃個飯,什么事都好商量嘛。”
何巖抿嘴笑了,這個李小姐還真是能屈能伸,剛剛對傅司衍如寒冬飛雪般冷漠,一轉眼又笑得似三月和煦的春風。
李之然這一招無疑走對了。換作別人,在傅司衍面前用這招,肯定會被他面無表情地忽視,順便諷刺幾句。可她不一樣,她的笑容讓傅司衍很懷念。于是,傅司衍破天荒地在公事上讓步了。
他點頭說:“好,想去哪里吃飯?”
“我都可以啊。”
剛才劍拔弩張的凝重氣氛瞬間煙消云散,劇情急轉直下,傅司衍和李之然兩人在眾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下,和諧友好地坐進了一輛車。
“紅帽子”一直看著車走遠了,才合上下巴,呆呆地問了何巖一句:“何助理,傅總這是?”
“中邪了”三個字他忍著沒說。
何巖作為過來人,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
“誰的人生里還沒個例外呢?”他拍了拍“紅帽子”的肩,交代一句,“今天不要動工了,明天再說。”
李之然自然不是真想和傅司衍一塊吃頓飯,所以她壓根沒留心傅司衍的車是往哪個方向開的。一路上她都在套近乎,東拉西扯,半個字也沒提趙志強的事。
傅司衍也很配合,她問什么他答什么,但不知是刻意還是不會聊天,他回答的話一板一眼的有來無回,根本就是傳說中的話題終結者。李之然一路干笑著,異常艱辛地把對話進行到底。
當白色寶馬停在傅森大廈門口時,李之然傻眼了。這位大佬不會摳門到打算帶她吃公司食堂吧?李之然揣著這種心思,看傅司衍的眼神更復雜了,不過臉上依然保持著熱情友好的笑容,笑得臉都快僵了。
穿過一樓大廳走到電梯口的這一段路,有幾名員工認出傅司衍,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傅總”。傅司衍微微頷首,算是回應了。
走在他身邊的李之然能明顯感覺到從四面八方投來的關注及八卦的目光。但當她回頭看時,卻又沒抓住一雙眼睛,似乎所有人都在低頭走自己的路、忙自己的事,看起來都很正常,正常得有點兒過頭了。
李之然隱隱覺得,他們都很怕傅司衍。說來也是,一個冷漠精明、笑比河清的老板,哪個員工在他的面前能自在得起來?
董事長辦公室位于大廈第二十層。
李之然走進傅司衍的辦公室,第一感覺就是空。她還沒來得及好好參觀這間空曠的辦公室,就被對面墻上的畫吸引了目光。
畫里畫的是房間的一角,陽光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使得那一角變得明暗參差。窗戶是唯一的出口,卻通向更深的陰影。整幅畫布局沉悶、用色陰郁,連光都是深冷的色調,轉角、窗口仿佛都透著無處宣泄的壓抑。
李之然覺得那幅畫里鎖著一種深沉的孤獨,那種孤獨輕易地穿透了她的心,激起了她心底的共鳴。
傅司衍的聲音飄過來:“那是愛德華·霍珀的最后一幅作品《sun in the empty room》(空房間的陽光)。”
“噢……”李之然拉長了尾音,一臉恍然大悟,回頭沖傅司衍抱歉地笑了笑,“不認識,不過我挺喜歡這幅畫的。”
她轉身走向傅司衍,順便看清了辦公室的全貌。裝潢以沉穩的冷色調為主,色彩搭配恰到好處,在墻面轉角處稍作處理,加重顏色對比,又透出微妙來。連少有人注意的細節都做得如此精致,可以想象主人有多講究。
李之然忍不住贊嘆:“你這辦公室真是別具一格,格外好看!”
傅司衍沒接話,只問她:“想吃什么?”
“都可以。”
在李之然看來,飯菜就是用來填飽肚子的,不過酸甜苦辣咸幾味,沒什么大區別。而且,她現在有求于人,也不好意思太把自己當回事。
傅司衍用內部電話打給秘書室,讓訂兩份晚餐送上來。可他一沒說店名,二沒說要吃什么飯菜,秘書室的幾個小秘書犯難了。他們不敢打回去問,只好一通電話打給董事長的私人助理何巖,向他求救。
李之然當然不知道秘書們的心酸,自認為時機已經成熟,打算拐彎抹角地跟傅司衍提一下拆遷的事。
“傅總,市郊那么大一塊地,你打算建什么?”
“和某知名酒店集團聯手,打造一家度假休閑精品酒店。”
“噢……”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傅司衍主動把話題引到趙志強身上。
“接下趙志強的委托之前,你應該已經弄清楚了,知道上庭毫無勝算,只有求傅森讓步這條路可以走,不過風險幾乎高達百分之百。我很好奇,他究竟給了你多少律師費,讓你愿意為他做到這個地步?”
看趙志強家里的情況,他也付不起多少律師費。
“我的勞務費就不用傅總您操心了,而且不是所有東西都能用錢衡量的。”李之然避開了他的問題,進一步說明,“你說得很對,我的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所以希望這是條生路。”
傅司衍坐在沙發上,往后一靠:“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房地產業這塊我是個門外漢,但我也清楚近幾年房價飛漲,遠不止翻了四五倍。四年前政府資金緊張,賣地的時候把價格壓到了底。雖說當時給三十萬補償金,是由正規評估單位評定的,但這背后有沒有什么上不了臺面的交易……”李之然笑了笑,“那我就不亂猜了。現在,趙家那塊地的市場價值究竟有多少,傅總應該比我清楚。您給他們三十萬就拿走他們一家六口落腳的地兒,這樣做的確不太人道了。所以我希望傅總能退一步,把錢拿回去,用空置房來交換,一房換一房。”
見傅司衍不吭聲,李之然繼續說:“現在是網絡時代,如果這事真鬧大了,弄出人命來,再被捅到網上,對傅森公司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負面影響。不如您退一步,還能得個良心企業家的好名聲。”
“你想過這么做對傅森的影響嗎?”傅司衍不疾不徐地道出后果,“一旦我開了趙志強這個先例,其他拆遷戶就會蜂擁而上。那群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那時候傅森就得收拾一個大爛攤子,吃力不討好。另外,如果我采取以房換房的方法,被當成正面例子來表揚宣傳的話,那么同行甚至政府拆遷辦勢必會被拖出來和傅森做比較,到時候輿論肯定會讓他們下不來臺,讓我一舉得罪政府和同行。你這個提議還真是貼心。”
李之然被他一番話堵得啞口無言,她從頭到尾都是站在趙志強的立場出發,卻沒有考慮過傅森的情況。
“任何行業都存在灰色空間,我是個商人,不是道德標兵。只要不違法,我的一切活動,都以公司利益為重。”
傅司衍的目光順著李之然色澤偏淡的唇一寸寸往上,最后落在她眉心,他依然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然然,生意場上講究利益交換,他們的弱小、貪婪和無知,不是我讓步的理由。”
他的聲音仍然不咸不淡,叫她然然的時候,甚至還帶著兩分溫和,但這番話卻不容反駁。
原本李之然還想從拆遷補償的費用上再和他商量商量,現在看來,這事是徹底沒戲了。李之然頓時沒了吃飯的心情,她心里還記掛著趙志強一家人。
“我知道了,那……打擾了。”
她提起包準備走,但一轉身,死前都要掙扎幾下的個性讓她再次回過頭。
“傅總……”
傅司衍起身上前想挽留,她毫無征兆地突然轉頭,正好結結實實地撞在他胸口上。李之然脆弱的鼻梁被他胸前結實的肌肉撞出一股酸疼勁兒,差點兒把眼淚逼出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捂著鼻子抬頭道歉。傅司衍的視線一時避之不及,兩人四目相對。
李之然再次感受到他心底的恐懼,那個小男孩無助凄厲的尖叫聲讓她眼里的一點兒濕意瞬間成了汪洋,淚水溢出眼眶。
流淚的李之然讓本就局促不安的傅司衍更加無措了,垂在身側的右手無意識地握緊又松開,反反復復多次。
“別哭。”他低聲說,視線變得飄忽起來,嘴里用微弱的聲音念著幾個時間點,“1996年6月27號下午2點17分43秒第一次見面,2016年7月3號下午5點6分重逢,2016年7月4號下午5點39分……”
此刻。
“別哭,然然。”他再次說。
李之然用手背在兩眼一蹭,刮紅了眼皮,止住了眼淚。她盯著傅司衍的胸口,似乎想透過那件西服看進他的內心。她覺得匪夷所思,這樣一個男人心里為什么會有那么深的恐懼?
李之然抬頭看他的臉,很英俊的一張臉,五官無可挑剔,深目高鼻,略顯單薄的嘴唇弧度優美,唇角處收成鋒利的一條直線。他臉上最出彩的是那雙眼睛,對于亞洲人來說過于深邃的一雙眼睛,如同兩個漩渦,能輕易將人的目光吸進去。
她不喜歡看人的眼睛,因為她在那里見過太多的骯臟。
而他……又是為什么?
李之然的視線遲遲不肯從他的眼睛周圍離開,這讓傅司衍很不舒服。
“別看我。”他把頭偏向一邊,不安的感覺擴散到四肢百骸,低聲說,“你先出去。”
李之然沒動,她終于敵不過內心的悲憫,顫聲問:“你……為什么……那么害怕?”
傅司衍自然曲解了她話里的意思,他以為李之然是在說他的反應。他努力克制自己去背那些數字的欲望,回答她:“我沒有害怕,我只是覺得不安。”
他重新看向李之然,看她的嘴唇、鼻子、額頭……最后,視線滑向她的眼睛,幾秒鐘后,他剛剛退去的不安又卷土重來。
“如果是以前的你,就會知道我不正常。無論二十年前還是現在,甚至二十年后,我都是這個樣子。”
李之然聽糊涂了:“我記性不太好,以前的很多事,我都忘了……”
“能忘記自己的父親以及和他有關的一切,對我來說,是個值得羨慕的優點。”
苦苦隱藏的秘密,封存在內心某個角落不再翻起的舊事,就這樣被他輕易提起。李之然覺得自己像是赤身裸體被扔到太陽底下,強烈地羞憤感沖上心頭,令她瞬間變了臉色。
“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傅司衍說:“意外。”
李之然的神色驟冷:“我不想跟你開玩笑。你還知道什么?”
他有些奇怪:“還有什么?”
李之然抿了抿唇,總是上揚的嘴角收成一線,鋒利如刀片,連眼神也像刀子一樣。她很少有神情嚴肅的時候,生活太苦了,她拼盡全力也沒能在上面涂上一層蜂蜜來粉飾太平,她只能給生活裹上一層薄荷糖。薄荷的味道清清涼涼,還有點兒澀,不過好歹也算是顆糖,沾上了甜的邊。可現在,糖衣融化了,生活的原味吞噬了她所有的感官,也吞噬了她的理智。
“我不知道我的事你是從哪兒聽說的,但請你轉頭忘掉,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不要影響我的生活,不然的話,別怪我不客氣!還有……我希望今天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傅司衍身體一僵,仿佛遭到晴天霹靂。
“我們,隔了二十年才重新遇見,不過一天,你就決定拋棄我?”
他的臉上出現從未有過的脆弱,李之然又聽見了他心底那個小男孩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她甚至有種錯覺,此刻站在她眼前的,不是一個成年男人,而是一個脆弱無助的小孩。
李之然瞬間心軟了下來。她張了張嘴想否認,卻如鯁在喉。
傅司衍對于她來說,是個陌生人,一個了解她的過去,知道她的秘密的陌生人。
傅司衍往前邁出一步,試圖走近她。李之然如臨大敵,迅速轉身,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外。她最終也沒再對傅司衍說一個字。
“然然!”
傅司衍的聲音從身后追上來,化成無形的藤蔓縛住了她的雙腳。李之然險些跌倒,幸而提著外賣走過來的何巖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李小姐?”他擔心地看著她。
李之然勉強笑了笑:“我先走了。”
何巖看著她逃也似的沖進電梯,猶豫了一會兒,走進董事長辦公室。
“傅總。”
傅司衍似乎沒聽見他的聲音,只是定定地站在窗邊,俯瞰樓下。從二十層望下去,人如螻蟻,但他還是看清了李之然的身影,她穿過馬路朝公交車站走去,一次也沒回頭。
傅司衍走回辦公桌前坐下,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飯菜只留一份。”
“好。”何巖試探著問,“傅總,你們這是……出什么事了嗎?”
“她說,希望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他臉上的無助脆弱早已褪去,神色平靜得像一潭波瀾不起的死水,倒映出經過的一切,唯獨不展示自己。
何巖無聲地嘆了口氣,按傅司衍的吩咐留下一份飯菜,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