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怒

 

在講本章的主題前，我們先來回憶一首非常熟悉的詞：“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闋?！睕]錯，這就是岳飛的《滿江紅》。事實上，關于這首詞的創作背景目前有很多不同的說法，甚至對于它是否為岳飛的作品也有不同意見。但是，更多人已經從內心中將它看成岳飛精忠報國精神的象征?！芭l沖冠”“仰天長嘯”“饑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任何一個人讀到這些詞語，都能感受到詞人噴薄而出的怒火和一片報國熱情。

憤怒，也是一種感情，在那些反映國恨家仇的豪放派作品中，尤為常見。當然，詞人的憤怒既可以是岳飛式的怒目圓睜、高聲呵斥，也可以是發自內心的鄙夷和諷刺。比如，我們都知道，岳飛是在宋高宗趙構、秦檜、萬俟卨等人的陷害下殘死的。其實，在岳飛冤死之前，朝中也不乏敢于和秦檜等主和派大膽對抗的人，樞密院編修胡銓就是其中的一位。紹興八年（1138），金國派人到臨安與南宋朝廷和談，來使態度極其傲慢，對宋朝君臣百般羞辱，而秦檜卻力主屈膝求和，激起群臣義憤。胡銓大膽上奏，嚴斥秦檜賣國，把他罵得狗血淋頭。胡銓的奏疏一下子傳遍了京城，秦檜惱羞成怒，將他遠貶到新州（今廣東新興）。胡銓受到迫害后沒有屈服，填了一首《好事近》以明心志：“富貴本無心，何事故鄉輕別?？帐乖丑@鶴怨，誤薜蘿秋月。囊錐剛要出頭來，不道甚時節。欲駕巾車歸去，有豺狼當轍！”胡銓表示自己做官不為追求富貴，因得罪秦檜而被貶到遠地，現在想要回鄉也不可得，只因為道上有幾只“豺狼”阻攔。顯然，胡銓筆下的豺狼，就是指瘋狂排除異己的秦檜等人。蘊藏的憤怒和犀利的諷刺使胡銓的這首詞和奏疏一樣，又一次在士大夫群體中不脛而走。

下面我們要賞析的這首詞也和反對屈膝投降的思潮相關，它的作者是南宋著名思想家、文學家陳亮。陳亮，子同甫，號龍川，和辛棄疾的關系極好，辛棄疾那首《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就是寫給他的。陳亮是個主戰派，他的主要政治活動在南宋孝宗時期。

宋孝宗趙昚（shèn）是南宋第二個皇帝，即位初也曾積極謀求恢復，但自從北伐失敗后又趨于保守。此后，南宋與金朝重新簽訂“隆興和議”，兩國被定為叔侄關系，宋朝繼續向金朝交納歲幣。由于兩國外交關系處于不平等狀態，有氣節的宋朝使節都將出使金朝視為一種羞辱。淳熙十二年（1185）十二月，宋孝宗命章森（字德茂）為使節，出使金朝祝賀萬春節（金世宗完顏雍生日）。陳亮與章德茂早就相識，他感念好友將要承擔一份屈辱性的任務，特地填了一首《水調歌頭》為其壯行。和常人不同的是，陳亮的詞中少了委屈和辛酸，更多的是對國勢孱弱的憤怒和抗爭。

 

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南宋　陳亮

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藁［gǎo］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陳亮曾向宋孝宗上書，表示“南師之不出，于今幾年矣”，意思是宋朝的軍隊已經很長時間未行動，不該忘了恢復中原的志向。所以，他上闋開篇就說：“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漫說”是信口胡說的意思；“北群空”借引韓愈“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的句法，意思是“像沒有駿馬一樣，沒有了人才”。當然，前面加上“漫說”后，就成了雙重否定。所以，整句意為：金朝很久沒見南方軍隊北伐，就胡說什么宋朝已經沒有了人才。在陳亮看來，大宋朝廷還是大有人才。話外之音，陳亮自己就是一個。

“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只手”意指憑借一個人的力量，比如我們的常用語“只手遮天”。這回，陳亮是借章德茂的口吻說話：直接面對敵酋這樣的事情，我一個人足以擔當，畢竟，我有萬夫不當之勇！

“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陳亮繼續用章德茂的口吻自嘲：我自笑也是一名堂堂的“大漢（代指宋朝）”使節，哪能像河水一樣，年年向東流（向金廷求和）？

“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這句有幾個名詞必須細解一下。穹廬，原指北方游牧民族的氈帳，在這里則是指金朝。藁街，原是漢朝長安接待外國使節的地方，西漢大將陳湯曾千里奔襲，斬殺郅支單于，并將其首級懸于藁街，正所謂“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陳亮對章德茂義憤填膺地說道：這回，你姑且出使金朝去吧，總有一天，我們會在藁街相逢。言下之意，陳亮誓要一雪恥辱，重新恢復漢朝時的榮光。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都，意為都城；壤，意為土壤；封，意為封地。堯、舜、禹都是遠古時代的君主。戎，本指西方少數民族，這里泛指異族。到了下闋，陳亮開始勉勵章德茂：這里本是堯、舜、禹等先祖生活的土地，其中總會有幾個人，恥于向異族俯首稱臣！

“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腥膻，意為肉食又腥又膻的氣味，因北方游牧民族以食肉為主，故這里代指金朝的統治；英靈，意為過去的英雄；磅礴，意為盛大的氣勢。萬里江山還被異族所統治，千百年來英雄們所留下來的氣節到底在哪里？磅礴正氣幾時才能貫通？陳亮其實是在呼喚有識之士挺身而出，反抗金朝侵略。

“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胡，是對少數民族的蔑稱，這里仍指金朝；赫，意為光明的樣子。最后兩句，陳亮還是對抗金大業保持了樂觀的態度：金國的命運又何必再問？我們大宋朝的國運正如日中天！當然，客觀地說，終南宋一朝，都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茍安的狀態，陳亮的愛國之心拳拳可見，而他的熱切期望最終還是化為了泡影。

 

知識鏈接

 

胡銓被貶新州的時候，好友張元干不顧個人安危前去相送，并填詞壯行。

 

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南宋　張元干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