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章是我國的一種書法和雕刻相結合的工藝美術。由于書法重于雕刻,不同于一般的工藝美術,所以把它別稱為篆刻藝術。
篆刻是以篆字為主的,雖然也可以刻隸書、草書乃至簡體字,但是應以篆書為主。所以有志于篆刻的人,必須把練寫篆字放在極其重要的位置。
明清兩代的篆刻大師,無不因為在書法上成就突出,別樹一幟,然后才在篆刻上有所突破的。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黃牧甫和近代的齊白石,都是如此。陸放翁教子做詩有“工夫在詩外”的說法,刻印也是這樣,可以說是“工夫在印外”。這個“印外”,主要是在書法上。
除了書法因素之外,注重印章的傳統也是需要特別重視的。
追溯印章的歷史,可謂久遠。它的起源很早,一般都認為起源于三代。到了漢朝,它的發展可以說是達到了頂點。漢代印章在書法的結體上力求美化,在印面的處理上力求完整,在線條的刻制上力求挺拔渾穆。它的成就可以比之于唐代的詩、宋代的詞和元代的曲,可謂奇峰突起,在印章史上是光輝的一頁。
漢印的字體大多方正堂皇,和隸書有相通之處,所用的書體就是所謂“繆篆”,亦稱“摹印篆”。后人集漢印文字編成《漢印分韻》《漢印文字征》。這兩本書今天都容易購得,是很好的工具書。
我刻的“無倦苦齋”即是師漢之作。我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更想使它以石刻的斑駁,反映出筆墨在宣紙上滲化的趣味。是否做到這一點,還要請讀者多加批評。說起這方印章,實在使我忍俊不禁——我崇拜清代趙之謙(無悶)、黃士陵(倦叟)、吳昌碩(苦鐵)三大家,費了多年之力,收集他們的印作,件數均逾一百,遂取三家別號之首字以命我齋。不意在“文化大革命”剛一開始時,即為此而被拳打腳踢,因為“無倦苦齋”四字在上海方言中和“無權可抓”的讀音相似,他們便據此認為我在政治上“野心勃勃”。這在今天看來,簡直是一則大笑話。
從事篆刻創作必須繼承漢印的傳統。這是大家公認的一條準則。初學者,可以選擇方平正直的漢印入手進行臨摹,以汲取營養。近年出版的《上海博物館藏印選》是一本很有價值的參考書。其中秦漢印部分不乏精美之作,可供賞玩研究。
當然,師法古印不能為它所羈,誠如潘天壽氏所說“心有古人毋忘我”,要在作品中反映自己的面目,要在作品中傾注自己的感情。關于這個問題,葉潞淵先生在最近全國篆刻評比會上發表過極為精辟的見解,他說:“小小的印章,內容很復雜,山水草木都可以放進去,但主要的應把你自己放進去?!?
我的學生陳茗屋同志曾經臨摹過二千方秦漢印,基本功很扎實。但是,他更在書法上苦下工夫,再加上文學、美術等各方面的修養,遂在這次全國篆刻評比中獲得了一等獎。就這方“人有病,天知否”來看,師古璽而又反映了自己典雅堂皇的風格,是成功的。茗屋年來致力于大篆的研究,印外求印,試圖在古璽形式的創作中有所突破,方法是正確的。
談到繼承傳統問題,我也不能不痛心地指出,現在刊登在報刊雜志上的所謂“篆刻作品”,問題不少。且不論它不講傳統,是無本之木,即從文字來講,常常謬誤百出。陳大羽、田原二位同志在篆刻評比會上對此提出了批評。北京的康殷同志也尖銳地指出某大報竟把“百家爭唯”當作“百家爭鳴”來發表。我同意他們對此而作的批評。的確,篆刻作品的文字必須是正確的,尤其是在報刊雜志上發表的政治內容強烈的印章。我在上海的刊物中,也看到過“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印章,竟把“沒”字刻成“汲”字,這種極其錯誤的東西,怎么可以拿出來發表呢?
鐘聲送盡流光怎樣才可避免在印章中出現錯字昵?我覺得,文字修養很差的同志也完全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杜絕錯字的,關鍵是勤學,多請教專家。尤其是多查字典,更為重要,因為它是始終在你身邊的老師。查篆字的字典,比較權威的有《說文解字》,雖然它是漢代人所編的,但是至今仍然充滿著生命力,而且近年再版的又附加了現代部首查字法,一般學生都可以查閱。不過,近年來也再版過一本叫《六書通》的,這本書里所收的字卻大多是杜撰的,存在著很多錯誤,極不適宜初學者使用。
印章除了師法秦璽漢印之外,還要多研究明清兩代的作品。篆刻在這兩個朝代,真是流派紛呈,名家輩出。古代大師的作品在今天仍然給我們以莫大的啟迪。
我刻的《叢翠堂》是取法趙之謙的。趙氏的印作生動活潑,風韻婀娜,尤其在手法上,特別強調“密不容針,疏可走馬”。我在這方印章中將“叢翠”安排成一行,使其密不容針,與“堂”的稀疏形成對比,使整個印章具有強烈的節奏感。
我刻的“丙午生”是取法吳讓之的。吳氏的印雍容秀麗,流轉多姿,在章法上勻凈平衡。我的這一方印章,采用了吳氏的寫法和章法,但由于這三個字碰巧都是左右對稱的,所以我便在線條的表現上采用不同的刀法,以打破板滯。
我刻的“水壺詞客”是取法黃士陵的。黃氏的印作鋒銳挺勁,光潔妍美,看似呆板,實不呆板,而具有很多的變化。我在這方印章的創作上,是深受其影響的。但是,我在邊線的處理上,采用了古印破殘的效果,以造成和黃氏不同的面目。
在創作的實踐中,我覺得,不論是秦漢印還是明清各家,只要確有長處,就都可以取為我用。關鍵是要開動腦筋,不要刻意摹仿。
即使在印章文字上,也應該開動腦筋,不要落入俗套。比如收藏印,很多人都喜歡用“珍藏”二字,你是“某某珍藏”,我也是“某某珍藏”,陳陳相因,令人乏味。我的收藏印有“曾經錢君每珍護”“作者給君每的”“君匐過目”“海月庵藏”“錢君匋解放后所買的”“錢君匋審定印”……十年動亂以后,我被抄走的書畫有一部分發還到我手中,我刻了兩方印章作為收藏印記鈐于其上。一是“與君一別十三年”,另一方是“庚申君甸重得”,借以抒發我對這些文物的親切感情。
現在從事篆刻的年輕同志,往往對邊款不夠重視。這是不對的。邊款和印面一起組成了一方印章,是不可分離的孿生兄弟。而且,印面狹小,文字以少為宜,未盡之意,可借邊款道之。我自己刻過“鐘聲送盡流光”的閑章,復在印側刻了長跋:“余幼居屠甸寂照寺西,昕夕必聞寺鐘。及長,客杭之吳山,山寺鐘聲,或透曉霧而蕩漾枕衾,或隨暮靄而飄墮幾席。期年,徙滬之澄衷中學。講舍之側,有層樓巨鐘。憩跡其下,至移十霜,報時之音,晨昏不息。1937年秋,日寇侵滬,倉皇離校,奔流湘鄂等地,不復再聞鐘聲。翌年還滬,寓海寧路,每值南風,江海關巨鐘猶可隱約而聞。溯自幼而少而壯,鐘聲送盡流光。回首一事無成,今老矣,初明成事之途,唯與工農結合。壁間小鐘滴答,促余踐之,余決盡余年以赴。1953年冬,君匐刻并記。”這是一例,其他跋語還多,這里不能一一列舉。邊款除以雙刀、單刀刻陰文外,也有以雙刀刻陽文的,變化很多。從事篆刻的都要知道并且學會。有精美邊款的印,才算一件完整的藝術品。
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