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霧之子(卷一):最后帝國(珍藏版)
- (美)布蘭登·桑德森
- 10514字
- 2020-11-15 16:42:11
3
凱蒙算著金幣,將盒金一枚一枚地投入桌上的小箱。他看起來仍然略微震驚,這也是應該的。三千盒金是極大的一筆數字,遠超過凱蒙全年收入最多的時候。他最親密的同伙跟他坐在同桌,觥籌交錯,笑語喧嘩。
紋坐在自己的角落,試圖了解為何自己這么懼怕。三千盒金。教廷不應該這么快就發出這筆錢。亞瑞耶夫上圣祭司似乎很狡猾,沒有這么輕易就能騙過他。
凱蒙將另一枚金幣投入箱子。紋無法確定他如此展現財富是愚蠢還是聰明。黑幫都是根據嚴格的協議運作:每個人依照自己在團體中的地位高低分到一份收入。雖然有時殺死首領,奪取他的財富是頗為誘人,但長期而言,成功的首領能為大家帶來更多的財富,過早殺了他會斷絕未來的收益,更不要提會引來其他成員的憤怒。
不過,三千盒金……這足以引誘最理性的小偷犯事。一切都不對勁。
我得離開這里,紋決定。離開凱蒙還有密屋,以防有變故。
但是……離開?自己走?她從來沒有獨自一人過。以前一直都有瑞恩,是他帶著她走過一個又一個城市,加入不同的盜賊組織。她酷愛獨處,但一想到只有自己獨身一人在這城市中又讓她滿心恐懼。這就是為什么她未曾從瑞恩身邊逃開,也是為什么她會留在凱蒙這里。
她不能走,可是她必須走。她從角落抬起頭,目光搜索著房間。里頭沒有幾個人是讓她有好感的,但如果圣務官真的來對付集團,有一兩人她會不愿看到他們受傷,因為他們是少數幾個沒有試圖要欺負她的人,更罕見的是,甚至有人善待過她。
烏雷是名單上的頭號人物。他不是朋友,但在瑞恩離開后,他是她最親近的人,如果他愿意跟她走,那么至少她不會是獨自一人。紋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沿著房間的墻壁,走到烏雷跟其他一些較為年輕的團員坐在一起喝酒的地方。
她扯扯烏雷的袖子。他轉身面向她,微醺著。“紋?”
“烏雷,”她低聲說道,“我們得走。”
他皺眉,“走?走去哪里?”
“離開。”紋說道,“從這里離開。”
“現在?”
紋焦急地點頭。
烏雷回望著他的朋友們,他們正因此而嬉笑著交頭接耳,朝烏雷跟紋投以意味深長的眼光。
他滿臉通紅。“你要我們兩個人一起去某個地方?”
“不是那樣子的。”紋說道,“只是……我需要離開密屋,但我不想要一個人走。”
烏雷皺眉。他靠得更近,吐出淡淡的酒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紋?”他低聲問道。
紋頓了頓。“我……覺得有事情會發生,烏雷。”她悄聲道,“跟圣務官有關。我現在不想待在密屋里。”烏雷靜靜地坐了片刻。“好吧。”他終于說道,“會花多久時間?”
“我不知道。”紋說道,“至少今晚。可是我們得離開。現在就走。”
他緩緩地點頭。
“你在這里等一下。”紋低聲說道,轉身離去。她朝凱蒙瞥了一眼,他正因為自己的笑話而笑得樂不可支。然后她悄悄地穿過滿是灰燼與煙霧的房間,進入密屋的后房。
盜賊集團的通鋪不過是一條長長的走道,兩旁都是床褥,又擠又不舒服,但比她跟著瑞恩時睡了幾年的冰冷小巷好得多。
我可能得重新適應小巷了,她心想。她之前這么過來了,可以再這樣過下去。
她走到床邊,男子說笑聲和喝酒聲從隔壁房間隱約傳來。紋跪下,看著她零碎的幾件東西。如果確實出事,那她再也無法回到密屋。永遠不能。可是她不能帶著被褥一起走,太明顯了。所以能帶的只剩下一個小盒子,里面是她的私人物品:一些小石子,來自她去過的每個城市,瑞恩說紋的母親給她的一只耳環,還有一塊跟大錢幣一般大的黑曜石,被磨成不規則的形狀,瑞恩將它視為幸運符帶在身上。他半年前偷偷離開時,只留下這個,遺棄了她。
他總是說他會這么做。紋嚴肅地告訴自己。
我沒想過他會真的離開——這就是為什么他必須走。
她手中握著黑曜石,將小石子放在口袋里,耳環則穿入耳洞。它的造型很簡單,只不過是一個小耳針,連偷都不值得偷,所以她不擔心把它放在后屋里,但紋很少戴它,擔心飾品會讓她看起來更女性化。她沒有錢,但瑞恩教過她該如何撿拾食物跟乞討。兩者在最后帝國都很困難,尤其是陸沙德,可是必要的話,她會找到方法。
紋留下了盒子跟被褥,溜回大廳。也許她反應過度,也許什么事都不會發生,但如果發生了……如果瑞恩好好教過她什么事,那就是該如何保住自己的腦袋。找烏雷一起是個好主意。他在陸沙德有同伙。如果凱蒙的盜賊團真出了什么事,烏雷可能可以幫她跟自己找工作——
紋一進入大廳便全身僵住。烏雷不在她找到他的桌子邊,而是偷偷摸摸地站在房間前面,靠近吧臺,靠近……凱蒙。
“怎么一回事!”凱蒙站起身,臉跟陽光一樣紅。他推開凳子,然后撲向她,半醉半醒,“逃走?是要去教廷告密!對不對?”
紋沖向樓梯間的門,絕望地在桌子跟成員間奔跑。
凱蒙擲來的木凳子正中她背心,讓她摔倒在地上,痛楚從肩胛之間傳來。在幾名團員的驚呼聲中,椅子從她身上彈開,跌落在附近的地面上。
紋暈眩地倒地。然后……她體內的某種東西,某種她知道卻不明白的東西,給了她力量。她的頭停止暈眩,痛楚變成集中的焦點,讓她笨拙地站起身。
凱蒙出現在她的眼前。她還沒站好,他已經反手一掌揮來,讓她的頭因擊打的力道而側轉,脖子扭轉的痛楚強烈到她幾乎沒感覺自己又跌落地面。他彎下腰,抓起她的前襟將她拖起,舉起拳頭。紋沒來得及思考或發話,她只能做一件事情——一口氣用光她所有的“幸運”,推向凱蒙,鎮靜他的怒氣。
凱蒙搖晃了。一瞬間,他的眼光放柔,略略放下她。接著,怒氣回到他的眼中。強烈又令人恐懼的怒氣。
“該死的丫頭。”凱蒙喃喃道,抓著她的肩膀,用力搖晃她,“你那個叛徒哥哥從來沒尊重過我,你也一個樣,我對你們兩個都太寬容了,早該……”
紋試圖扭轉身子逃開,可是凱蒙抓得很牢,她絕望地尋求其他人的協助,但她知道她會看到什么。漠然。他們別過臉,表情尷尬卻不在意。烏雷仍然站在凱蒙的桌子邊,充滿罪惡感地低下頭。
她在腦海中,再度聽到有一個聲音對她低語,是瑞恩的聲音。笨蛋——無情,是最實際的情緒。你在地下世界中沒有朋友。你在地下世界中永遠不會有朋友!
紋重新掙扎,但凱蒙再度打她,將她擊倒在地。猛力的攻擊讓她一直反應不過來,只能大口喘氣,肺中的空氣似乎一下子被掏空。
忍著點。她神志不清地想。他不會殺了我。他需要我。
但是,就在她虛弱地轉身的同時,她看到凱蒙在陰暗的房間里對她從上而下俯瞰,臉上明顯展現出酒醉后的狂怒。她知道這次跟以前都不同,不會只是打一頓了事。他認為她打算去教廷告密。他沒有打算控制自己。他眼中有殺意。
求求你!紋絕望地想,伸向她的“幸運”,試圖讓它發揮作用。沒有反應。“幸運”也不過如此,也讓她失望了。
凱蒙彎下腰,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抓住她的肩膀,舉起手臂。厚重的手掄拳,肌肉緊繃,一滴憤怒的汗珠從他下巴滑落,滴在她的臉頰上。
幾尺之外,樓梯間的門晃動后猛然打開。凱蒙頓了頓,仍高舉著手,同時瞪著門口,還有哪個不幸的成員選擇在如此不恰當的時間回到密屋?
紋把握他分神的瞬間,不理會新來的人是誰,只忙著要從凱蒙的掌握中掙脫,但她太虛弱了,臉頰因為他先前的一擊而劇痛,口中也有血的味道。她的肩膀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身側因為方才摔倒在地而大為疼痛。她曲起手指,抓著凱蒙的手,但突然感到一陣虛弱,力氣跟“幸運”一樣棄她而去,痛楚似乎變得更大,更猛烈,更……持久。
她絕望地面向門,她離得好近,近得不得了,就快逃走了,只要再一點點……
然后,她看到靜靜站在樓梯間的男子。她沒有見過他。他很高大,有著鷹隼般的臉龐,淺色的金發,穿著貴族的輕便服飾,披風自然地垂散,大概三十來歲,沒戴帽子,也沒有拿著決斗杖。
而且,他看起來非常,非常憤怒。
“這是怎么一回事?”凱蒙質問,“你是誰?”
他是怎么避過偵哨的……紋心想,掙扎地想要恢復思考能力。痛。她可以處理痛。圣務官……是他們派來的人嗎?
新來的人低頭看看紋,表情柔和了些,然后抬頭望向凱蒙,眼神變得陰冷。
凱蒙憤怒的質問隨著他突然往后倒戛然停止,仿佛他被人用力捶了一拳。他的手臂從紋的肩頭松開,整個身體倒向一旁,讓地板搖晃不止。
房間突然安靜下來。
我得逃走,紋心想,強迫自己跪起。幾尺外,凱蒙痛苦地呻吟,紋從他身邊爬開,溜到一張無人使用的桌子下。密屋有隱藏出口,就在房間后方有個通道,如果她能爬過去——
突然間,紋感覺到強大的平靜。這股情緒有如突來的重量撞上她,她原本的情緒被完全壓抑,仿佛被大手一蓋,恐懼像是蠟燭般被吹滅,連痛楚似乎都變得不重要。她緩下動作,不知自己為何如此擔憂,站起身,面對暗門時停頓了腳步。她重重地喘息,仍然有點暈眩。
凱蒙剛才想殺我!她的理智在警告她。而且有人在攻擊密屋。我得逃走!可是她的情感與理智不符。她感覺到……寧靜,毫無擔憂,而且相當地好奇。
有人對她施用了“幸運”。
她雖然從來沒感覺到過,卻仍然辨認了出來。她在桌子邊停下腳步,一手按著木頭,然后緩緩地轉過身,新來的人仍然站在樓梯間門口,以打量的眼光注視她片刻,然后露出毫無防備的笑容。
發生什么事了?
新來者終于踏入房間,凱蒙其余的手下仍坐在桌邊,看起來很驚訝,卻出奇地毫不在意。
他對所有人都施用了“幸運”。可是……他是怎么辦到的?一次對付這么多人?紋從來無法儲存足夠的量,只能偶一為之而已。
新來者進入房間的同時,紋也終于看清他身后還跟著第二個人。后者比較不那么霸氣,長得比較矮,臉上有半短不長的黑胡子,頭上是剪得短短的頭發,也穿著貴族的衣服,但剪裁沒那么高級。
房間另一邊的凱蒙呻吟著坐起,抱著頭,瞥向新來的人。“多克森先生!呃,這個,多令人意外的造訪啊!”
“確實如此。”較矮的人,多克森回答。紋皺眉,覺得兩人有點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財務廷。凱蒙跟我離開時,他們也坐在等待室里。
凱蒙站起身,端詳著金發的新來者,低頭看看他的雙手,上面有著奇特的交錯疤痕。“他統御老子的……”凱蒙低聲道,“海司辛幸存者!”
紋皺眉。她沒聽過這個稱號。她應該知道他是誰嗎?雖然她感覺到相當平靜,但傷口仍然陣陣作痛,而且頭也很暈,她靠在椅子上,沒有坐下。
無論這個新來的人是誰,凱蒙顯然都認為他是很重要的人。“天哪,卡西爾先生!”凱蒙結結巴巴地說道,“真是我難得的殊榮!”
新來的人,卡西爾,搖搖頭:“你知道嗎?我真的沒有興趣聽你說話。”
凱蒙再次被后拋,又發出一聲痛楚喊叫。卡西爾沒有做任何動作,但凱蒙仍然摔倒在地上,仿佛被隱形的力量推了一把。
凱蒙安靜不說話了。卡西爾環顧四周:“你們其他人知道我是誰嗎?”
許多組員都點點頭。
“很好。我來到你們的密屋是因為——朋友們,你們欠我一大筆債。”
房間一片安靜,只有凱蒙的呻吟,終于一名成員開口:“我們……有嗎,卡西爾先生?”
“的確有。因為多克森先生跟我剛救了你們一命。你們無能的首領一個多小時前離開財務廷,直接回到密屋來,他身后跟著兩名教廷探子,一名是上圣祭司……另一名是鋼鐵審判者。”
沒有人說話。
天哪……紋心想。她是對的,只是動作不夠快。如果有審判者——
“我處理了審判者。”卡西爾說道,頓了頓,讓語意懸浮于空中。什么樣的人可以如此輕松地聲稱他“處理”了審判者?傳言那些怪物永生不死,能看到一個人的靈魂,同時是所向披靡的戰士。
“我要求你們支付我提供的服務。”卡西爾說道。凱蒙這次沒站起來,他跌得太重,顯然也神志不清,房間一片安靜。終于,凱蒙的二號手下,黑皮膚的米雷夫端起盛教廷盒金的箱子沖上前去,交給卡西爾。“這是凱蒙從教廷那里得來的錢。”米雷夫解釋,“三千盒金。”
米雷夫急著想要滿足這個人,紋心想。這不只是“幸運”,或者這是我從來無法使用的能力。
卡西爾頓了頓,然后接下金幣箱:“你是?”
“米雷夫,卡西爾先生。”
“好吧,米雷夫首領,這筆付款能讓我滿意,不過你還得為我做一件事情。”
米雷夫頓了頓:“什么事?”
卡西爾朝幾乎昏厥的凱蒙點點頭:“處理他。”
“沒問題。”米雷夫說道。
“我要他活著,米雷夫。”卡西爾說道,舉起一根手指,“但我不想要他享受人生。”
米雷夫點點頭:“我們會讓他變成乞丐。統御主不贊同這個職業——凱蒙在陸沙德過不了好日子。”
而且一旦米雷夫確定卡西爾的注意力轉移之后,遲早也會把凱蒙處理掉。
“很好。”卡西爾說道,然后打開金幣箱,開始數著盒金,“你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米雷夫。反應很快,而且不像其他人那么容易被驚嚇。”
“我以前跟迷霧人合作過,卡西爾先生。”米雷夫說道。
卡西爾點點頭。“老多。”他對同伴說道,“我們今天晚上要在哪里會面?”
“我原來想用歪腳的店。”第二名男子說道。
“那不是個中立的場所。”卡西爾說道,“如果他決定不加入我們就更不合適。”
“的確是。”
卡西爾看著米雷夫:“我在策劃這一區的行動。如果有當地人的支持會很有幫助。”他遞過百枚左右的盒金,“我們今天晚上需要使用你們的密屋,可以立刻安排嗎?”
“當然。”米雷夫說道,急切地接過錢幣。
“很好。”卡西爾說道,“現在,出去。”
“出去?”米雷夫遲疑地問道。
“是的。”卡西爾說道,“帶著你的手下出去,包括你的前任頭兒。我想跟紋小姐私下談談。”
房間再次沉默,紋知道她不是唯一一個在猜想卡西爾如何得知她名字的人。
“好啦,你們都聽到他說的話了。”米雷夫呵斥,揮手要一群壯漢去抓起凱蒙,然后將所有人趕出門外。紋看著他們離去,越發不安。這個卡西爾是很強勢的男子,直覺告訴她,強勢的男子很危險。他知道她的“幸運”嗎?顯然是,否則他找她有什么原因?
這個卡西爾會想怎么利用我?她心想,搓著撞到地板的手臂。
“對了,米雷夫。”卡西爾懶洋洋地開口,“當我說‘私下’會談時,我的意思是不要墻壁后面有四個人從窺視洞監視我們。請帶著他們一同走小巷離開。”
米雷夫臉色一白。“當然好,卡西爾先生。”
“很好。在小巷里,你會發現兩名已死去的教廷探子。請幫我們把尸體處理掉。”
米雷夫點點頭,轉身離去。
“還有,米雷夫。”卡西爾補充道。
米雷夫再次轉過身。
“別讓你的手下背叛我們。”卡西爾輕輕說道。紋再次感覺到,她的情緒被施加更多壓力。
“這幫人已經引來鋼鐵教廷的注意力——不要讓我也成為你們的敵人。”
米雷夫重重一點頭,消失在樓梯間,順手帶起門。片刻后,紋聽到窺視室響起腳步聲,然后一切安靜下來。她被留下來,獨自面對一名不知為何原因,居然能讓一整間屋子的殺手跟小偷噤若寒蟬的男子。她瞄著大門。卡西爾正看著她。如果她逃跑的話,他會怎么做?
他聲稱殺死了一名審判者,紋心想。而且……他用了“幸運”。我得留下來,就算只是找出他知道什么也好。
卡西爾的笑容加深,終于大笑出聲。“剛才實在太好玩了,老多。”
另一名卡西爾稱為老多的人哼了一聲,走向房間前方。紋全身緊繃,但他沒有朝她移動,只是漫步到吧臺邊。
“你之前就已經讓人很難以忍受了,阿凱。”多克森說道,“現在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樣面對你的新名聲時不要爆笑出來。”
“你嫉妒我。”
“一點也沒錯。”多克森說道,“我對于你恐嚇小罪犯的能力嫉妒得不得了。不知道你聽不聽得進去,但我覺得你對凱蒙太兇了。”
卡西爾走到他身旁,在房間的一張桌邊坐下,笑容隨著出口的話語微微冷凝:“你看到他是如何對待那女孩的。”
“其實我沒看到。”多克森挖苦地說道,在吧臺的儲物柜里翻箱倒柜,“因為有人擋在門口。”
卡西爾聳聳肩:“你看看她,老多。可憐的小東西被打得快暈過去了,我毫不同情那個男人。”
紋待在原處,繼續觀察兩名男子。隨著緊繃的氣氛逐漸舒緩,她的傷口又開始疼痛,肩胛骨間的一擊會留下大塊瘀青,而臉上的巴掌印也火辣辣地在燃燒,頭更是仍然微暈。
卡西爾看著她,紋咬緊牙關。痛。痛是可以應付的。
“你需要什么嗎,孩子?”多克森問道,“也許一條濕的手帕來敷敷臉?”
她沒有反應,只是專注于卡西爾身上。快點,告訴我你要對我干什么?放馬過來啊。
多克森終于聳聳肩,然后彎腰鉆入吧臺下,過一會兒后,抓了兩個瓶子出來。
“有好東西嗎?”卡西爾轉身問道。
“你以為呢?”多克森回問,“就算是在小偷界,凱蒙也向來不以品味聞名。我有些襪子都比他的酒要更好。”
卡西爾嘆口氣:“還是給我一杯吧。”然后他瞥向紋,“你要什么嗎?”
紋依然沒有反應。
卡西爾微笑。“別擔心——我們沒你的朋友們想的那么可怕。”
“我不覺得他們是她的朋友,阿凱。”多克森從吧臺后面說道。
“有道理。”卡西爾說道,“無論如何,孩子,你都不必怕我們,只不過得注意一下老多的口臭。”多克森翻了翻白眼接話:“或是阿凱的笑話。”
紋靜靜地站著。她可以假裝虛弱,就像對付凱蒙時那樣,但直覺告訴她,這些人不會對她的偽裝有同樣反應,所以她待在原處,評量狀況。
平靜再度降臨在她身上,鼓勵她放輕松,信任對方,照他們建議的去做。
……
不要!她留在原處。
卡西爾挑起一邊眉毛。“真令人意外。”
“什么?”多克森邊倒酒邊問道。
“沒事。”卡西爾回答,仍然端詳著紋。
“你到底要不要喝點東西,小姑娘?”多克森問道。
紋什么都沒說。打從她有記憶以來,她就擁有“幸運”的能力,讓她堅強,讓她能夠與其他盜賊抗衡,這可能是她能存活至今的原因。但在同時,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者她為什么能使用這股力量。邏輯跟直覺告訴她同一件事——她需要弄清楚這男人知道些什么。無論他打算怎么利用她,無論他的計劃是什么,她都必須忍耐,必須發現他是如何變得如此強大。
“啤酒。”她終于說道。
“啤酒?”卡西爾問道,“就這樣?”
紋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觀察他。“我喜歡。”
卡西爾搓搓下巴。“我們得在這方面多下點功夫。”他說道,“無論如何,先坐下來吧。”
紋遲疑地隔著小桌在卡西爾對面落座。她的傷口很痛,但她不能展現出軟弱的一面。軟弱會害死人。她必須假裝自己能忽略疼痛。至少坐下來之后,她的腦子清醒了許多。
多克森片刻后也加入他們,給了卡西爾一杯酒,又給了紋一杯啤酒,但她沒有動。
“你是誰?”她靜靜地開口問道。
卡西爾挑眉:“你講話都這么直接啊?”
紋沒有回應。
卡西爾嘆口氣:“我的神秘氣質看來也不管用了。”
多克森輕哼了一聲。
卡西爾微笑:“我的名字是卡西爾,可以算是你們稱為首領的人物,但我的小隊跟你見過的都大大不同。像凱蒙這種人,還有他的手下都認為自己是獵食者,靠獵捕貴族跟教廷的不同組織為生。”
紋搖搖頭:“不是獵食者,是食腐者。”也許有人認為在這么靠近統御主的地方,盜賊集團會無法生存,但瑞恩讓她看到事實正好相反:有錢有勢的貴族聚集在統御主周圍,而權力跟財富聚集的地方便滋生腐敗,尤其是統御主對貴族的管束遠低于對司卡的控管,這似乎與統御主喜愛貴族們的祖先有關。無論如何,凱蒙這種集團就像是以城市的腐敗為生的老鼠,而且跟老鼠一樣,無法完全殲滅,尤其是在像陸沙德這么大的城市里。
“食腐者。”卡西爾微笑說道,顯然他很喜歡微笑,“這個描述很貼切,紋。這樣說來,老多跟我也是食腐者,只是等級比較高一點。你可以說我們比較有教養,也可以說我們野心比較大。”
她皺眉:“你們是貴族?”
“天哪,當然不是。”多克森說道。
“至少……”卡西爾開口,“不是血統純正的那種。”
“沒有混血兒。”紋小心翼翼地說道,“教廷獵殺他們。”
卡西爾挑起眉毛:“你這種混血兒?”
紋感到大為震驚。他是怎么……
“就連鋼鐵教廷都不是萬能的,紋。”卡西爾說道,“如果他們沒抓到你,也會漏掉別人。”
紋深思地頓了頓。“米雷夫,他稱你們為迷霧人。迷霧人是某種镕金術師,對不對?”
多克森瞥向卡西爾。“她的觀察力很敏銳。”較矮的男子贊賞地點點頭。
“沒錯。”卡西爾同意。“他是稱我們為迷霧人,不過這樣稱呼過于草率,因為嚴格說來,老多跟我都不算是真的迷霧人,不過我們倒蠻常跟他們打交道。”
紋靜靜地坐著,承受對方的打量眼光。镕金術,號稱是千年前統御主賜予貴族的神秘力量,作為其效忠的獎賞。這是基本教廷教義,連紋這樣的司卡都知道。貴族擁有镕金術跟特權,是因為他們的祖先。司卡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而被懲罰。
但事實是,她并不知道镕金術是什么,她一直以為這跟戰斗有關系。傳言一個“迷霧人”就足以殺死整個盜賊集團,但司卡之間對于這股力量的討論都是偷偷摸摸,半信半疑的。在此刻之前,她從來沒想過也許它跟她的“幸運”根本是同樣的東西。
“告訴我,紋。”卡西爾好奇地向前傾身,“你知道你對財務廷的圣務官做了什么嗎?”
“我用了‘幸運’。”紋低聲說道,“我用它來讓人不要那么生氣。”
“或不要那么多疑,”卡西爾說道,“更容易騙。”
紋點點頭。
卡西爾抬起一根手指:“有很多事情要學,包括技巧、規則和練習,但有一堂課不能等。永遠不要對圣務官使用情緒镕金術。他們都受過訓練,分辨得出何時情緒受到操控。就連上族都不準‘拉’或‘推’圣務官的情緒。是你讓那名圣務官找來審判者的。”
“祈禱那怪物再也不要發現你的蹤跡,小姑娘。”多克森輕輕地說道,啜著酒。
紋臉色一白:“你沒有殺死那個審判者?”
卡西爾搖搖頭:“我只是讓他分神片刻,不過我得說,光是這樣就已經夠危險。別擔心,關于他們的許多傳言都不是真的。如今他失去了你的蹤跡,再也無法找到你。”
“應該不太可能。”多克森說道。
紋擔憂地望著較矮的男子。
“應該不太可能。”卡西爾同意,“我們對于審判者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他們似乎不依照常理生存。舉例而言,穿過他們眼睛的那對鋼釘應該能致命,但以我對镕金術的任何知識都無法解釋那些怪物是怎么活下來的。如果只是一般的迷霧人探子在找你,我們不用擔心。但是一名審判者……你得眼睛睜大些。不過你已經蠻擅長于這點了。”
紋不自在地坐了片刻。終于,卡西爾對她的那杯啤酒點點頭:“你沒有喝。”
“你可能在里面加了東西。”紋說道。
“噢,我不需要在你的飲料里面加東西。”卡西爾微笑,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畢竟你要很情愿地喝下這瓶神秘液體。”
“那是什么?”她問道。
“如果我告訴你,它就不神秘了。”卡西爾笑著說道。
多克森翻翻白眼:“那個小瓶子里裝著酒精,還有一些金屬碎屑,紋。”
“金屬?”她皺眉問道。
“八種基本镕金術金屬的其中兩種。”卡西爾說道,“我們得做些測試。”
紋打量著瓶子。
卡西爾聳聳肩:“你如果想對你的‘幸運’有更進一步的認識,就得把它喝下去。”
“你先喝一半。”紋說道。
卡西爾挑起一邊眉毛:“原來你這么多疑啊。”
紋沒有反應。終于,他嘆口氣,拿起瓶子,拔掉瓶塞。
“先搖一搖。”紋說道,“確保你喝得到一些沉淀物。”
卡西爾翻了個白眼,但仍然按照她的要求晃著瓶子,喝下一半的液體,然后咔的一聲將瓶子放回桌上。紋皺眉,打量起卡西爾,后者微笑。他知道她上鉤了。他炫耀了自己的能力,以此來誘惑她。服從掌權者的唯一理由是為了有一天能奪取它。瑞恩說的。
紋伸出手拿起瓶子,然后一口喝下。她坐在原處,等著某種魔法變化或力量涌現,甚至是中毒跡象也好,但一無所感。
真是……令人失望啊。她皺眉,靠回椅子上,突然好奇地碰碰她的“幸運”。
她感覺自己的眼睛因震驚而大張。
它在那里,像是一堆巨碩的金礦,力量大得幾乎要超出她的理解。她之前都必須非常吝惜地使用,好好保存,一次只能用一丁點兒,現在她感覺像是饑餓無比的婦人被邀去參加貴族的宴席。她驚愕地坐在原處,感覺著體內巨大的財富。
“好了。”卡西爾以催促的聲音說道,“試試看,安撫我。”
紋怯生生地探向她新找到的“幸運”,拿了一點點朝卡西爾施放。
“很好。”卡西爾興奮地向前靠,“但我們已經知道你會這么做了。現在是真正的測試,紋。你能用另外一種方法操作它嗎?你能抑制我的情緒,但你能激發它嗎?”
紋皺眉。她從來沒有以這種方式使用過,甚至沒想過自己可以辦到。為什么他這么興奮?
紋多疑地朝“幸運”的來源探去,此時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她原本以為是一大股的力量來源,其實分成兩種。有兩種不同的“幸運”。
八種。他說有八種。但是……其他的有什么用?
卡西爾還在等她。紋朝第二種不熟悉的“幸運”來源探去,照她先前的做法,朝他施放。
卡西爾的微笑加深,往椅背一靠,瞥向多克森:“一點也沒錯。她辦到了。”
多克森搖搖頭:“說實話,阿凱,我不知道該怎么想。光有一個你就已經夠讓人不安了。有兩個……”
紋瞇起眼睛,懷疑地打量他們。“兩個什么?”
“紋,就連在貴族之間,镕金術也算是稀有的能力。”卡西爾說道,“的確,這是可以傳承的能力,而大多數強大的血統都是上族所有,但光是血統不足以保證镕金術的力量。
“許多貴族都只能運用一種镕金術技巧,那種只能施用八種基本镕金術法之一的人被稱為迷霧人。有些時候這些能力也會出現在司卡身上,但必須是那名司卡擁有貴族血統,或是他的親族擁有。大概……每一萬名混種司卡中會有一個迷霧人。貴族血統越高貴,越純粹,司卡就越有可能是迷霧人。”
“你的父母是誰,紋?”多克森問道,“你記得他們嗎?”
“我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養大的,他叫瑞恩。”紋不安地說道。這不是她會跟外人討論的事情。
“他提過你父母嗎?”多克森再問。
“有時候。”她承認,“瑞恩說我們的媽媽是個妓女,不是她自愿的,而是地下世界……”她說不下去了。有一次,她還很小時,媽媽想殺她。她隱約記得這件事,是瑞恩救了她。
“你父親呢?”紋問道。
紋抬頭。“他是鋼鐵教廷的一名上圣祭司。”
卡西爾輕輕地吹聲口哨:“這可算是有點嘲諷的瀆職行為了。”
紋重新低頭看著桌子,終于伸出手,拿過啤酒,大喝了一口。
卡西爾微笑。“教廷中等級比較高的圣祭司大多數是上族,你的父親透過血統給了你稀有的天分。”
“所以……我是你之前提到的迷霧人?”
卡西爾搖搖頭:“其實不是。所以你對我們而言這么有意思,紋。迷霧人只能使用一種镕金術。你剛證明自己能使用兩種,而如果你在八種中至少通用兩種,那就代表你也能施用其他幾種。這就是它運作的方式——如果你是镕金術師,你要么只擁有一種術法,要么就全部都有。”
卡西爾向前傾身:“紋,你是所謂的‘迷霧之子’。就連在上族間,都是極端少有。而在司卡間……這么說吧,我這輩子只見過一名我以外的迷霧之子。”
不知為何,房間突然顯得格外安靜,格外凝定。紋以不安、恍惚的眼神盯著酒杯。迷霧之子。她當然聽說過那些故事,那些傳說。
卡西爾跟多克森靜靜地坐著,讓她思考。終于,她開口:“所以……這是什么意思?”
卡西爾微笑:“意思是,紋,你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你擁有大多數貴族都嫉妒的力量,如果你生來就是貴族,那這份力量會讓你成為整個最后帝國中最致命也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卡西爾再度向前傾身。“但是,你并非貴族。你不是貴族,紋。你不用按照他們的規則行事——這讓你更強大。”
很顯然的,我下一階段的任務會帶我們進入泰瑞司的高地。據說那是一個寒冷、嚴酷的地方,連山都是冰做的。
我們普通的侍從無法應付我們這種旅程,可能該雇些泰瑞司挑夫來幫我們拿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