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獵魔人·卷二:命運之劍(2020最新修訂本)作者名: (波)安杰伊·薩普科夫斯基本章字數: 5216字更新時間: 2020-11-15 16:42:47
四
“那么,”掠奪者中最年長的一位說道——他叫布荷特,高大健壯,仿佛一株千年老橡樹,“尊貴的大人們,看來聶達米爾沒把你們趕回去。但我敢說,他肯定是這么打算的。說到底,我們平頭百姓沒資格對王族的決定指手畫腳。過來一起烤火吧。讓點兒地方,伙計們。獵魔人,坐過來,跟我們講講你和國王是怎么說的。”
“我們什么都沒說。”杰洛特將馬鞍放在火堆旁,愜意地靠著,“他甚至沒出帳篷見我們,只派了個隨從過來,叫什么來著……”
“吉倫斯蒂恩。”矮胖的大胡子矮人亞爾潘·齊格林告訴他,火光把矮人滿是塵灰的粗脖子映得通紅,“自吹自擂的小丑,胖得流油的肥豬。俺們到這兒時,那家伙趾高氣昂,啰唆個沒完。‘千萬記好,矮人們。’他說,‘記住這兒是誰在發號施令,你們又該聽誰的話。聶達米爾國王掌管一切,他的話就是法律。’等等等等的混賬話。俺耐著性子聽,心里卻在盤算怎么把那兔崽子打趴下再踏上一只腳。但俺管住了自己,你懂嗎?不然他們又該說矮人都是危險好斗的混球,根本不可能……不可能……用他們的話講,根本他媽不可能跟人和平相處。然后又會有座小城再次爆發種族沖突。所以俺只是禮貌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
“聽你這么一說,恐怕那位吉倫斯蒂恩大人也不會干別的了。”杰洛特道,“因為他用同樣的話訓斥了我們。當然,我們也沒反駁他。”
“要我說,”另一位掠奪者說著,拖過一塊巨大的毛毯蓋住柴堆,“聶達米爾沒把你們趕走才是個錯誤。所有人都沖那條龍來了,真是離譜。這地方都人滿為患了。這已經不像是遠征了,更像送葬。我可不喜歡在人堆里戰斗。”
“冷靜,尼斯楚卡。”布荷特插言道,“對我們來說,與人結伴反而更好。你難道沒獵過龍嗎?獵龍時總會有大群人圍觀,就像集市或流動妓院。但那爬蟲真正現身時,留下來的還會有誰?只有我們。沒有別人。”
布荷特沉默片刻,舉起裹著柳條的細頸酒瓶喝了一大口,用力吸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這樣更好,”他繼續說道,“通常來說,還沒等那條龍的腦袋像果園里的梨子一樣滾落,屠殺的血宴就會開始。等發現巨龍的寶藏,獵人們也會拼個你死我活。是吧,杰洛特?我說得對嗎?我告訴你,獵魔人,這都是真的。”
“我知道類似的事。”杰洛特干巴巴地說。
“你說你知道,大概是聽來的吧,因為我從沒聽說哪個獵魔人獵過龍。你會出現在這兒,本身就很奇怪了。”
“沒錯。”最年輕的掠奪者、外號開膛手的肯尼特說,“是很怪,而且我們……”
“等等,開膛手,現在是我在講話。”布荷特打斷他的話,“當然,我不想糾纏這個話題。獵魔人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我明白,他也明白。我們之間過去沒有交集,將來也不會再有。想象一下吧,伙計,假如我在這位獵魔人干活時橫插一杠,想搶走他的酬勞,難道他不會對我刀劍相向嗎?他有理由這么做。我說得對嗎?”
沒人贊同,也沒人反對。布荷特似乎也不打算等人回應。
“是啊,”他繼續說道,“對我們來說,結伴而行當然更好。獵魔人應該能派上用場。這地方荒無人煙,如果出現奇美拉、巨蝦怪或吸血妖鳥,我們就麻煩了。但杰洛特跟我們結伴同行,他的專長就能幫我們避開這些麻煩,可惜龍不在他的專長范圍內,對吧?
依然沒人贊同,也沒人反對。
“還有三寒鴉大人。”布荷特說著,把酒瓶遞給矮人首領,“他是杰洛特的同伴。有他作擔保,對我來說足夠了。尼斯楚卡、開膛手,你們還不放心誰?肯定不是丹德里恩!”
“丹德里恩,”亞爾潘·齊格林將酒瓶遞給詩人,“總能發現哪些地方有趣事發生。人人都知道,他這人既無益又無害,但從不拖人后腿。他就像狗尾巴上的虱子。你們不覺得嗎,小伙子們?”
粗壯的矮人“小伙子們”不禁大笑起來,連胡須都在打顫。丹德里恩把帽子推到頸后,接過酒瓶喝起來。
“見鬼!這酒真烈!”他咳著抱怨道,“讓我都沒法說話了。用什么釀的?蝎子?”
“還有個人我不喜歡,杰洛特。”開膛手從詩人手里拿回酒瓶,“跟你一起來的巫師。這兒的巫師已經夠多了。”
“確實。”亞爾潘道,“開膛手說得對。多瑞加雷對我們的用處就像一頭套了鞍具的豬。我們已經有個女術士了——尊貴的葉妮芙。呸!”
“沒錯!”布荷特取下鑲釘的皮革護喉,撓撓公牛般發達的脖子,幫腔道,“親愛的伙伴們,周圍有太多巫師了。在王室的帳篷里,狡猾的狐貍正在密謀:聶達米爾、女術士、巫師,還有吉倫斯蒂恩。最壞的就數那個葉妮芙。你知道他們在密謀什么嗎?肯定是怎么宰了我們!”
“他們還吃飽了鹿肉!”開膛手不無沮喪地說,“而我們呢?我們吃的是什么?土撥鼠!我問你,土撥鼠是啥?就是耗子,跟耗子沒啥區別。我們吃的是什么?耗子!”
“這倒沒什么。”尼斯楚卡答道,“我們很快就能吃上龍尾巴了。再沒什么比炭烤龍尾更美味的了。”
“葉妮芙,”布荷特續道,“是個非常卑鄙、惡毒的女人,是個潑婦。她可不像你帶來的女孩,博爾奇大人,她們知道什么叫舉止優雅,知道怎樣保持安靜。你瞧,她們待在馬兒旁邊磨刀。我走過她們身邊時,向她們親切地問好,她們也對我回以微笑。我喜歡她們。她們不像葉妮芙那樣陰險狡詐。我跟你說:一定要小心提防,不然我們的約定就會變成一場空。”
“什么約定,布荷特?”
“亞爾潘,你不介意讓獵魔人知道吧?”
“俺不覺得有啥問題。”矮人答道。
“酒沒了。”開膛手把空酒瓶倒轉過來,插嘴道。
“那就去拿。你最年輕,你去。那個約定,杰洛特,是我們的主意,因為我們既不是雇傭兵,也不是寡廉鮮恥的無賴。聶達米爾不能只憑一點小錢就讓我們替他賣命。事實上,我們根本沒必要替聶達米爾殺龍,恰恰相反,是他需要我們。既然這樣,誰起的作用最大,誰就該拿最多的報酬。于是我們提出一個公平的約定:親自參與屠龍之戰的人,可以分得寶藏的一半。聶達米爾憑他的出身和頭銜,可以拿走四分之一。其他人,只要對這事有所貢獻,就可以平分剩下的四分之一。你覺得怎么樣?”
“聶達米爾覺得怎么樣?”
“他不贊成也不反對。但他完全是個外行,合作對他更有好處,我告訴你,他獨自一人是沒法殺死那條龍的。聶達米爾必須依靠內行的力量,比如我們掠奪者,還有亞爾潘和他手下那些小伙子。只有我們,才能真正靠近那條龍,對它發起攻擊。如果其他人愿意幫忙,包括那些巫師,他們也可以平分寶藏的四分之一。”
“你說的‘其他人’,除了巫師還有誰?”丹德里恩饒有興致地問。
“肯定不包括樂手和寫歪詩的人。”亞爾潘大笑,“俺們只接納用斧頭的人,而不是彈魯特琴的。”
“明白了!”三寒鴉抬頭,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那鞋匠柯佐耶德和他那伙人怎么算?”
亞爾潘·齊格林往火堆里吐了口口水,用矮人語嘟囔了一句什么。“霍洛珀爾民兵隊熟悉這破山脈的地形,可以充當咱們的向導。”布荷特低聲解釋道,“所以他們理應得到一份報酬。那個鞋匠就不行了。如果一條龍出現在什么地方,而當地人覺得他們完全沒必要求助于專業人士,只要若無其事地毒死它,就可以繼續到田野里跟女人風流快活,那對咱們可不是好事。如果那種事頻繁發生,咱們這些人就只能沿街乞討了,不是嗎?”
“沒錯。”亞爾潘答道,“所以要我說:那個鞋匠必須為他搞出來的爛攤子負責,而不是被當成傳奇。”
“他會受到懲罰的。”尼斯楚卡斷然宣稱,“我會讓他受到懲罰。”
“還有,丹德里恩,”矮人接著說,“你可以創作一首搞笑歌謠,讓他在歌謠里永遠受辱。”
“你忘了一個重要環節。”杰洛特說,“還有一個人會攪局,因為他不要報酬,還無視任何約定。我說的是德內斯勒的艾克。你們跟他談過沒?”
“談什么?”布荷特用樹枝撥弄著火堆,嘟囔道,“跟艾克沒什么好談的,杰洛特。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們遇到他了。”三寒鴉說,“就在來你這座營地的路上。他一身鎧甲,跪在石頭上,雙眼望著天空。”
“他總是這樣。”開膛手說,“要么沉思,要么祈禱。他說自己的神圣使命就是保護人類遠離邪惡。”
“在我的家鄉克林菲德,”布荷特嘟囔道,“人們會把這種瘋子關進牛棚,用鐵鏈鎖住,再給他一塊煤,讓他自己往墻上涂那些不可思議的圖畫。但我們別再浪費時間討論別人了,還是談正事吧。”
一位身材嬌小的年輕女子一言不發地走進火光里。她穿著羊毛外套,一頭黑發攏在金色的發網中。
“什么玩意兒這么臭?”亞爾潘·齊格林假裝沒看到她,“是硫黃嗎?”
“不是。”布荷特夸張地四下嗅嗅,“像是麝香,或者某種薰香。”
“不,也許是……”矮人作了個鬼臉,“哈!是尊貴的葉妮芙女士。歡迎,歡迎!”
女術士的目光緩緩掃過火堆邊的眾人,閃閃發亮的雙眼在獵魔人身上停留了一瞬間。杰洛特還以微笑。
“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可以,尊貴的女士。”布荷特打了個嗝,“請坐,就坐在馬鞍邊上好了。挪開點兒,肯尼特吾友,把你的位置讓給女術士。”
“大人們,我聽說你們在談正事。”葉妮芙坐下來,穿著黑色長襪的修長雙腿伸在身前,“怎么不算上我?”
“俺們可不敢打擾您這么有地位的人。”亞爾潘·齊格林答道。
葉妮芙眨眨眼,轉身看著矮人。“你,亞爾潘,你最好閉上嘴。從我們第一天見面起,你就把我當成一陣臭氣。現在,請你繼續這么做,別來煩我。至少這樣不會激怒我。”
“您在說什么呀,美麗的女士?”亞爾潘笑起來,露出一口不算整齊的牙齒,“俺發誓您比臭氣好聞多了。俺有時也會排一點臭氣出來,但您在場時,俺哪有這個資格嘛?”
長胡子的“小伙子們”紛紛大笑出聲。但看到女術士周圍泛起灰光,他們立刻閉上了嘴。
“再說一個字,我就真的讓你變成臭氣,亞爾潘,”葉妮芙冷冷地說,“還有草地上的黑色污漬。”
“很好。”布荷特咳嗽一聲,打破了隨之而來的沉默,“閉上嘴,齊格林。讓我們聽聽葉妮芙女士想說什么。她為自己沒能參與我們的討論而遺憾。我猜,她可能會有什么提議。伙計們,就聽聽那是怎樣的提議吧。只希望她別說什么單憑自己的咒語就能殺死龍。”
“為什么不能?”葉妮芙抬頭反問,“你覺得不可能嗎,布荷特?”
“也許并非不可能。但對我們就太不地道了,因為你會獨吞巨龍寶藏的一半。”
“至少一半。”女術士冷冷地應道。
“你瞧,這可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女士,我們只是些窮戰士。如果我們得不到報酬,就會饑寒交迫,只能吃掌葉大黃和白鵝肉……”
“過節日時,偶爾吃點土撥鼠。”亞爾潘·齊格林悲哀地說。
“……喝的只有水。”布荷特喝了一大口酒,吸了吸鼻子,“葉妮芙女士,我們沒別的出路,得不到報酬,就只能在冰天雪地里凍死,因為酒館的客房太貴了。”
“啤酒也貴啊。”尼斯楚卡補充。
“還有妓女。”開膛手憧憬地接道。
“這就是我們不打算借助你和你的咒語殺死那條龍的原因。”
“你確定?別忘了,你們能力有限,布荷特。”
“也許吧,但我們還沒發現自己能力的限度。女士,我再重復一遍:我們會殺死那條龍,不需要你的咒語。”
“還有,”亞爾潘·齊格林補充道,“咒語這玩意兒也是有極限的。”
“這是你們自己的結論?”葉妮芙緩緩問道,“還是別人告訴你們的?出現在這里的獵魔人就是你們如此自大的原因?”
“不。”布荷特看了杰洛特一眼。后者一直在假裝打瞌睡,這時在毛毯里伸了個懶腰,頭靠在馬鞍上。“這事跟獵魔人沒有關系。聽著,親愛的葉妮芙女士。我們向國王提出了建議,但未曾有幸得到回復。我們會耐心地等到明天早上。如果國王接受提議,哥兒幾個就一齊動手。否則,我們走人。”
“俺們也一樣。”矮人小聲說。
“沒有商量的余地。”布荷特續道,“不接受,我們就離開。請把這話帶給聶達米爾,親愛的葉妮芙。我再補充一句,這場交易對你和多瑞加雷都很有利,只要你能跟國王達成共識。我們不在乎那條龍的尸體。我們只要龍尾巴,其他的都歸你們,你們想拿什么都行。我們不要它的牙或大腦,不要任何巫師感興趣的部位。”
“當然了,”亞爾潘·齊格林輕蔑地說,“那些腐肉也歸你。沒人跟你搶,除了禿鷲。”
葉妮芙站起身,將外套搭在肩上。
“聶達米爾不會等到明天早上。”她的語氣十分肯定,“你們猜得不錯,他立刻就接受了你的條件,甚至不顧我和多瑞加雷的反對。”
“聶達米爾,”布荷特慢慢地說,“雖然年輕,但也擁有相當的判斷力嘛。因為在我看來,葉妮芙女士,懂得忽略蠢材和偽君子的建議的,定是聰明人。”
亞爾潘·齊格林竊笑起來。
女術士雙手叉腰,反駁道:“到了明天,等那條龍把你撲倒在地,用爪子把你釘到地上,再折斷你的雙腿時,你的口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你會吻我的屁股求我幫忙,一如既往。我了解你,了解你們這類人。太了解了,以至于都感到反胃。”
她轉過身,走進夜色,連道別的話都沒說。
“要俺說,”亞爾潘·齊格林說,“巫師就該躲在高塔里閉門不出。他們應該讀大部頭書,用鏟子攪拌大鍋里的藥劑,而不是跑出來插手戰士的事。他們就該關心自己的事,而不是沖小伙子們賣弄自己的屁股。”
“但說實話,這屁股還挺漂亮。”丹德里恩說著,撥弄了一下魯特琴,“你說呢,杰洛特?杰洛特?獵魔人去哪兒了?”
“你在問我們嗎?”布荷特嘟囔著,往火里添了些柴,“他走了。也許是去方便了,親愛的大人們。那是他的事。”
“那當然。”詩人撥出一段旋律,“想不想聽我唱支歌?”
“唱吧,隨你便。”亞爾潘·齊格林嘟囔著吐了口口水,“可是,丹德里恩,別指望俺會為你那羊叫掏一個子兒。這里不是宮廷,伙計。”
“說對了。”詩人搖搖頭,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