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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匈奴的子孫
  • 雪漠
  • 2497字
  • 2020-11-21 13:51:52

千年前的西部大開發

我從不隨喜血腥帶來的榮耀,所以,雖然史家對大漢在河西開疆設郡立縣評價極高,還稱之為漢武帝的“武功”之一,但我始終保持質疑。因為,那時節,匈奴兵頭如滾沙,漢兵也血成汪洋——據說僅在霍去病奪取休屠王的祭天金人時,就有數以萬計的匈奴人死于非命——歷朝爭奪涼州這塊寶地的代價,總是滔天的血浪,但史學家們總是忽略這一點。

我跟他們相反,我永遠不能忽略這一點。雖然在霍去病奪取祭天金人的那一年,也就是公元前121年,石羊河流域正式歸入西漢版圖,我的家鄉“武威”誕生了,對河西的治理正式進入中央集權的視野,河西一帶因之有了劃時代的轉變,但我還是不能忽略那籠罩天地的血腥。

沒有任何人應該為權力之爭送命,甚至包括向往權力的人本身。因為,權力很快就會消失,比起很快消失的權力,生命里還有太多更值得去做的事。

當然,我并不否定西漢對涼州的開發,那時節,西漢政府、漢武帝,確實采取了很多意義重大的措施,如修長城、筑寨垣、設亭障、大興水利、移民實邊和戍兵屯田。事實證明,這些舉措都是有效的。

所謂的戍兵屯田,就是讓遷徙到此地的漢人,將中原大地先進的屯墾引水灌田等農耕技術帶進涼州。從那時起,“涼州八景”中“綠野耕牧”的局面就開始形成了。

因為以溝為界來劃分地域,當地出現了大量跟水有關的地名,比如二壩、三壩、石頭溝、黃羊川、西營河等。還有我的老家,它雖然一會兒叫陳兒溝,一會兒叫夾河,一會兒叫紅湖,但也都跟水有關。附近則是新泉、劉家溝、陳家溝等。包括我任教時的雙城鎮,那里也大多以溝命名,比如羊兒溝、高頭溝等。

嚴格地說,遷徙到涼州的漢人們已不僅僅是移民了,他們也是拓荒者。他們離開國都長安,沿著未來的絲綢之路,過天水,越蘭州,穿過古浪峽,到達石羊河流域之后,用自己在中原積累的知識和技術,客觀上改變了石羊河流域的格局,完成了它從游牧文明向農耕文明的過渡。

最了不起的是,漢朝對石羊河流域的開發,并不局限于水草豐美之處,還對周邊的荒漠化地區進行了開發和利用。除了大量的徙民之外,漢廷還派來了大量的士兵,大家一起在河西一帶屯田。這就是“戍兵屯田”。

那時節,漢人士兵們終于又變成了老百姓。他們化劍為犁,將征殺的戰馬當成耕畜,用殺人的雙手握住鋤把,他們的額頭沁出的汗水,終于不是為屠殺同類而流。他們的敵人,不再是人類,而是沉睡千年的荒漠。

他們來這里之前,石羊河水隨性而流,恣意漫流,人們只能被動地跟了那四處流溢的綠色,仿佛逐臭的蚊蚋。因了他們的到來,人類才終于成了真正的主人,用那流水的彩筆,在涼州大地上率性地涂抹心中的詩意。濃濃的綠意,開始滲向無邊的荒漠,為石羊河流域增添了無量的生機。

更為規范的是,那時的水利建設已有了明確分工,有專門的河渠卒從事治渠引水等事宜,而且人數不少。漢簡記載,當時,僅是疏通河道的“寫涇渠”——也就是專門在戈壁、荒漠里挖鑿河道的人——就有一千五百人之多。在那個地廣人稀的時代,這真是個壯觀的場面。

每次想起那時的場面,我心中都有一種獨特的溫馨。我總會在心中勾畫這樣的畫面:戰爭的余音還回蕩在涼州上空,匈奴遠去的蹄聲也遙遙可聞,成群的野獸們呼嘯來去,對戈壁荒漠中突然出現的巨大“水龍”,它們還不太習慣,它們總是停下飛馳的腳步,瞪著驚詫的雙眼,看著那蜿蜒向遠處的水流。戰士們揮汗如雨,斗志沖天,但他們的激情不再用于殺戮,在西部燦爛的陽光下閃爍著銀光的,不再是刀戈,而是鋤鍬了。這是多么溫馨的場面。我想,在人類世界中,最輝煌壯觀的場面,莫過于此,而絕不是那些硝煙彌漫、血肉橫飛的戰場。

*沉睡千年的荒漠

這是涼州歷史上第一次真正的大開發,也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開發。此后,涼州的可耕之地迅速得以墾辟,農業區域迅速擴大,從零開始的農業生產也迅速出現了繁榮的局面。

那時節,國家設置了專門的田官,管理農業生產,政府還采取誰開發誰得益的政策,先由國家供應相關的生活用品和農具,漸漸達到自給。于是,涼州有了真正的農業。

有趣的是,當地的農耕技術千年來一直沒有大的改變,如將動物糞便用以肥田,如二牛抬桿似的耕耘,如深翻用過的土地疏松土壤……這些種田方式甚至延續到了20世紀90年代。關于這種現象,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千百年來,涼州人的生產方式變化不大,二牛或二驢抬桿,便構成所謂的綠野耕牧。許多原該牲畜干的活兒,多由人干了。在干活這一點上,涼州農民把自己降到了動物層次。他們無疑是勤勞的,但相應也是愚笨的。自漢朝建郡以來,這塊土地上甚至沒有產生過一項哪怕多少可節省自己體力的發明。若有不甘苦勞異想天開者,便會被名之為‘二桿子’。這稱謂,跟‘二流子’相似,已帶有譴責味了。”不過,在千年前的涼州,這仍然是一種先進的發明。此后,涼州便耕畜并重,富甲于隴右。

而且,屯田之前邊郡士兵的軍糧須從內地調來,路途遙遠,也很費力,常常是花上十石的代價,才可能運來一石的糧食;屯田之后,這個擔子就一筆勾銷了,因為邊郡的軍糧可以自給自足。這為朝廷節省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開支。多年之后,邊郡的糧食甚至可以用來救濟內地的饑荒了。比如,據《漢書·元帝紀》記載,公元前42年,內郡“連年不收,四方咸困”,朝廷就從邊郡調來積谷,救濟內地的災民。

所以,西漢的戍兵屯田確實很成功。

此后的涼州,成了東西部文化的重要紐帶,它東連蘭州,可抵長安,西達新疆的西域諸國,兩種文化由涼州開始融合,并相得益彰。冶鐵、穿井等技術在西域得到推廣,而西域的胡蔥、胡蘿卜、胡瓜、胡桃、胡椒等許多貼了“胡”字標簽的特產,也開始流向東部。從那時起,無數駝隊馱著絲綢和各種文明,在西域大地上織出了人類歷史上的一大偉大奇觀。

但是,無論怎樣的繁華,也逐漸走向了衰落——隨著朝代的更替,隨著天災戰亂,隨著對自然的掠奪和資源的消耗,涼州的繁華還是消失了。許多年前,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沉浸在大開發的喜悅中,遺忘了從這塊土地上被趕走的匈奴們;許多年后,后人們也會遺忘他們,遺忘這塊土地曾經有過的繁華。就像今天,我們走在街道上,看不到一絲一毫過去的那種繁榮。雖然也有綠意和樹影,也有欣欣向榮的景象,但遠遠不是過去那樣的場面了。

人們稱之為“功績”的一切,都在飛快地消失著,無一例外地跟下一茬人類失去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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