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金石錄》十卷人家

《金石錄》三十卷，南北宋之際趙明誠、李清照夫婦一生的心血編纂之作，其書集錄考訂北宋前傳世鐘鼎碑版銘文，為后世金石學典范之作。世人皆知李易安為一代詞手，而不知其為金石名家也。趙氏伉儷，家素貧儉，而共嗜碑銘，質(zhì)衣蔬飯，竭其俸入，蒐集碑版，不幸生不逢時，屢經(jīng)戰(zhàn)火，或為煨燼，或盡委棄，晚年掇拾，散佚無多。趙氏感疾早逝，易安居士飽受國破家亡之痛，編定是書時已度知天命之年，而其夫墓木已拱矣。

《金石錄》之流布，命懸一線，時隱時顯。是書最早刻本，乃南宋孝宗淳熙前后所刊龍舒郡齋本，寧宗開禧時浚義趙不谫曾重刻，然皆不顯于世。元、明兩代，流傳人手者皆為傳抄之本，沿訛踵謬，彌失其真。清順治間，濟南謝世箕曾為刊行，然錯訛多有，并非善本；乾隆時德州盧見曾參考諸本，盧文弨詳加校勘，付梓印行，《金石錄》方有可讀之本矣。

然清初嘉興馮文昌，偶得不全宋槧《金石錄》十卷，如得之天璜，極為稀珍，馮氏遂刻“金石錄十卷人家”藏書印，長箋短札，帖尾書頭，每每用之。后此殘本為寓居揚州之江立所藏，江氏亦題書齋為“金石錄十卷人家”，時刻印高手張燕昌，即以飛白書刻印以贈。其書旋又歸仁和趙魏，趙氏沒，又歸浙江巡撫阮元，恒攜以自隨，既屢跋之，復為其如夫人孔氏作記，為閨中之寶，蓋竊比諸明誠、易安也。后又經(jīng)韓泰華、汪、甘福、潘祖蔭、潘景鄭諸家遞藏，且亦多刻“金石錄十卷人家”印，以為夸耀。所幸其書今藏上海圖書館，終得安身立命之所焉。

書籍之藏，與藏金銀珠寶大異。一則雖有“紙壽千年”之說，然紙張終為嬌弱，不耐磨損，戰(zhàn)火水浸，蟲蛀風蝕，皆天敵也。二則倘子孫愛書，便金鑲玉簽，視如拱璧；倘后人不肖，則繩捆車販，視如土苴。故古來藏書之家，或及身而散，或傳一二世而佚，極少例外。殘宋本《金石錄》人失人得、命若游絲之遞藏史，即為顯證也。古人常有“曾在某某人處”之藏書印，可謂豁達洞見之警語耳。歷代藏家，仕宦顯赫，家富貲財，則“一官贏得十車書”，或“黃金散盡為藏書”；若僅能溫飽，典衣困頓，則遂得遂失，所謂“十家士人九不給，貧極捻書成俗習。萊蕪室內(nèi)鳴饑腸，故紙堆中搜秘籍”。然漢紙?zhí)瞥卧f槧，九死一生，傳布今日。雖多藏諸館閣，一睹為難，然深閨璧人，時或一見，以解讀書人之渴思，飲水溯源，豈非歷代藏家繩繩繼繼、矻矻不休之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