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摩城的百姓向來仇恨城中城之人。

這是從藏式與樂中青二人之間的關系，就能看出來的。

曾經的行生慈，作為阿烏西卡身上相鯨之靈的摯友，也是被聚摩城供奉、崇敬的存在。

可自從行生慈參與羅鳴河之戰，并與妖魔獵師交好后，聚摩城百姓對他的態度就因此變了。

阿烏西卡在聚摩城作為一個神圣的存在。

他的妻子、崇狼族的圣女郁甘初卻屢次與行生慈傳出風言風語。

這就更讓擁護阿烏西卡的信徒們忍無可忍。

所以晚年時期，行生慈只能蝸居在關之山山頂的一無人處。

因此，當靖鎮奎污蔑郁昆梵是“行生慈和城中城派來的”以及是“行生慈和郁甘初的私生子”時。

臺下的眾人一時間紛紛愣在原地，相信了他的這番說辭。

卻忽視了鎮石是怎樣來到了聚摩城這一關鍵問題。

靖鎮奎是阿烏西卡最為瘋狂的信徒。

他不相信婀梵也不相信萬惡之靈。

在他的認知中，世間一切強大之物，都應該屬阿烏西卡所有。

所以按照他的邏輯，城中城的七塊鎮石，也應該由阿烏西卡擁有。

可現在，阿烏西卡之子、繼承了相鯨之靈的少年郁昆梵，在靖鎮奎眼中是個怯弱心軟、扶不起的爛泥。

甚至有害自己兒子丟了一條胳膊、廢了一身武功的嫌疑。

因此，現在的他只想獨自吸收鎮石的所有力量。

他認為只要自己獲得了力量，就等于自己的信仰獲得了力量，等于阿烏西卡獲得了力量。

而現在世間，早已因為萬惡之靈、被卷池義玷污的婀梵之靈、相鯨之靈以及行生慈之靈的現世，而陷入混亂。

被萬惡之靈附身的郁卜苦，是徹徹底底萬惡之靈的化身。

心中的使命只有幫助自己的創造主獲得自由。

但也會因為自己世上唯一的親人郁昆梵而略帶猶豫。

婀梵已經永遠死去，現在擁有婀梵之靈力量的，是吸血妖魔卷池義。

被其附身的聞人藏鋒與郁卜苦不同，他的所知所想所為只是被卷池義的欲望“影響”而不是完全“控制”。

很多時候做出的行為，都是出自自己的想法。

比如——提出與郁卜苦成婚。

被行生慈之靈附身的慧慈也屬于特殊情況。

他身上的靈，是行生慈一部分的靈，擁有的力量甚小，所以只是延長了幾年壽命，而沒有增強身體素質。

但因為有行生慈強大的執念存在，所以慧慈的一舉一動皆由行生慈操控。

而現在，慧慈與行生慈都已經死了。

靖鎮奎也正是從各種渠道了解到這些復雜、不同的情況，所以才大膽選擇獨吞鎮石的力量。

因為除了城中城之人，世間本該最強的幾人，都對鎮石的力量毫不關心。

那自己何必要放棄唾手可得的強大力量呢？

為了奪權，他費盡心機，甚至自雇刺客來到靖府演了出戲，讓刺客們來刺殺郁昆梵。

想趁此嫁禍給崇狼族人，好有個由頭治他們的罪，自己獨攬聚摩城的大權。

但是世事的發展又怎么可能讓一個凡人預見到。

藏式的轉移術式意外將樂中青和望歸元，帶到了關之山，見到了行生慈，他沒預見到；

望歸桑手上有可共享視野的天眼石，還搬來的樂中青的二弟子、谷云帝國的九王爺當救兵，他沒預見到；

貴家的嫡長子貴碩碩，在城郊外的酒肆中，死于郁卜苦和聞人藏鋒手中，他沒預見到；

郁昆梵逛街逛到關之山，被半人鹿告知了崇狼族的惡行，他沒預見到；

自己唯一的兒子靖愿吉在樂中青手上斷了一只手，他沒預見到；

自己唯一的女兒靖安平中意上了郁昆梵，他也沒預見到。

靖鎮奎的計劃是徹底失敗的。

他小看了天數之變。

更小看了被他視為爛泥的郁昆梵。

但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給他懊悔了！

靖鎮奎連連退后，躲閃到無人之處。

雙手緊握鎮石，念動古老的咒語，緊閉雙眼，胡須飛動，加快吸收鎮石的力量。

郁昆梵從地上起身，左丘溫之走上前，扔給他一把刀。

“是你？”

郁昆梵抬頭看到眼前人，熟悉的面龐竟讓他心中一暖。

左丘溫之歪嘴一笑，又看了看面前的郁卜苦，嘆氣道：“錯怪你了啊，郁兄，這女瘋子才不可能是谷柔呢。”

一旁的望歸桑插話道：“你竟然沒死，也不跟我說一聲。”

望歸桑雖極力掩飾，但聲音中仍然帶著哭腔。

她飛快地抹了抹臉，想必是不想讓郁昆梵看到什么。

見她這副倔強的樣子，郁昆梵又好笑又難過。

只得提起刀走到她身側，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身后，樂中青也提刀防備。

一旁更是有隨時準備著的都萊、薩青愷主仆二人。

望歸元與野白也站在后方不遠處待命。

聞人藏鋒悶哼一聲，拔掉了小腿上的箭矢。

而郁卜苦則是很快看清了形勢不利。

聞人藏鋒悄聲問道：“樂中青也在，我們打得過他嗎？”

“打不過，但是想想辦法就能打得過。”

郁卜苦說罷，猛地轉身，一伸手——

靖鎮奎忽感能量從體內飛速消散。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手中的鎮石便向郁卜苦的手心飛去。

他的身體一時受不了能量的忽多忽少，不由得噴出一口鮮血，倒在地上無法起身。

“郁小姐…這是什么意思？鎮石的所有，我們不是事先商討過…”

靖鎮奎強忍著痛，咬牙質問道。

郁卜苦冷哼一聲道：

“鎮石本就是婀梵的‘骨’與‘肉’，因為曾封印過萬惡之靈，上邊還殘存了萬惡之靈的力量，又怎是你一介凡人消受得起的？我只是把鎮石暫存于你這，你還想獨吞了不成？現在，只不過是物歸原主！”

“你這…失言之人…”

靖鎮奎伏在地上，恨恨地說道。

郁卜苦沒打算再理睬他。

只見她此時手握著鎮石，就如當時在郊外酒肆對付貴碩碩那般，擺出了仗勢。

聞人藏鋒見狀也有些訝異。

他知道這個術式會消滅掉在場所有活人。

郁卜苦使用這個術式，是連郁昆梵都沒放過嗎？

樂中青不愧為見多識廣的特一階妖魔獵師。

遠遠一望，就看出了郁卜苦的術式不一般，心想：不好！要趕緊阻止她！

他對身后的望歸元和野白喊道：“快疏散人群，這里交給我們！”

說罷，他幾步上前，眨眼一瞬，就沖到了郁昆梵三人身前。

一腳踢中郁卜苦的手腕。

她吃痛松手，鎮石滾落在地。

聞人藏鋒沖上前，舉刀對準樂中青。

后者轉身，毫不費力地格擋開藏鋒的這刀，幾步上前，刀刀相逼，直指咽喉。

聞人藏鋒雖身負卷池義之靈，可論刀技，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又怎么可能打得過一個戰場經驗豐富的老油條。

他面露吃力，眼看就要敗退。

左丘溫之一見鎮石滾落在他的腳邊，趕忙跑過去，撿起鎮石，轉身就跑。

郁卜苦去追，卻被望歸桑攔住了去路。

望歸桑高喊：“妖女！想往哪兒逃？”

最后一“逃”字還未說完，魁眼青刀已經毫不留情地砍向郁卜苦的脖頸。

郁卜苦也不是身手平凡之人，她雙膝跪滑數米，順利躲過了這一擊。

她一眼看出了望歸桑左手新傷未愈。

于是抓住了這個弱點，迅速起身，一拳打在望歸桑的左手小臂處。

望歸桑吃痛地驚叫一聲，松下了力氣。

被郁卜苦趁得機會，一腳踢在腹部處，飛摔出去數十米。

此時，因為鎮石身上殘存萬惡之靈的力量，落在任何人手中，都會侵蝕那人的心智。

縱使是與常人不同的聞人藏鋒都會被侵蝕，而被激發出暴戾之氣。

身為凡人的左丘溫之沒跑出幾步，就呆愣在原地，雙眼直直望著前方發呆，像是睜著眼睛睡著了一樣。

樂中青被聞人藏鋒牽住腳步。

望歸桑倒地呻吟不起。

郁卜苦趕忙追向左丘溫之，卻被一個身影擋在了面前。

“卜苦！”

郁昆梵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妹妹，但在這個情況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阿哥，別擋我的路！”

郁卜苦下意識地沒想傷害郁昆梵，只是沖上前想推開他。

郁昆梵站穩腳跟，沒有動，雙手牢牢攥住妹妹的肩膀。

說道：“卜苦！別犯傻了，跟我走，我們回家，回太平地方去！”

郁卜苦自嘲地笑了笑：“阿哥，竹峰寺已經沒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郁昆梵的神色看上去大受打擊。

他呆愣在了原地。

郁卜苦也沒再說什么，徑直向他身后的左丘溫之走去。

隨著郁卜苦拿走左丘溫之手中的鎮石，左丘溫之也口吐白沫，應聲倒地。

就當她打算起用術式時，突感身后一涼，忙閃身避開。

轉身看去，正是郁昆梵舉刀相向。

“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郁卜苦將鎮石藏于衣袖中，從地上撿起左丘溫之的刀。

“我們會拔刀相向，阿哥。”

郁昆梵皺皺眉頭，沒有多言。

他長吐一口氣，開始細細回憶慧慈教予他的刀法，和阿丑叔教他的使刀竅門。

“阿哥，我們師出同門，慧慈教給你的刀法，我也會！”

郁卜苦話音剛落，一把長刀就直刺郁昆梵的肩頭。

郁昆梵見狀，也不想下死手，只是閃身一避，擋開了郁卜苦的刀鋒。

郁卜苦只感覺虎口劇痛，連刀都握不牢，只好后退數步。

她感慨道：“你的功夫從來都比我強！”

“卜苦，你隨時可以選擇放下刀。”

郁昆梵喊道。

“‘隨時’？已經來不及了。”

郁卜苦從衣袖中掏出鎮石，苦笑一下。

隨即，竟將鎮石一口吞了下去。

她的表情略顯猙獰。

熒綠色的能量從她的腹部，如經脈般迅速遍布了她的全身，沖擊著她渾身的血脈骨肉。

“不好，她吞下了鎮石，這是在吸收鎮石的能量！”

望歸元焦急地喊道。

樂中青心中大驚，不自禁喊出口道：“還有這個吸收法兒？”

聞人藏鋒只嘆道：“雙靈相撞之苦，血脈逆行之苦，你何必做得如此決絕，此乃玉石俱焚之策。”

郁昆梵趕忙沖上去，一把拉住郁卜苦的胳膊，心焦地叫道：“快吐出來！快吐出來！怎么能吃這樣的臟東西！”

郁卜苦疼得雙眼血紅，幽幽地瞥了眼郁昆梵，一巴掌推搡在他的胸口上。

郁昆梵只感到胸口沉沉的一悶，像是千斤重的石頭在這里砸了一下。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股綠色的巨浪般能量波，就把他掀翻到數十米之外。

震得他雙耳發鳴，眼前發黑，眼冒金星。

不遠處的薩青愷給肩上的白蛇額頭上，貼了張符紙，便向郁卜苦沖去。

只見數步功夫，那白蛇竟從手指粗的大小變為了蟒蛇般的大小，飛速纏上了郁卜苦的身子脖頸。

都萊配合著飛身而起，迎頭對準郁卜苦就是一劈。

身后的樂中青也幾步上前，攔腰對準了她。

三人圍攻，郁卜苦卻毫不慌忙，一手撕掉白蛇額頭的符紙，再揪住它的七寸弱點，將它扔到薩青愷的臉上。

接著放低身子，故技重施，滑跪閃過都萊的攻擊。

又迅速轉身，橫刀一劈迎向了身后的樂中青。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快如閃電。

縱使是功夫那么高的三人，一時間竟也沒反應過來。

樂中青接住了郁卜苦的一擊。

頓了一瞬后，郁卜苦發力，輕而易舉地將樂中青連連逼退，退無可退。

薩青愷與都萊上前，想要幫助樂中青。

卻被郁卜苦一甩袖，二人紛紛摔落臺下，呻吟不起。

聞人藏鋒掙扎著起身，撿起刀來，上前想要背后偷襲樂中青。

不遠處的望歸元見狀，手指一捻，一根繡花針直飛聞人藏鋒的眉心。

郁卜苦調轉方向，甩開了樂中青的糾纏。

只看她袍袖一甩，一股強風襲來，那枚繡花針竟然方向一變，向樂中青身上飛去。

樂中青大驚，卻也來不及格擋，被針刺入心窩，頓時一口氣喘不上來，跪地動彈不得。

眼看著聞人藏鋒已經來到樂中青背后。

望歸桑又掙扎著起身，擋住了聞人藏鋒的刀，雙眼間滿是恨意。

聞人藏鋒冷笑一聲，道：“我們從未見過，我卻看你這么恨我的樣子。”

“你知道我對你的恨便好！”

說罷，望歸桑用勁一推，已然多處受傷的聞人藏鋒便踉蹌著退后數步。

看見望歸桑向聞人藏鋒逼近，郁卜苦沙啞著嗓子大聲喊停。

“鎮石現在就在我的體內，不出半個時辰，我就能吸收掉全部的力量，你們已經輸了！”

郁昆梵看出妹妹是在拖延時間，阻礙望歸桑殺死聞人藏鋒，心中也不禁頗有疑惑：

卜苦對聞人藏鋒，有真感情？

此時的郁卜苦通體遍布著熒綠色的、如經脈般的紋路，雙眼好像能滴出血一般通紅，整張面孔如死魚肚一般蒼白。

她雖嘴上咄咄逼人，可是如果不靠手上的刀支撐著身體，她連站都站不穩了。

當下的僵局帶來了眾人的沉默。

城中城的人只想取走鎮石。

郁昆梵只想帶完整的郁卜苦回家。

而現在，鎮石在郁卜苦的肚子里，郁卜苦也即將因此性命不保。

直到靖安平的一聲凄厲的怒吼，打破了這沉默。

她抱著早已氣絕的靖鎮奎，哭喊著：“殺了她！殺了萬惡之靈！”

她的這句話點醒了在場不少人。

此刻的望歸元也不再顧及什么了。

她心急如焚地上前喊道：“她已經不再是郁卜苦了，她是萬惡之靈！殺了她！”

只見空中一道黑影閃過，郁卜苦眨眼間已來到望歸元面前。

隨即，一把長刀直直沒入了望歸元的身子。

野白大叫：“公主！”

她沖上前來，卻被郁卜苦反手一掌抓住腦袋，狠狠往地上一砸，頓時血光四濺。

野白沒了聲息。

望歸元死死抓住郁卜苦的另一只手，瞪大的雙眼中滿是恨意。

郁卜苦冷笑一聲，增加了幾分力氣，將刀插得更深了些。

望歸元粗粗喘著氣，接著便沒了力氣，跪倒在地，再無氣息。

望歸桑見狀，倒吸一口涼氣。

接著便是“撲通”一聲，竟暈倒不起。

郁昆梵望著眼前已無人形的郁卜苦，雙手顫抖著，連刀都無法握住。

他看著郁卜苦，卻還是只看到從前那個廟里扎著雙髻，一雙水靈靈眸子總是仰視著他，整日圍著他轉的小丫頭。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將她擁入懷中。

想起她第一次喊自己“阿哥”時。

想起那個小小的，卻藏盡了世間所有歲月靜好、一切太平的竹峰寺。

妹妹，妹妹啊，一切都回不去了。

就在這時，郁昆梵抬起眼眸，無意識地對上了郁卜苦腳下，望歸元那已然失去光亮的雙眼。

他的大腦被“砰”的砸了一下。

他好像又回到了云京城郊外沛和山山腳的木屋里。

阿丑叔緊緊攥著自己的手，隨著脖頸處血液不斷地流出，那雙曾長久凝視著他的、飽含慈父之愛的眸子，最終失去了光亮。

就如現在的望歸元。

究竟是誰導致了這一切？

“郁昆梵。”

突然，耳邊一聲格外清晰的呼喚，將他從混沌中喚醒。

他循聲一望，見是只吊著最后一口氣的樂中青。

樂中青咬牙恨恨道：

“郁昆梵！出刀！斬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