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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在中國歷史上,唐代是一個非常有特色的時代,帝王的雄風,文人的張揚,佛道的興盛,胡風的彌漫,都市的繁華,詩賦的輝煌……唐代在后人的心目中是多彩多姿的。唐代又是帝制中國從前期向后期轉變的關鍵時期,土地私有化、經濟重心和人口中心南移、進士集團在權力機構中占據優勢、地方勢力的擴張、學術思想的多元化……在歷史學家看來,這些重大的歷史轉折都是在唐代發生的。

唐朝的這些特點對這一時代的婦女來說意味著什么呢?唐代女性是如何在這個歷史環境中度過她們的一生的呢?本書旨在對唐代婦女的生活作一個多方位的觀察,并通過這種觀察來進一步豐富我們對唐代社會的理解。本書有四個著眼點:一、唐代規范性觀念(normative concepts)對婦女生活的界定;二、婦女生活與唐代政治、社會、經濟制度的關系;三、唐代婦女的自我標識(self-identity)以及影響她們的角色認同的因素;四、唐代婦女生活與唐代社會變遷的互動關系。本書的寫作既得益于西方婦女史的研究成果,同時也是受到近年來中國唐史研究的啟發的結果。

西方的婦女史(women's history)研究是與七十年代的女權主義運動同時起步的,因此,早期的婦女史研究或注重于探討歷史中男女不平等的現象,或著眼于將婦女寫入歷史。1986年,瓊·斯科特(Joan Scott)提出,正如人種和階級一樣,歷史研究應該把社會性別(gender)也作為歷史分析的一個重要范疇,因為社會性別反映了某個歷史階段的規范性觀念、社會制度和組織,以及自身標識的認同。[1]自此,婦女史研究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婦女史研究的目的不再僅僅局限于在史料中找婦女,而是旨在探索、理解、闡釋婦女生活所反映的社會性別制度(gender institutions,如婚姻模式、家庭組合等),這些制度存在的原因及其特定的社會歷史環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后現代歷史研究不再把婦女看成是被動的角色,而是把她們看作創造歷史的積極參與者(active participants)。近來,歷史學家們又進一步強調,一個社會對社會性別的界定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或單一的,因此,婦女史研究應注重觀察和分析社會性別意義(gender meanings)在不同階段和不同環境(contexts)中的重新演繹(reinterpretation)和爭議(contestation)。[2]

西方婦女史研究為本書提供了一個總體研究方向,而國內近年來的唐史研究則為本書的寫作提供了良好的基礎和典范。以我之見,近來唐史研究的突破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在史料的運用上遠遠超越了對史籍文獻的引據。與其他朝代相比,唐史研究的得天獨厚之處在于史料來源的豐富,而唐史專家們充分利用了這一優勢,近年來,以敦煌文稿[3]、吐魯番文獻、唐代墓志和考古發現為主要史料來源的專題研究成績尤為顯著。[4]第二,研究課題的選擇已完全擺脫了政治的影響而強調以再現歷史真相為目的。近年來的唐史研究有明顯的多元化、細目化和科學化的趨向。張國剛先生曾將八十年代以后的各個唐史研究領域總結為“制度史的鉤沉索隱,政治史的探幽發覆,經濟史的推陳出新,社會史的異軍突起,文化史的別開生面”[5],這生動地反映了唐史研究在廣度上的突破。第三,從實態研究逐漸走向關系研究。唐代社會是一個有機體,它不僅有其自身發展的特殊性,而且還是中國歷史變遷中的一個重要環節,近來的唐史研究非常注重探索特定歷史現象與唐代社會本身的變化以及中國社會長期的變遷過程的關系。以社會史為例,王曉麗《唐五代擬制血親研究》[6]、王楠《唐代女性在家族中的地位的變遷——對父權到夫權轉變的考察》[7],以及陳弱水《試探唐代婦女與本家的關系》[8]等文通過探討宗法制度在中國歷史中確立—完善—動搖—瓦解的過程及唐人對宗法制的理解來分析唐代的家庭和婦女的地位,反映了唐史研究在深度上的突破。

除了引據史書、文集和敦煌文獻外,本書最主要的史料來源是唐代墓志。本書之偏重墓志有三個原因。第一,從統計學的角度來看,墓志是價值最高的唐代史料。唐朝是中國歷史上墓志最為繁多的一個時代,“皇族貴戚、達官顯宦、一般官吏、庶民百姓、宮女尼姑、僧人道士,無不有墓志入葬”[9]。目前已整理出版的唐代墓志計有六千余篇,[10]其中一千五百余篇是為婦女撰寫的,占墓志總數的四分之一強;為非士族成員撰寫的墓志約為六百篇,占墓志總數的十分之一;此外,唐代的男性墓志也往往提到墓主的女性祖先和女性家庭成員,士族成員墓志中也有關于出身非士族的姻親(如妾等)的情況。因此,雖然墓志所反映的人口抽樣與唐代社會的實際人口組合差距甚遠,但它是現有的唐代史料中最具有統計學意義的一種。

第二,唐墓志是唐朝時代特征的直接反映。唐人厚葬始于貞觀前期,至開元、天寶之際尤盛。這自然是經濟繁榮、社會安定、國勢富強的一個結果,[11]也是中國古代事死如事生傳統的延續,[12]但唐代厚葬之風行的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佛教對唐代社會的影響。雖然佛教一切皆空的真諦是針對現世的,但唐人似乎更愿意接受佛教中來世的概念,而與佛教宗旨相悖的厚葬習俗則成了唐人為死者超度追福的手段之一。厚葬之風至唐末不衰,當與佛教的死后世界觀有關,而為死者“勒鐫盛跡”則是厚葬的重要環節之一。

唐代墓志的盛行也是與文人集團憑藉科舉制而得以在權力體制中占據優勢相關的。士族之家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和財富,往往以重金聘請著名文人為自己死去的親屬寫墓志。比如,裴均死時,其子贈縑萬段求志于韋處厚,稱“寧餓不茍”。[13]又如,開元年間的《唐故天水縣君趙氏墓記》稱,趙氏之夫王府君的銘文“是兵部郎中嚴識玄所造,其文詞華麗,不可輒移”,于是趙氏子女決定不另寫合志,而只為趙氏撰寫了一份簡短的墓記。[14]由于這種對著名文人所撰墓志的追求,墓志銘在唐代逐漸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裁。文人們在編輯集子時往往將墓志銘與詩賦、文論、書信、游記等一視同仁,比如,白居易自編的《白氏文集》即專辟“墓志銘”類,收集了他撰寫的23篇墓志,而劉禹錫編成的《柳河東集》中,收有柳宗元撰寫的五十多篇墓志。

第三,唐墓志是探索唐代規范性觀念和標識認同的難得的“原始材料”。在唐代,墓志的寫作非常形式化,除了一些個人的細節(如出生、死亡、婚嫁、子女等)外,墓志對死者的描寫多為歌功頌德的贊詞。但是這些“理想化”的事跡和品德卻十分集中地反映了一個時代的規范性觀念和標識認同。比如,一個唐代的典范女性往往是“三歲知讓,五歲知戒,七歲能女事,善筆札,讀書通古”[15];笄年出嫁,“祗奉蒸嘗,睦友娣姒,由中履順,德禮無違”[16];為母時,“訓女四德,示男六經”[17];“自喪所天,鞠育孤孺,屏棄人事,歸依法門”[18];而“晚歲以禪誦自適”[19]。這些描述與其說是墓主生平的記錄,還不如說是唐代社會對婦女在家庭中的角色的界定。此外,因為墓志銘的寫作格式比較固定,這非常有助于我們探討墓志內容所反映的唐代前后期在規范性觀念、性別制度、角色認同等方面的變化及其原因。比如,唐代早期的“母訓”多偏重于對兒子仕途的關心,而唐代中后期的“母訓”則十分強調母親們親執詩書,誨而不倦,終使兒子進士及第的事跡。這一母親角色和職責的變化反映了唐代權力結構從以舊士族集團為中心發展到以進士集團為中心的過程。

本書共分十章,分別探討與唐代婦女生活關系最密切的三個方面:婚姻組合、夫婦關系及為人之母。

第一章討論“笄年”一詞在唐人觀念中的生理意義和社會意義,女性初婚年齡及其在唐前后期的變化,唐代男性初婚年齡,以及墓志銘男女墓主初婚年齡記載中所反映的唐代社會性別觀念。

第二章探討婚姻組合的第一步——媒妁之言。本章的重點是:唐代佛教與婚姻命中注定觀的關系,婚姻命中注定觀與當色為婚習俗的交結,父母之命在婚姻組合中的重要性以及父母之命的種種變相,同僚為媒與唐政治體制的關系,望族間自為婚姻在唐前后期的不同特點,以及進士集團的崛起與唐代婚姻組合的變化的關系。

第三章考察唐代官僚體制的完備和文人勢力的上升對婚姻契約的影響,唐代有關婚姻契約的法律所反映的父權觀念,唐代社會對婚禮和廟見禮的通融態度,以及唐代表親婚的特點等。

第四章考訂唐代夫婦的平均婚齡、夫婦間的年齡差異、夫婦合葬比例,以及這些數據前后期變化的原因。此外,本章還強調,唐代社會有關夫婦關系的規范性觀念以“和同琴瑟”[20]為中心,而與唐以前的“相敬如賓”的主題有較大的區別。

第五章探討唐代夫婦關系之外的兩性契約關系,所涉及的課題包括男性有家無“室”的狀況,男性娶妾的目的,妾及其所生子女在社會和家庭中的地位,妻妾關系,以及妾子與正妻的關系等。

第六章考察唐代婚姻關系中的一個特殊形態——冥間婚姻。冥婚在上古被視為非禮,但它在唐代(特別是盛唐時期)卻十分盛行。它反映了唐代經濟的繁榮,唐代死后世界觀的更新,以及唐代社會對男女之情的開放態度。

第七章研究傳統家庭角色之外的女性——女妓、女尼、女冠,這些女性對自我標識和角色的認同過程,唐代政治、社會制度的變化對她們生活的影響,以及她們在唐代社會中的地位和作用。

第八章探討唐代母親(包括繼母)的社會和家庭地位,唐代社會關于母親角色的規范性觀念的特點,以及唐代進士集團的崛起對唐代母儀觀的影響。

第九章分析墓志、敦煌文獻、醫書等資料中所反映的唐人有關懷孕和分娩的觀念和實踐。此外,它還通過對唐代男女性死亡年齡的比較來推測婦女因產而亡的現象以及它在唐代前后的變化。這一章的統計數據表明,戰爭、人口流動、經濟困難使唐代育齡婦女成為最容易受到沖擊的犧牲品。

第十章研究唐代社會在對子女態度上所反映出的家庭觀念,唐代婦女平均生育率低下的原因,唐代的子女性別比,以及唐代社會有關繼嗣的觀念和實踐中所反映出的宗法制度漸趨松懈的傾向。

[1]參見瓊·W·斯科特(Joan W.Scott)《社會性別——歷史分析中的一個有用的范疇》(Gender:A useful category of Historical Analysis),載《美國歷史評論》(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第91期(1986),第1053—1075頁。

[2]見約翰·濤須(JohnTosh)《追求歷史》(The Pursuit of History),朗門出版社(Longman)2002年版,第189頁。

[3] 參見鄭阿財《二十世紀敦煌學的回顧與展望——中國大陸篇》,載《漢學研究通訊》第19卷(2000)第2期。

[4] 參見張國剛《二十世紀隋唐五代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載《歷史研究》2001年第2期。

[5] 參見張國剛《二十世紀隋唐五代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載《歷史研究》2001年第2期。

[6] 載《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一卷,1999年。

[7] 載《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三卷,2001年。

[8] 載《“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68本(1997)第1分。

[9] 于平《中國歷代墓志選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一冊,第1頁。

[10] 其中,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以下簡稱《匯編》)收有墓志3 543篇,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以下簡稱《續集》)收1 575篇,《全唐文》集墓志祭文925篇。不過,《全唐文》中有極一小部分墓志與《匯編》和《續集》重復。

[11] 參見李斌城、李錦繡、張澤咸等《隋唐五代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85—290頁。

[12] 參見牛志平《唐代婚喪》,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89—198頁。

[13] 王讜《唐語林》,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5頁。

[14] 《匯編》開元496。

[15] 《唐郎州員外司戶薛君妻崔氏墓志》,《續集》元和075。

[16] 《有唐盧氏故崔夫人墓銘并序》,《匯編》大中128。

[17] 《唐朝議郎行鳳州司倉參軍上柱國司馬君夫人新安孫氏墓志銘并序》,《匯編》元和153。

[18] 《左驍翊衛翟君墓志銘》,《匯編》上元039。

[19] 《故衢州司士參軍李君夫人河南獨孤氏墓志銘并序》,《匯編》大歷052。

[20] 見《唐故段氏妻李夫人墓志銘并序》,《匯編》乾封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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