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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晚明書家階層空間的拓展和變遷

晚明是一個激蕩不安的時代,這既包括書法地域的多元分化,還包括士人內部層次的分化,而這種分化又引起了更加頻繁的階層內部流動,伴隨這種階層流動,士人的空間流動也就在更為廣闊的層面展開了。在本書中筆者引入社會學中的社會階層和流動理論探討晚明士人的分化、流動是如何從深層次上影響了書畫家群體的內部構成和行為方式的。

(一)縉紳階層與精英書家

學界中對縉紳、鄉紳的研究一直很重視,成果也很豐富。大家對紳士這一特殊群體在傳統社會的統治格局中所起到的承上啟下的作用都已有了充分的認識。十二世紀末,在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南方地區,開始形成一種自存性的地方精英集團,他們掌握著地方社會主要的經濟政治資源,已不如前代的精英階層那么關心在全國政治中建功立業,而是將注意力更多地轉向了地方的安定與家族的進德延嗣。他們反對國家政權過多干涉地方事務。這些地方精英集團構成了明清時期縉紳階層的雛型。明代的縉紳階層包括所有文職官員和他們家庭中的成員,以及監生、貢生和捐資納監的人物。明代的縉紳階層要不是與文官集團通聲氣,即是當中的成員,所以他們是全國中等地主和大地主,既為朝廷的執事人物也是鄉村間的地方領袖,成為溝通朝野之間的橋梁。這些縉紳階層因依托的是“地方”空間場景直接導致了晚明地域文化認同的逐漸增強的趨勢。

作為具有較高級科舉功名的士人自然構成了縉紳階層的上層,他們同時也成為本階層的文化代言人,它們構成了明朝文人精英的主體。作為晚明著名文人又具有進士身份的邢侗自然也是縉紳階層的知識精英。

這些知識精英雖然受到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教育要求他與皇家所代表的國家利益保持某種程度上的一致性,但其階層定位又在更深層次上影響其文化的價值取向。他們主要依托“地方”場景的生存方式也使得他們更加用心地經營著文化“地方話語”的開拓和打造。明朝中期“前七子”的崛起標志著在館閣文體所代表的朝廷話語之外文學“地方話語”的形成。與此相呼應,以祝允明、文徵明等為代表的吳門書家們——他們都屬于具有較高功名的知識精英——借該地發達的商品經濟的力量,也形成了明朝第一個地方性的書法文化高地。

在前述晚明書法地域空間多元化的發展中,我們可以看到不管是邢侗、董其昌,還是張瑞圖、王鐸等等都是作為縉紳階層的知識精英,扮演著倡導者的角色。這是吳門時代以來書法“地方話語”歷史慣性發展的必然結果。

萬歷年間,由“北邢南董”倡導的復古書法構成了精英文化的一部分。筆者在考察它與朝廷的官學的差異的同時,也詳細尋繹了它們之間互相影響的蛛絲馬跡。所謂的朝廷的官學在書法上主要指的是以書取仕的銓選制度和以館閣體或稱為“院體”為標準的書法樣式。通過考察,筆者在邢侗書法創作研究等有關章節認為,在明朝中期的正德至晚明時代,受館閣書家郭諶的影響,包括臨邑在內的濟北一帶有著以書干仕風氣,被稱為“院體”的館閣書風較盛,這種風氣同樣也影響了邢侗的書學思想和創作取向。

晚明時期,隨著專制皇權控制力的減弱,始于明朝中期知識精英所自覺打造的書法“地方話語”卻呈現越來越增強之勢。邢侗的書學思想的提出和成熟書風的形成標志著書法“地方話語”在萬歷年間于空間拓展上已經成燎原之勢。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與宋朝皇家掌控著書畫主流話語不同,明朝中期以后,書畫的主流話語權主要掌握在文人知識精英手中。晚明的著名文人夏允彝就說:

唐宋之時,文章之貴賤操之在上,其權在賢公卿。……至國朝而操之在下,其權在能自立,其起也一同聲相引重,其成也以懸書示人而人莫之能非。[11]

(二)晚明士人的階層互動與書法家的群體化、集團化

治晚明藝術史者,多以處在頂層的藝術文化精英為主要研究對象。實際上在這個“塔尖”的底部存在著一個龐大的不同層次的文人,而這些處在“水平面”以下的群體儲存了一個時代整個文人群體的“基因”。唐宋以來特別是明清以來,科舉成為生產文人最主要的社會機制,書法借科舉文化獲得更廣泛的傳播。受強大的科舉文化所吸引,傳統文人其早期的應試年齡的少年、青年時期正是其基本文藝觀念形成時期,這個時期的習書經歷、文藝趣味都會影響深刻影響到其書法創作。[12]如一般研究者為突出晚明精英書家的創作性,過于貶低館閣體書法,實際上正是這些早期館閣體學習經歷和功夫才構成了后者書法的基因。這只要看看流傳到現在的董其昌、王鐸等人有關的書法作品就可以看出來。就邢侗來說,其服膺子昂就與其早期研習趙孟、沈度等書法的經歷有直接的關系。

對于每一個傳統文人來說,通過科舉獲得的身份以及入仕之后所獲得官職的高低既成為人們劃分這個群體的最重要的指標——這直接促成了文人社會階層流動,也成為他們獲得文化資源的最重要的憑借。這些相對底層的文人由于身份相對較低,其文化話語權也就相對微弱,這也是后世研究者對他們有意或無意采取忽略態度的重要原因。對于每一個文人來說,其應試、入仕經歷和際遇對他的文藝態度、取向等有著至為關鍵的影響。因而在本書中,筆者引入社會學社會流動包括階層流動、空間流動等理論對整個萬歷時代的書法進行重新打量和認識。

就晚明文人來說,科舉、入仕又存在著新的特點。明朝皇帝為加強專制統治,采取八股取士。但科舉競爭激烈,至晚明更甚。能進士及第的文人是鳳毛麟角,它構成了主流文人塔尖部分。科舉壅塞造成了下層文人向上的階層流動通道大部分被阻斷,這又引起了晚明龐大的底層文人群體的形成。這些底層或較低層次的文人從身份上看既包括從沒有進過學的文人,也包括進過學的童生和進而獲得功名的諸生、舉人等。

晚明文人這種科舉身份的壅塞的上下流動態勢,既造成文人層次的大大分化,也造成了傳統文化(包括書法、繪畫等)在文人群體中的多元化的重新分布。一部分熱衷于科舉或在科舉道路上取得成功的文人成為八股時文的應試專門家。而那些在科舉道路上的失敗者相當一部分不得不另擇他路,而在應試文人所不屑的“小道”領域如詩文、書畫、篆刻、科技、物理、天文等等確立新的話語中心,從而使得傳統的文人藝術在晚明進一步向民間急劇下移。晚明出現的大量的“山人”式的文人群體就與這個問題有著密切的關系。

邢侗的朋友謝肇淛敏銳地看到了晚明這一文化變遷:

自晉、唐及宋、元,善書畫者往往出于搢紳士大夫,而山林隱逸之蹤百不得一,此其固有不可曉者。……蓋至國朝而布衣處士以書畫顯名者不絕,蓋由富貴者薄文翰為不急之務,溺情仕進,不復留心,故令山林之士得擅其美,是以可以觀世變。[13]

邢侗也深切地感受到了晚明山人群體與官府、精英文人的分層、游離和對峙,并對他們的社會價值表現了某種同情:

侗聞之公乘之途啟則巖穴損價,葉公之蜒進則泥蟠見擯。知巖穴者,德藝之藪,泥蟠者,飛躍之式。[14]

這個歷史文化變遷同樣也被明末清初的黃宗羲看到了:

夫文章之權,自宋元以來,盡歸館閣;其僻固而狹陋者,散在江湖。明初館閣之體,趨于枯淡,然體裁不失,天下猶莫之不宗。成、弘之后,散而之于縉紳個操其權,而館閣始為空名矣。嘉、隆間,盡審議不能盡收,散而入于韋布……自萬歷至崇禎,舉世陷溺于場屋,縉紳之為讀書種子者絕……[15]

由此可以看出,明朝特別是晚明伴隨著科舉道路的壅塞,書畫呈現出更加民間化的下移趨勢,文人群體職業及階層更加多元并走向分化。與此同時,文人中書畫家群體也走向了分層和分化,一大批具有底層功名身份的文人如文徵明、徐渭等崛起,從而呈現出“山人”化發展特征。由于書畫話語權旁落,傳統精英文人對此產生了強烈的焦慮感,在上引的謝肇淛、黃宗羲的文字深處透出的就是這種情緒。這種分化的趨勢反過來又強化了上層文人的精英意識和對底層職業化書畫家的某種排斥。晚明文人所爭論的“戾家”與“行家”書畫的爭論,以及董其昌繪畫南北宗理論、王鐸對古字的偏好等等都與這些問題有關系。

雖然下層文人在社會利益等方面與上層的知識精英們存在著矛盾[16],但二者又存在著緊密的互動與共生的關系。這一方面源于后者在獲得高級功名以前本身就是前者的一分子;另一方由于晚明政治資源的“相對”短缺,文人在階層流動上不僅存在著向上流動不暢通,還存在著上層文人向下的階層流動,他們往往以病休、罷官、辭職、乞骸骨、丁憂等等名義在短暫的仕途生涯之后又回到原籍。晚明這種官場生態也使他們同樣呈現出“山人”化狀態,使他們在心態上又很容易與底層文人書畫家獲得共鳴和溝通,并以優裕的條件轉向書畫的探討和創作。因而晚明文人藝術與士大夫的閑居游藝活動有著密切的關系。[17]邢侗在三十六歲辭職之后再也沒有出山,從此轉向了詩文書畫的創作。董其昌也是如此。在整個萬歷朝,董氏大部分時間也是在江南的閑居中度過的,這也同樣成就了他的書畫事業。

這樣,晚明不同層次的文人之間形成了緊密的互動共生關系。一方面上層文人需要來自民間化的社會力量的聲氣支持——這被稱為“蛙交”,從而成為后者的話語代言人。這可以說是一個精英文化的民間化過程。同樣,下層文人借精英文人的延譽、推薦以及物質上的幫助以獲得名利上的收益。而且借助所謂的“蛙交”,下層文人的文藝風格、藝術樣式滲透到精英文人作品中,這可以說是一個民間文化的精英化過程。這構成了一個金字塔式的文藝群體。邢侗所參與的山左本地社團“五友”和跨南北地域的“中興五子”中的“五友”和“五子”僅僅是這個群體的代表性的精英人物而已,而圍繞他們周圍的還有眾多因身份地位低下而沒有留下名字的中下層文人、書畫家。

本書從晚明文人群體化最主要的社會機制——文人結社的角度并以邢侗為例來論證上層精英文人是如何與下層文人交往互動的,并進一步論證這種交往互動是如何影響了新的書法觀念的提出、風格樣式的打造和傳播的。

不管是上層文人還是不同層次的文人之間的交往互動在晚明都進入了一個更加緊密的時期。這種交往在相當程度上是以結社的形式進行的,而結社又是以文人之間的聲氣為聯系紐帶的。進入晚明時期,一種新的文藝風氣往往是借群體聲氣的推動迅速獲得傳播的。由于結社的群體性特點,這種新的文藝風氣借這種群體性很容易變成一種文藝流派;而文藝流派轉而又刺激了文人結社的風氣,這成為明代文藝發展的基本取向,自然書法也是借這個路徑發展的。

在這種結社中,作為萬歷年間山左著名的文人、書家的邢侗通過鄉誼、年誼、社誼等關系與其他精英文人結成的精英文人集團自然成為推動新的文藝風氣的主導者,所以與邢侗同時代的陳懿典就說:

凡以詩名海內者,如王元美(世貞)、敬美(王世懋)、汪伯玉(道昆)、吳明卿(國倫)、李本寧(維楨)、沈嘉則(明臣)、王百穀(穉登)、屠緯真(隆)、萬伯修(世德)、邢子愿(侗)、歐禎伯(大任)、胡元瑞(應麟)之流,皆把臂定交,互為齊晉。[18]

根據學者們的研究,至邢侗、董其昌所在的萬歷時代,文人結社進入第一次高潮。[19]這一個時期的結社由前一時期怡老性質為主流發展為文藝性質團體為主流,即郭紹虞先生所謂的文藝“主張的結合”。

在這個時期,邢侗與于慎行等山左文人既有區域性的“五友”結社活動,還與董其昌等文人有了“中興五子”的跨南北區域的結社活動。“五友”結社活動不僅使邢侗獲得了崛起于北方山左的書法話語權,而且也獲得了與江左新崛起的松江派領袖人物董其昌對話溝通的能力。“中興五子”結社活動不僅使邢、董復古的書學主張在更廣泛的空間層面迅速獲得傳播,同時這種跨區域結社也說明了晚明萬歷時代,書法自身內部的發展對群體化推動產生了更高的要求,這也是吳門書法時代不曾有過的現象。

基于邢侗與董其昌這種“北”與“南”的關系,筆者不僅將二者的比較研究作為本書重點內容,而且還是本書研究前者的重要切入點。為此筆者在《“北邢”與“南董”》等章節就二者所蘊含的歷史底蘊、書法的異同等問題進行了細致的揭示和研究。

邢侗作為萬歷年間北方最杰出的書家,在晚明書壇曾閃耀一時,但至明末清初其權威就受到了挑戰和質疑,其書法很快就淡出了書法視野[20],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值得玩味的事情。本書認為:除邢侗書法自身的原因之外,晚明書法自身所確立的“游戲規則”,隨著改朝換代發生變遷和晚明自身發展的邏輯所產生的“自我遮蔽”等原因都與這種現象存在著必然的因果關系。

筆者以邢侗為個案所進行的晚明書法史研究主要采取的是歷史學和社會學研究方法,但對諸種文本的研究方法的優點并沒有拒絕,因為畢竟一個藝術家被歷史鑲嵌的理由最終憑借的還是作品。所以其他研究方法也部分地運用于有關章節中,這是筆者要特別說明的。


[1] “晚明”是一個較為模糊的時間概念,有的學者把它與“明末”作為同義語。它的上限并無明確一致的說法,學術界大體以十六世紀后期為晚明之始,具體的劃分則往往以各自的研究角度不同而不同,或定位嘉、隆之際;或始于隆慶年間,如〔美〕高居翰即持此說;或取萬歷初年之說,如〔美〕牟復禮、〔英〕崔瑞德即持此說。后兩說大致可以看成一種,筆者也持此說。

[2] 王士禛《分甘馀話》“邢侗書法”條,清代史料筆記叢刊,中華書局1989年版。

[3] 關于吳門書法的研究成果如葛洪楨有《論吳門書派》,榮寶齋出版社2005年版。關于嶺南地域書法的研究有林亞杰、朱萬章主編的《嶺南書學研究論文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4] 白慊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第13頁,三聯書店2006年版。

[5] 如臺灣學者呂妙芬在《陽明學士人社群》一書中以晚明江右陽明學派的崛起為例,認為晚明在各文化區域之間的交流呈現增強態勢的同時,地域文化認同也成同樣的趨勢發展著:“在面對來自江左的經濟和文化沖擊時,晚明江右學者對本地文化競爭力的危機意識也日漸增強,這種危機意識似乎刺激了他們更有意識地思索自身‘傳統’的意義,也更清楚地表達了對‘傳統’的信任和捍衛的決心。”第319頁,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

[6] 方波《宋元明時期“崇王”觀念研究》,第202頁,南方出版社2009年版。

[7] 明朝初期雖然有活躍在京時朝廷的臺閣體書家“二沈”“三宋”等,但米萬鐘與他們不同,他是作為與邢侗、董其昌民間化的文化知識精英這個類型出現于晚明時代的。

[8] 邢侗《再奉宗伯尊師北樓宴出魯藩名酒觀法書作》,《來禽館集》卷二。

[9] 陳子龍《江南鄉兵議》,《陳忠裕公全集》卷二十二。

[10] 〔美〕魏斐德《洪業》上,第59頁,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1] 夏允彝《岳起堂稿序》,見《陳忠裕公全集》卷首。

[12] 引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王世貞語。參見莫是龍的科舉經歷。

[13] 謝肇淛《五雜組》卷之七《人部三》,第144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14] 邢侗《與云中霍撫臺》,《來禽館集》卷二十六。

[15] 黃宗羲《范母李太夫人七旬壽序》,《黃宗羲全集》第10冊,第66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16] 比如在晚明查抄董其昌的“董宦事件”中,起倡導作用的就是底層的秀才生員們。

[17] 如嘉靖年間的唐宋派的著名文人山東章丘的李開先就將其文集直接命名為《閑居集》:“嘗自序《閑居集》曰‘年四十罷官歸里,既無用世之心,又無名后之志。詩不必作,作不必工。’自稱其集曰‘閑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第37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18] 陳懿典《陳學士先生初集》卷十二,萬歷四十八年曹憲來刻本。

[19] 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結社研究》,第18頁,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20] 明末清初的倪后瞻就說:“我明以邢子愿、黃輝、米仲詔、董玄宰為四大家,配唐之歐、虞、褚、薛,宋之蔡、蘇、黃、米。然三人雖非董敵,猶有可觀,邢、米惡札,敢與董雁行者,以進賢冠故也。”(倪后瞻《倪氏雜著筆法》,《明清書法論文選》,第441頁,上海書店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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