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統經典浮游閑讀系列(套裝3冊)
- (清)沈復 劉鶚 冒襄
- 11857字
- 2020-11-15 17:00:32
卷三 坎坷記愁
人生中的坎坷,是怎么來的呢?往往都是自己作孽罷了。我卻不是,我多情重諾,爽直不羈,卻反而因此負累。況且我父親稼夫公,一生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幫人嫁女、撫養故人的兒子,這樣的事數不勝數,揮金如土,都是為了他人。我夫婦居家,偶爾需要用度,難免典當。開始時還能移東補西,慢慢便左支右絀難于應付。諺語說,“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因此先引起小人的非議,逐漸又招來家人的譏諷。“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真是千古以來最高明的言論啊。
我雖是長子,但在家族中卻排行老三,所以族中上下都呼蕓為“三娘”。后來忽然改呼“三太太”,起初只是調侃,繼而成了習慣,甚至不論尊卑長幼,都以“三太太”呼她。這莫非就是家庭暴遭變故的先兆?
乾隆五十年,我隨侍父親到海寧官舍。蕓在家書中附寄小函,我父親見了說:“你媳婦既然能筆墨,你母親的信便交給她負責吧。”后來,家中偶然傳來閑言,我母親懷疑蕓述事不當,便不再讓她代筆。我父親見信不是蕓的手筆,便問我說:“你媳婦病了嗎?”我立即寫信問蕓,也不見蕓回答。久了,我父親生氣說:“想必是你媳婦不屑代筆罷了!”趁我回家,探知了事情的原委,想為她婉轉解釋,蕓卻急忙制止我說:“寧受公公指責,也不要失了婆婆的歡心。”她竟不為自己剖白。
乾隆五十五年春,我又隨父親到邗江幕府。有叫俞孚亭的同事,帶家眷住在那里。我父親見了,對孚亭說:“一生辛苦,常年客居,想找一個照顧日常起居的人,卻不可得。兒輩果然能仰體父親的心意,就應當從家鄉找一個人來,這樣口音也差不多相合。”孚亭把父親的話轉述給我,我便悄悄寫信給蕓,讓她托媒人物色,找了個姓姚的女子。蕓以事情成否未定,便沒有稟告我母親。所以姓姚的女子來時,蕓托言是娘家鄰居的女子來游玩。待父親命我接她到邛江寓所,蕓又聽旁人的意見,托言是我父親一直合意的人。我母親見到姓姚女子后說:“這是先前來游玩的鄰家女子嘛,怎么又要娶她了?”蕓因此立即失去了婆婆的歡心。
乾隆五十七年春,我在真州做館。父親在邗江病了,我去探望,結果也病了。我弟弟啟堂當時也在邗江。蕓來信說:“啟堂弟曾向鄰家婦人借貸,請蕓作保,現在人家追索得緊。”我問啟堂,啟堂反而認為是嫂子多事。我便在信尾批語說:“父子都病,沒有錢可以償還,等啟弟回去后,他自己處理就可以了。”
很快,父親和我的病都好了,我便仍然返回真州。蕓回信,我父親拆了來看,其中說到啟弟借貸一事,又說:“令堂說老人的病,都因姚姬而起。待翁病稍微好轉,宜私下囑咐姚氏托言想家,妾則叫她的父母到揚州來把她接回。這實在是我們卸掉責任的辦法呢。”
我父親見信,很憤怒,問啟堂借鄰家婦人款項一事,啟堂說不知道。父親于是來信訓斥我說:“你媳婦背著丈夫借債,還讒言小叔子,又稱婆婆為令堂,公公為翁,真是荒唐至極!我已派專人持札回蘇,將她逐棄,你若稍有人心,也應當知道自己的罪過!”我接到此札,如聞晴天霹靂,立刻恭敬地向父親致信認罪,再找了匹馬急速趕回,是怕蕓會因此尋了短見。到家后我說完了事情的本末,家人才拿了逐書趕到,書中歷斥了蕓的各種罪過,言辭很是決絕。
蕓抽泣說:“妾固然不該妄言,但阿翁也不應當計較一個小女人的無知呀。”過了沒幾天,我父親又有手諭至,說:“我也不想做得過分,你可以帶著媳婦到別處居住,別讓我看見,免得我生氣就夠了。”于是我想讓蕓寄居到娘家。而蕓因為母親去世,弟弟又出走在外,不愿意依附于族人。幸而我的朋友魯半舫聽說了這事,覺得可憐,叫我夫婦去他的蕭爽樓居住。
過了兩年,我父親才逐漸知道事情的始末,當時我正好從嶺南回來,我父親親自到蕭爽樓,對蕓說:“以前的事我全都知道了,你何不回去住呢?”我夫妻聽了很愉快,也就搬回了故宅,一家人得以團聚。誰能想到,不久又出了憨園這個孽障啊!
蕓素來就有血疾,都因為她的弟弟克昌出逃不回,母親金氏因思念兒子病歿,她悲傷過度所致。自從結識憨園,她的病已有一年多沒有復發,我才慶幸她得了良藥,憨園卻被有力者奪去,那人以千金為聘,答應贍養她的母親。如此佳人也就這樣屬于沙叱利權貴了!我知道這事卻不敢對蕓言說。
直到蕓前去探望,這才知道,回來后傷心哽泣,對我說:“沒料到憨園竟然如此薄情!”我說:“是你自己癡情罷了,青樓中人哪會有什么情!況且錦衣玉食的人,也未必能甘心過荊釵布裙的生活,與其永日后悔,不如今日就不成。”我對她撫慰再三,而蕓始終以受愚為恨,以致血疾大發,衰弱得臥床不起,服食藥物也沒有效果,時發時止,人也逐漸消瘦到了極點。沒幾年,欠債越積越多,非議也一天天多了起來。老父母又因蕓與妓女結交這事,對她日加憎惡。我雖居中調停,實則已不再是讓人活下去的光景了。
蕓生有一女,名青君,當年十四歲,很知書,而且很賢惠能干,家里典當衣物首飾,都靠她出力。蕓生有一子,名逢森,當年十二歲,正隨先生讀書。
我連年沒有館坐,只得在家門內開了一間書畫鋪,但三日的進賬,不敷一日的用度,焦勞困苦,無以為繼的情形時常發生。隆冬時節,身無皮裘,也只得挺身而過;青君衣衫單薄,凍得渾身發抖,還強說不冷。蕓因此也堅決不再看病吃藥。能夠偶爾起床時,正好我有個叫周春煦的友人,從福郡王幕府回來,要請人繡一部《心經》,蕓說繡經可以消災降福,也因為繡價很高,竟然便繡了起來。但春煦行色匆促,不能久待,要求十天告成。蕓身體虛弱,又驟然勞苦,以致又添了腰酸頭暈的病。萬萬沒有想到,對薄命的人佛也發不了慈悲!繡完佛經,蕓病情反而加重了,每天喝水服藥,使得家里上下人等都開始嫌棄她。
有西邊來的人,在我畫鋪的左邊租了屋子,以放貸為業,他經常請我作畫,因而認識。我朋友向他借銀五十兩,求我擔保。我礙于情面,難以推拒,就同意了,而我那朋友,竟然帶著銀兩跑了。西人只找保人要賬,時不時過來饒舌。最初我以書畫抵賬,逐漸便到了無物可償的地步。年底,我父親住在家里,西人又來討債,在門前咆哮。父親聽了,召我叱責說:“我們這樣的衣冠之家,怎么會欠這種小人的債?”
我正申說間,蕓恰好有個自幼結拜、嫁到錫山的姐姐華氏,知道她病了,派人問訊。父親誤以為是憨園的人,因而更加憤怒,說:“你媳婦不守閨訓,與娼妓結交;你也不想學好,濫與小人交往。如果置你于死地,情有不忍。姑且寬限你三日,你自己速速想法解決,過了時限,我必定向官府告你忤逆不孝的罪。”
蕓聽了,哭著說:“父親如此憤怒,都因我的罪孽。妾死,你離開,你一定不忍;妾留,你離去,你一定不舍。姑且將華家的人悄悄叫來,我勉強起來問問他。”
于是,叫青君扶了自己到外房,叫華家的人來,問他說:“是你家主母特地派你來的,還是順道來的?”來人回答說:“我家主母聽說夫人一直臥病在床,本想親自前來探望,因從未登過門,便不敢造次。臨走時囑咐我,‘倘若夫人不嫌鄉下簡慢,不妨到鄉下調養,以踐兒時在燈下說過的話。’”原來蕓與華夫人當年在一起刺繡時,曾有過“疾病相扶”的誓言。蕓因此叮囑華家的人說:“有勞你速速回去,稟告你家主母,于兩日后悄悄放舟來接。”
華家的人退去后,蕓對我說:“華家盟姐與我情逾骨肉,你若肯去她家,不妨與我同行,只是攜帶兒女同去必定不便,留在家里連累雙親又不可,必定得在兩日內安頓好他們才好。”
當時我表兄王藎臣的兒子,名韞石,愿娶青君為媳婦。蕓說:“聽說王郎懦弱無能,不過一個守成的孩子,而王家又無成可守。好在是詩禮之家,而且又是獨子,把青君許配給他也還可以。”我對藎臣說:“我父親與你有甥舅關系,你想娶青君做兒媳,料想他不會不應允。但等到女兒長大后才嫁,現在的情勢顯然已是不能。我夫婦去錫山后,你即稟告我父母,讓青君先做童媳,如何?”藎臣高興地說:“就按你的意思辦。”至于兒子逢森,也托朋友夏揖山,由他推薦出去學做買賣。
剛安頓好兒女,華家的船就到了,時間是嘉慶五年的臘月二十五日。蕓說:“孤身出門,不只會招來鄰里的笑話,而且西人的款項沒有著落,怕也不會放我們走,必定得在明日五更時悄然而去。”我說:“你在病中,能抵得住早間的寒氣嗎?”蕓說:“死生有命,不想那么多了。”我悄悄稟告父親,他也覺得這樣可以。
當夜,我先將半擔行李挑到船上,叫逢森先睡,只有青君在母親身旁涕泣。蕓叮囑說:“你母親命苦,加上癡情,所以遭此顛沛,幸好有你父親的厚待,此去,也沒有其他可擔心的。兩三年內,必定設法重新團聚。你到王家,須盡婦道,不要像你母親。你的公公婆婆以娶到你為幸,必會好好待你。留下的箱籠和什物,全都給你帶過去。你弟弟年幼,所以沒有讓他知道,臨行時我只托言出外就醫,不幾日就會回來。待我去遠了,你告訴他原因,再稟告你祖父知道就可以了。”旁邊有老媽子,就是前卷中曾賃她房屋避暑的,愿意送我們到錫山鄉下,所以當時陪侍在側,也在不停抹淚。將近五更,暖了粥來大家一起吃。蕓強顏笑說:“昔日因一粥而聚,今日吃完一碗粥就散,如果寫傳奇,也可以取名《吃粥記》了。”逢森聽見聲音也起來了,呻吟著說:“母親這要做什么?”蕓說:“準備出門就醫呢。”逢森說:“起這么早?”蕓說:“路遠而已。你與姐姐在家要聽話,不要在祖母身前討嫌。我與你父親一起去,過幾天就回來。”
雞叫三遍,蕓含淚扶著老媽子,開了后門正要出去,逢森忽然大哭說:“噫!我母親不回來了呢!”青君怕驚動旁人,急忙掩住他的嘴安慰他。面對此時此情,我與蕓肝腸寸斷,已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希求逢森不哭罷了!等青君關了門,蕓朝巷子只走出十數步,便已疲軟得不能再走,于是讓老媽子提燈,我背著蕓行走。快到停船的地方時,險些被巡邏的人拿住,所幸老媽子說蕓是她生病的女兒,我是她的女婿,而且好在船夫都是華家的人,聽到聲音都上來接應,大家這才得以攙扶著下到船上。解維后,蕓才放聲痛哭。這一走,她母子已就真是永訣了啊!
華氏,名大成,住無錫的東高山,面山而居,躬耕為業,人很樸誠,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蕓的結拜姐姐了。那日午后一點左右,我們才抵達華家。華夫人早倚門而待,聽說我們到了,便帶了兩個小女兒下到船上,彼此相見,十分歡喜;她們親手扶蕓登岸,款待很是殷勤。四鄰的婦人和孩子也哄然入室,圍著蕓看,有問詢的,有憐惜的,交頭接耳,滿室都是凄切細碎的說話聲。蕓對華夫人說:“今日真是漁父進了桃花源了。”華夫人說:“妹妹莫見笑,鄉下人少見多怪而已。”從此,我們夫婦也就在華夫人處平安度過了春節。
到元宵時,雖然僅隔二十來天,蕓卻漸能下床起步。當夜,在打麥場觀龍燈,我看蕓的神情態度,一切似乎都可漸漸復元。我于是安心了些,便與她私下商議說:“我住在這里,非長久之計,想到別的地方找個事做,又缺少行資,怎么辦呢?”蕓說:“我也在籌劃呢。你姐夫范惠來現在在靖江的鹽棧里做會計,十年前曾向你借過十兩銀子,當時銀兩不夠,我典了發釵才湊足的,你還記得嗎?”我說:“忘了呢。”蕓說:“聽說靖江離這里不遠,你何不去一趟?”我便照了她說的去做。

解維后,蕓才放聲痛哭。這一走,她母子就真是永訣了啊!
當時天氣暖和,穿手織的絨袍、棉短褂,還覺得熱。那一天是嘉慶六年正月十六日。出門當天過夜,我在錫山的客店投宿,是租被子睡的。早晨起來,搭去江陰的航船,一路逆風,后來又冒著小雨,夜里才抵達江陰江口,卻突然春寒徹骨,買酒御寒,結果把口袋里僅有的銀兩也花完了。我躊躇了一夜,想脫襯衣典些銀兩過江。
十九日北風更加猛烈,雪越下越大,我見自己孤身陷在中途,不禁慘然落淚,心里計算所需的房費、船費,便不敢再飲。正心寒股栗間,忽然見一個老翁,腳穿草鞋,頭戴氈笠,肩背黃包,進店后便向著我看,好像是相識的人。我問:“老人家莫非是泰州姓曹的?”老翁回答說:“正是。當年如果不是恩公,我早就死了,填溝壑了!如今小女安然無恙,還時常念到您的恩德。沒有想到今日相逢,您為什么會逗留在這里呢?”我在泰州做幕賓時,有個姓曹的人,出身微賤,其女很有姿色,已許配了婿家,一個有勢力的人放債想謀取他的女兒,以至于涉訟到了官府。我從中調護,讓他的女兒仍然嫁了所許的人家,姓曹的隨后也投入官署,做了衙役,曾因此向我叩頭作謝,所以認得。我告訴了他投親遇雪的經過,曹說:“明日天晴了,我當順路相送。”隨后他出錢買酒,對我極為周到。
二十日,曉鐘剛剛敲響,便聽到江口傳來渡江的呼叫聲,我一驚而起,呼曹老一起渡江。曹說:“不急,待吃飽了上船。”他便替我付了房錢飯錢,拉我出去喝酒。我因為連日逗留,急著想趕去渡口,所以沒有胃口,只勉強吃了兩枚麻餅。登船后,江風箭一般扎在身上,凍得我四肢發顫。曹說:“聽說有個江陰人在靖江上吊死了,他的妻子要雇這船過去,必定要等雇船的人來了才會開船。”我空著肚子,冒著嚴寒,直等到午時才解纜開船。到靖江時已經是暮煙四合,天都快黑盡了。
曹說:“靖江有鹽棧兩處,你要找的人在城內呢還是在城外?”我踉踉蹌蹌跟在他身后,邊走邊回答說:“我實在不知道鹽棧還有內外兩處。”曹說:“既這樣,我們就停下來住宿,等明天再去訪尋罷了。”住進旅店,我發現鞋襪已被泥水濕透,便找來火盆烘烤。又草草吃了夜飯,因為過于疲累,倒上床便酣睡了起來。早晨起床,襪子已被燒去了一半,曹又替我付了房錢和飯錢。
訪到城中,惠來還未起床,聽說我來了,急忙披衣出見,看到我的樣子,驚問道:“舅兄為何狼狽成了這樣?”我說:“先別問,有銀子借我二兩,待我先遣了送我來的人。”惠來拿出兩塊銀元給我,我立即送給曹老。曹堅卻不受,見推辭不下,最后只得拿了一元而去。
我這才歷述我途中的遭遇,并說明了我的來意。惠來說:“舅兄是至親,即使沒有過去的欠債,也當竭盡綿薄之力;只是海上的鹽船剛剛被盜,現在正在盤賬,不能挪用太多,我當努力籌措銀元二十,以償過去的欠銀,如何?”我原本就沒有過高的指望,便答應了他。留下來住了兩日,見天色已經轉晴變暖,便有了回去的想法。
正月二十五日我回了到華宅。蕓說:“你遇雪了嗎?”我便告訴了她途中的苦楚。蕓慘然說:“下雪時,我以為你已經到了靖江,沒想到你卻逗留在了江口。幸好遇到曹老,絕處逢生,也算是吉人天相。”過了幾日,得青君的來信,知道逢森已被揖山薦去店里做事,藎臣已向我父親請命,擇定正月二十四日將青君接過門去。兒女的事,就這樣草草有了個結果,但一家人分離至此,終究也令人覺著凄慘傷心。
二月初,日暖風和,我用靖江取回的銀兩置辦了簡單的行裝,便動身去邗江鹽署,拜訪故友胡肯堂。貢局各位管事的推薦我進貢局,負責筆墨的事,這時,我的身心才略微有些安寧。
到第二年,也就是嘉慶七年八月,我接到蕓的信說:“我的病全好了,只是寄食于非親非友的人家,始終覺得不是長久之計,我也想來邗江,一睹平山的勝景。”我于是在邗江的先春門外,租了臨河的兩間房子。又親自到華氏家接蕓。華夫人送了一個小仆,名叫阿雙,幫我們燒火做飯,又約定兩家以后相鄰而居。當時已是十月,平山一帶景色凄冷,便說定等來年開春再游。蕓到了邗江,我一心指望她能安心調養,再慢慢設法,讓骨肉重圓。孰料,不滿一月,貢局司事一職忽然要裁減十五人,我只是朋友的朋友,自然便在被裁的人中。
剛開始蕓還百般為我籌劃,強顏安慰我,沒一點怨尤。到第二年,也就是嘉慶八年仲春,她突然血疾大發。我想再去靖江,向人求助,蕓說:“求親不如求友。”我說:“雖得友人關切,但他們現在也閑居在家,都自顧無暇。”蕓說:“幸好現在天氣已暖,去靖江的路途不用再擔心雨雪,愿你速去速回,不要想到我是病人。你的身體若有不安,妾的罪孽就更重了。”
當時薪水已快出完,我只得佯裝雇了驢子,以讓她安心,實則背了干餅徒步,邊走邊吃。朝東南方,兩次渡過叉河,走了大約八九十里,四下望去已不見村落。走到一更時分,才在黃沙漠漠,明星閃閃中,見到一間土地祠,高約五尺,四圍有短墻,種著兩株柏樹,我便向神叩頭,禱告說:“蘇州人沈某,投親迷路到此,想借神祠住一宿,乞望得到神靈的憐佑。”我這才將小石香爐挪到旁邊,將身體探進去一試,僅容得下半個身子。我把風帽反戴了,掩住臉部,將半個身子坐在其中,半條腿露在外面,才閉目靜聽,四周安靜得只有蕭蕭輕風。我雙足疲軟,精神困倦,不久即昏然睡去。醒來,東方已經發白,短墻外忽然有走路說話的聲音傳來,我便急忙出去探視,原來是當地人趕集路過這里。向他們問路,回答說:“往南十里,就是泰興縣城,穿過縣城向東南,每十里有一個土墩,走過第八個土墩,就是靖江,都是大路。”
我于是反身,把香爐移回原位,向土地神叩頭作謝,然后上路。過了泰興,便有順路的小車可以搭乘。下午申時到達靖江,我去鹽署遞了名帖。過了很久,看門的說:“范爺因公往常州去了。”看他說話的神情,似乎是在推托。我追問說:“何日可以回來?”回答說:“不知道呢。”我說:“即使一年,我也要等到他。”看門的明白了我的意思,私下問我:“你與范爺是嫡親的郎舅嗎?”我說:“若不是嫡親,我就不等他了。”看門的說:“你且等著吧。”過了三日,才對我說惠來已回靖江,我從范惠來處共計借得二十五兩銀子。
我雇了驢子急忙趕回時,蕓正形容慘變,哭得氣喘咻咻。見我回來,急忙說:“你知道嗎?昨日中午,阿雙拿了東西逃了。請了人四處搜尋,到現在仍不見蹤影。丟財物事小,主要是他主母臨行前再三交托了的,如今他如若逃回,途中有大江阻隔,已很令人擔憂,倘若他父母把他藏匿了敲詐,該如何是好?而且,我還有何顏面見我盟姐?”我說:“請不急,你想太多了。把兒子藏匿起來,也要詐富有的人,我夫婦窮得已是兩肩擔一口。何況帶他來揚州半年,給他吃穿,也從未有過訓斥打罵,這是鄰里都知道的。這實在是小奴才喪盡天良,趁我們危難時,偷偷跑了。華家盟姐贈我們行為不端的人,是她無顏見你,你為什么反說自己無顏見她呢?現在到縣衙呈報立案,以絕后患就可以了。”
蕓聽完我的話,似乎才稍微放了些心。但至此以后她夢中囈語,時常驚呼“阿雙跑了”,或呼“憨園你為何負我”,病勢也就一天天加重了起來。
我想請醫生診治,蕓阻止說:“妾的病,最初因弟弟出走,母親去世,悲傷過度而起,接著是為了感情,然后是過度憤怒,而我平素又太過多慮,滿心想做一個好媳婦,卻又不能得,以至于頭眩、心悸諸多病癥都有了,所謂病入膏肓,即使良醫也束手無策,也就不要再做無益的花費了。回想我與你相依相隨二十三年,蒙君錯愛,凡事百般體恤,不以我的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我此生已沒有什么遺憾!如果一直布衣暖和,菜飯能飽,一家人和和睦睦,在泉石間優游,在像滄浪亭、蕭爽樓那樣的境地度日,也就真成人間煙火里的神仙了呢。神仙要幾世才能修得,我們是什么人,還敢奢望成神成仙?強而求之,以致犯上天忌恨,才有了情魔的侵擾。都是因為君太多情,而妾又生來命薄罷了。”
接著又嗚咽說:“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途相離,忽然長別,不能一直服侍你,不能親眼見到逢森迎娶媳婦,這心啊也實在是難以放下啊。”說完,眼淚已是豆粒般連連滾落。我只得勉強安慰她說:“你病了八年,懨懨欲絕的時候已有多次,今天為什么忽然說這些令人肝腸寸斷的話呀?”蕓說:“連日都夢見我父母放舟來接,閉上眼便覺著身子在上下飄移,像在云霧中行走,這不正是魂魄已經離開,只剩下軀殼了嗎?”我說:“這只是神不守舍,服一些補劑,靜心調養,自然就能神安病愈。”
蕓又唏噓說:“妾若稍有一線生機,斷然不敢用這些話嚇你。如今冥路已近,如果再不說,怕就沒有時間了。君之所以得不到父母的歡心,顛沛流離,都因為妾,妾死,你父母的心自然可以挽回,君也可以就此不再牽掛我。父母年歲大了,我死,君宜早些回去。如果無力帶回我的骸骨,不妨暫時安置在揚州,待君將來有了能力,再帶我回去就可以了。愿君另續德容兼備的女子,侍奉雙親,撫養我的遺子,我死,也就瞑目了。”蕓說到這里,已是痛腸欲裂,不覺間慘然大哭。
我說:“你要真是中道相舍,我斷然沒有再續的道理,情形也只能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而已。”蕓于是執著我的手,還想再說些什么,卻只斷斷續續重復著“來生”二字,然后突然開始發喘,雙唇緊閉,兩目瞪視,任我千呼萬喚,已是不能再言了。只見兩行清淚,從她眼角涔涔溢出。繼而喘息變得微弱,淚水也漸漸枯干,一靈縹緲,竟然也就這樣長逝了。時間是嘉慶八年三月三十日。
當此之時,我面前僅孤燈一盞。兩手空拳,舉目無親,心在一寸寸碎裂。綿綿此恨,哪還有什么盡頭!承我朋友胡肯堂以十兩銀子相助,我又將室中的所有東西變賣,這才親自為蕓成殮。
哎!蕓一女流,卻有男子的襟懷和才識。嫁進門后,我雖每日為衣食奔走,卻總是衣食短缺,而蕓始終毫不介意。我閑居在家,兩人也只是以文字相辨析而已。最終她疾病不斷,抱恨而逝,又是誰造成的呀?我對閨中良友的虧負,哪能說得盡呀!奉勸世間的夫婦,固然不能彼此仇恨,但也不可過于情深。俗話說:“恩愛夫妻不到頭。”像我這樣的,正可為前車之鑒呢。
到回煞的日子,俗傳這一天亡魂必隨煞神回來,所以房中的鋪設,要一如生前,而且必須把死者生前的衣裳鋪在床上,把舊鞋放在床下,以待亡魂回來瞻顧。吳地相傳,這叫“收眼光”。請道士做法事,先把亡魂召到床上,然后再遣送出去,叫作“接眚”。邗江的民俗,是在死者生前住過的屋里擺上酒菜,一家人都避出門去,叫作“避眚”。因此,才有為避眚家中被盜的事情發生。
蕓娘的眚期,房東因與我們在同一檐下居住,也避了出去,鄰居也囑咐我,讓我擺上酒肴后便遠遠避開。我卻盼著蕓的魂回來時能見上一面,便隨口應著。我的同鄉張禹門勸我說:“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就不要嘗試了!”我說:“我所以不避,而在這里守候,正因為我相信有這樣的事啊。”張說:“回煞的時候沖撞了煞神,對活著的人不利,夫人的魂魄即便回來,已經陰陽兩隔,我怕的是你想見的無形可見,應該回避的卻反而犯了它的鋒芒。”
當時我癡心不昧,堅持說:“死生有命。你果真關心,就陪我如何?”張說:“我在門外守著。你有異常,呼一聲,我就進來。”
我于是張燈入室,見滿室的鋪設仿佛生前,而她的音容卻已不在,不禁傷心淚涌。又怕淚眼模糊,錯過了想見的,便忍淚睜眼,坐在床邊等候。撫摸她遺留的衣服,香澤猶存,不覺間柔腸寸斷,恍惚中似要昏睡過去。轉念一想,我本是在此等待魂魄歸來,怎么能這么快就睡去呢?便睜開雙眼四下看去,只見桌上兩支蠟燭閃著微弱的青光,光亮已縮到豆粒般大小,不禁毛骨悚然,通體寒栗。因而摩挲雙手,抹了抹額頭,再細看那蠟燭,兩支光焰卻又逐漸升起,高度已接一尺,天花板的裱紙也差點為它所焚。
我正借著燭光四面顧視,光亮忽又縮小如前。此時,我的心跳如舂米般怦然作響,雙腿發抖,想呼張禹門進來看,但又想到魂柔魄弱,怕被盛陽逼退。我獨自在心里喚蕓的名字,為她祈禱,但滿室寂然,什么也沒有出現。不久,燭焰復又明亮起來,卻不再騰起。我出門告訴了禹門,他佩服我的膽量,但他哪里知道,我實在也只是一時情癡罷了。
蕓歿后,我想起和靖“妻梅子鶴”一語,便從此自號“梅逸”。我權且把蕓葬在揚州西門外的金桂山,俗呼“郝家寶塔”的地方。我買了一棺之地,按她的遺言將她寄葬于此。我帶著蕓的靈牌回家,母親見了,也很傷心;青君、逢森回來,也痛哭著穿起喪服。弟弟啟堂對我說:“父親的怒氣還未平息,兄長宜仍回揚州,待父親回來,我婉言勸解,再專門去信叫你回來。”
我于是拜別母親,告別子女,痛哭了一場,返到揚州,以賣畫度日。因此得以時常去蕓的墓前哭祭,此時我形單影只,極度凄涼。偶爾路過曾經住過的地方,更是傷心得不忍睹視。重陽那天,鄰近的墓草都已枯黃,唯獨蕓的墓全是青草。守墳的人說:“這是塊好墓穴,所以地氣旺盛呢。”我因此暗自祈禱說:“秋風已經緊急,我穿的仍是單衣,你若有靈,便保佑我找到一個官署,度過年末,以等來家鄉的音信。”

鄰近的墓草都已枯黃,唯獨蕓的墓全是青草。守墳的人說:“這是塊好墓穴,所以地氣旺盛呢。”
不久,江都幕府的幕客章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親,請我代他料理三個月的事務,我才置辦了御寒的用品。代理期到,剛離開官署,張禹門便邀我住到他家。張禹門也沒有坐館,年關過得艱難,便找我商量,我便把僅剩的二十兩銀子全部借給了他,告訴他說:“這本是留著為亡妻遷棺的費用,待家里有信來,你還我就可以了。”
這一年我便在張禹門家度歲。我日思夜盼,一直沒有家信。到嘉慶九年三月,接到青君的來信,才知道我父親病了,本想即刻回蘇,又怕觸動父親的怒氣。正猶豫觀望時,又接到青君的來信,才悲痛地得知父親已經辭世。刺骨的心痛,即使呼喊蒼天也無濟于事了,我沒有時間顧及別的,便連夜趕回,跪在父親靈前,哀號叩頭直至出血。
哎!我父親一生辛苦,在外奔走。生了我這個不肖之子,既很少承歡膝下,也沒有在他的床前端藥侍奉,不孝之罪,哪能逃避啊!母親見到我,哭著說:“你為什么到今天才回來呀?”我說:“兒回來,還幸虧得到了您青君孫女的信呢。”我母親看了我的弟婦一眼,便不再說話。
我入靈堂為父親守靈直到頭七,始終沒有一人以家事相告,也沒有人與我商議喪事。我自愧為人子沒有盡到孝道,所以也無顏去問。
一天,忽然有人向我索討舊債,登門饒舌。我出去回答說:“欠債不還,固然應該催索,但我父親骨肉未寒,趁人有不幸的事時吼叫追討,也未免太過分了。”其中有一個人私下對我說:“我等都是被人招來的,你且先避一避,我們去向招使我們的人索討。”我說:“我欠的債我還,你等都快出去。”于是眾人才恭敬地答應著去了。
我因此叫出啟堂,告訴他說:“兄雖然不肖,但也沒有作惡不端,如果說是過繼給他人的,喪服應降一等,我也從未得到一點遺產,這次回來奔喪,本是為了盡人子的孝道,難道還會想著爭奪遺產嗎?大丈夫貴在自立,我既然一個人空身回來,仍將以空身的一人離去!”話說完,我反身進入靈堂,不覺大慟而哭。我叩辭母親,又去告訴青君,打算出走深山,到塵世之外向“赤松子”學道修仙。
青君正勸阻間,朋友夏南薰(字淡安)、夏逢鈦(字揖山)兩兄弟尋蹤而至,也抗聲勸阻我說:“家里鬧成這樣,確實令人氣憤,但你父親雖死,母親還在,妻子死了,兒子還未成年,你竟然想就此飄然出世,能安心嗎?”我說:“那么又能怎么樣呢?”淡安說:“委屈你暫時住到我家,聽說石琢堂狀元有告假回籍的信息,你為何不等他回來去拜見他,他一定有安置你的位置。”我說:“兇喪未滿百日,兄等有老親在堂,我去住怕有不便。”揖山說:“我兄弟的相邀,也是我父親的意思。你如果實在覺得不便,西面緊鄰我家有座禪寺,方丈與我關系最好,你住在寺中,如何?”我答應了他。
青君說:“祖父遺留的房產,價值不下三四千兩銀子,既然已決定分毫不取,難道自己的行囊也不要了?我去取了,徑直送到禪寺父親的住處也是該當的。”于是,在行囊之外,我還意外得到了父親的圖書、硯臺、筆墨等數件遺物。
寺中的僧人將我安置在大悲閣。大悲閣坐北朝南,向東設有神像。西邊隔出一間,在房頂開了個透光的窗子,正對著佛龕,這個隔間本是做佛事的人用齋飯的地方,我的床便放在里面。門邊有一尊提刀的關圣像,很威武。院中有一株銀杏,要三人才能合抱,樹蔭滿閣,深夜寂靜時,風在枝葉間發出的聲音像猛獸在吼叫。
揖山常帶了酒菜瓜果來對酌,說:“你一人獨處,夜深難以入睡時,不覺得恐怖害怕嗎?”我說:“我一生坦蕩正直,胸中沒有骯臟的想法,有什么可怕的?”住了沒幾日,外面突然大雨傾盆,沒日沒夜持續了三十余天,我當時很擔心銀杏枝被風雨折斷,會壓塌房子的頂梁。仗著神靈的暗中庇佑,最后竟安然無恙。而外面,墻塌屋倒的難計其數,近處田里的禾苗也被沖沒了。我則成天與僧人作畫,對寺外發生的一切不見不聞。
七月初,天才放晴。揖山的父親號“莼薌”,有買賣要去崇明,就帶了我,讓我幫他代筆記賬,我由此得了二十兩銀子的酬金。回來時,正值父親下葬,啟堂叫逢森來對我說:“叔叔為祖父下葬,費用不夠,想讓你幫助一二十兩。”我本想把銀子全部給他,揖山不允,只讓我拿出了一半。我便帶著青君先到墓地。等父親下葬的事完了,我仍舊返回了大悲閣。
九月末,揖山有一片田地在東海的永泰沙,又帶了我一起去收田租。在那里盤桓了兩月,回來時已是殘冬,便將住處移至他家的雪鴻草堂過年。揖山與我,真是異姓兄弟啊。
嘉慶十年七月,琢堂才從京城回籍。琢堂名韞玉,字執如,琢堂是他的號,與我是兒時的朋友。他是乾隆五十五年的狀元,后來出京任四川重慶太守。白蓮教作亂時,他三年戎馬,立了很多功勞。回來后,我們相見甚歡。不久他便在重陽日帶著家眷再去四川重慶赴任,邀我同往。我到九妹夫陸尚吾家里叩別母親,因為這時我父親的故居已經屬于他人了。我母親囑咐說:“你弟弟不能依靠,此去你一定要努力。重振家聲,全指望你了。”逢森送我到半途,忽然流淚不止,我因此吩咐他早些回去,不要再送。
船駛離京口,琢堂有舊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揚鹽署任職,要繞道去見他一面,我隨他同往,又得以去蕓娘的墓前看了一看。回來后從長江逆流而上,沿路游覽了許多名勝。到湖北的荊州,琢堂得到升任潼關觀察使的信報,便留下我和他的兒子敦夫,以及眷屬等在荊州暫住。琢堂輕騎減從,到重慶過完年,然后再往成都過棧道去潼關上任。
嘉慶十一年二月,琢堂的眷屬才由水路前往,到樊城登岸。路途遙遠,花費巨大,車重人多,一路上馬死輪折,嘗盡辛苦。到潼關才四個月,琢堂又升任山東按察史。他兩袖清風,資財不濟,眷屬不能同行,只得暫時借住在潼關書院。十月底,琢堂在山東領了俸銀,才派專人前來迎接家眷。同時帶來青君的信,我才駭然得悉,逢森已于四月間夭亡。憶起他送我時不停流淚的情景,竟然是因為我們父子那時便在永訣。
哎!蕓僅生了一子,這就不能延續子嗣了啊!琢堂知道了,也為之浩嘆,便送了我一個小妾,想讓我重入春夢。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