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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傷花逝

  • 春江花月夜
  • 多多
  • 16467字
  • 2020-11-09 15:25:12

黎明時分,在東京城郊的荒林中,一位衣著艷麗的女人正坐在草叢中,懷抱著一只野兔。

天色將明未明,淡淡的一輪月影掛在西天,仿佛一只無精打采的眼,映照出她窈窕的身影。

看她纖腰如裹素,黑發似烏炭,怎么也是個風姿綽約的美人。可是她在月影下緩緩轉過身,露出的卻是一張容顏枯朽,幾如僵尸的臉。

她瞪著灰白色的僵硬眼珠,嘴中發出呵呵輕響,一口咬住了懷里的兔子。野兔發出尖厲的叫聲,掙扎不休,卻根本無法掙脫她的桎梏。

鮮血從她的口唇邊溢出,像是春雨滋潤了干渴的大地般,她的唇瓣變得豐盈而美麗。

“不夠……還不夠啊……”她扔掉了奄奄一息的兔子,緩緩站起身,向叢林深處走去。她還要更多的生氣,更新鮮的血肉,最好是像前幾日見過的那名書生身上的血。

在漆黑的樹林中,她貪婪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清冷的風里滑動,像是在撫摸著誰光滑而年輕的脖頸。

如此美妙!

這日王子進又跟緋綃在東京城游玩,離放榜還有一段時日,幾天來他們又是聽戲又是逛夜市,玩得不亦樂乎。

此時秋陽高照,寬闊的路上車馬往來,比起這熱鬧的人間煙火,貢院那兩日的經歷,真是如噩夢一般。

“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啊。”王子進劫后余生,邊搖著扇子邊感慨。

“子進,等會兒我們去吃你說的芙蓉雞嘛,聽起來甚好啊。”緋綃在一邊道,雖然雞很好吃,但一個人吃難免寂寞,所以他每次都拉王子進同去。

王子進發現緋綃的腦袋很是不開竅,天下有那么多的美食,他卻只愛吃雞,真是難以理解。

“緋綃,除了雞,你吃過別的東西嗎?”王子進決定助他開開竅。

“當然,還有鴨子和鵝,你若帶我去吃這兩樣也是無妨。”

他不禁搖了搖頭,暗想此人不可救藥了。

他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正在絞盡腦汁阻止緋綃去吃那該死的雞,但聽耳邊傳來一陣溫言軟語。

“王公子,大老遠就看見你了,怎么科考完畢竟是悠閑若此啊?”那聲音柔媚嬌俏,像是一只紅酥手,直能撓到人心中去。

他急忙回過頭,但見一頂漆金小轎正停在他身邊,窗戶掛著竹簾,看不清里面人的樣貌,但如此柔媚入耳的聲音的主人只能有一個,就是那花魁沉星。

“敢、敢問姑娘有何事?”王子進想起前去赴考的那日早上所見,不由心中一陣發慌。

“你怕我作甚,難道本姑娘還會變鬼吃了你不成?”沉星見了王子進的模樣,掀開轎簾,嬌媚地笑,似乎將那日早晨的事忘了個精光。

艷陽下但見她肌膚滑膩瑩白,宛如凝脂,一雙眼睛黑亮晶瑩,眼仁如葡萄般美麗可人。

“姑、姑娘是有事找小生嗎?”

“你答應我的詞,什么時候給我啊?”沉星嘟起了嘴巴,甚是不滿意的樣子。

“啊……”王子進這幾天先是被嚇得心魂俱裂,又玩得不亦樂乎,哪還記得給她寫詞?

“虧我對王公子另眼相看,原來你竟是與那些薄情寡義的男人一樣呢……”沉星垂下頭,哀怨地說,她這楚楚可憐的美態如牡丹含露,惹人心碎。

王子進頓時將那日早上所見盡數忘到了腦后,連忙道:“姑娘不要拋頭露面了,小生定會寫最好的詞送去。”

“唉,難道我拋的頭、露的面還少嗎?”哪知這話又令沉星不快,還好她很快便掩飾住了傷心,笑語嫣然地瞧了他一眼,“不與你說了,我還得去申老爺家表演歌舞呢,公子若有空就晚上去牡丹園捧場,沉星自當好酒好菜地伺候。”

說罷她便放下轎簾,軟轎如一片輕云,緩緩離去,臨走時她還望了緋綃一眼,眼神極為復雜。

眼見軟轎挾著香風,漸行漸遠。不知為何,王子進竟覺得那轎中人非常悲哀,連轎頂那扎眼的桃紅也如海市蜃樓,綻放著虛幻的美。

“唉!這該如何是好?今晚真要去牡丹園賠罪了。”王子進的大好心情頓時打了折扣。

“子進,為什么她每次都像是看戲臺上的戲子似的看我?”緋綃摸著下巴,甚為不解地問,“莫不是你對她說了什么?”

“你如此風流倜儻,她多看你幾眼也是應該啊。”王子進連忙心虛地說。

緋綃揚揚自得地整理了一下長發和白衣,似乎對他的吹捧頗為滿意。

當晚兩人又去了牡丹園,跟上次一樣,又花高價買了畫舫中最好的位子。王子進抻著脖子等沉星出場,緋綃依舊懶洋洋地窩在軟墊上吃雞。

一切一如昨日,可王子進的心情卻不似昔日那般輕松。

沉星傾國的容顏,枯朽的面孔,在眼前交錯,他無法確定這個天真美麗的少女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這次沉星懷抱琵琶,坐在船上彈奏了一曲《桃夭》,歌曲歡快喜悅,不由聽得在座的賓客都隨節拍搖頭晃腦,王子進心中的積郁也隨著曲聲漸漸消散。

接著沉星又換上華服獻了一段舞,跳的卻是《嫦娥奔月》,最后她站在月影之中,潔白的衣裙隨風飛舞,仿若真的要離開人間,飛到月宮中一般。

尤其是那張如凝脂白玉般的面容滿含落寞,像是即將消散的露珠般,美麗得令人心碎。

接著全場的高潮終于到了,只見她蓮步輕移,接過婢女遞上的花球,水銀般的靈眸不斷在看客中流轉。

“看來這拋花球是場場必有的余興節目啊。”王子進道。

“咦?這位可是初來,沉星可不是日日拋花球娛人,你看這些人的表情便知道了。”旁邊一位上了年紀的商人道,“也不知為何,這個月竟然拋了兩次……”

王子進胸中立刻蕩了一下,不是每次都有嗎?怎的今日便有?定是她與我約好了今晚相見,卻想不出法子來,只好如此。

當下他對緋綃急道:“我要那花球,明日陪你下館子。”

緋綃一個眼神遞了過去,那花球便像被鉤子鉤住了一般,直鉆進王子進的懷中。

“果然又是王公子接得花球,你這身手不去參加蹴鞠真是浪費呢。”沉星掩嘴笑得花枝亂顫,眼中滿是歡喜,令婢女提著花燈引著二人向后花園中走去。

到了花園的涼亭中,入眼就是一桌豐盛的酒菜,一見就是早已備好的。

此情此景,立刻令王子進心潮澎湃,看樣子沉星對自己確是青眼有加,否則也不會幾次三番在這東京城中與他巧遇,現下他科考結束,又備下酒菜與他慶功。

佳人知遇,該當如何回報呢?

“王公子,莫要發呆了,趕快喝酒吃菜啊!”沉星見他出神,急忙喚他,還夾了一箸菜到他碟中。

王子進見了臉頓時漲得通紅,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猛灌了一大杯酒。

現下不要說沉星是妖魔鬼怪,便是一具骷髏他都敢娶進門。

“這位胡公子,我聽王公子說過你的事情,緣分來去如水,無論跟男人女人,甚至動物精魅都是一樣的,沉溺其中,只能深受其害……”沉星板著天真美麗的臉,一本正經地開解緋綃。

卻不知道他滿臉不悅,不過是桌上的菜沒有雞,甚為失望而已。

“那個,沉星姑娘,這是我為你寫的詞,希望你能喜歡……”王子進嚇得連連用袖子擦汗,從懷中掏出一張花箋。

只見上面用小楷寫著幾行字:明月,明月,照得離人愁絕。年少,年少,行樂直須及早。春色,春色,依舊青門紫陌。長夜,長夜,夢到庭花蔭下。

居然是一首好詞!

沉星見了甚為欣喜,連連道謝,在朦朧燈光的照耀下,更顯得笑靨如花,風情萬種,不停地為王子進倒酒。

王子進只覺這艷福是從天而降,他深知自己長得僅是清秀,也沒有萬貫家財,所以從未得到過美人的青睞。此刻沉星的熱情,恍如一個餡餅從天而降,砸到了他的頭上。

兩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喝得不亦樂乎。

只有緋綃一個人冷眼看著這氣氛曖昧的兩人,似乎心中自有計較。

“過幾日王公子便要上路返鄉了吧?待得再見時,便不知是何時了……”情到深處,沉星抬起玉手,端起酒遞到王子進面前,聲音竟有些哽咽。

“小生心領了,便是去了天涯海角也萬萬不會忘了姑娘的。”王子進更是鼻酸,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管沉星是人是妖,她對自己確是不錯,心中滿是不舍。

“將來王公子若是高中,莫要忘了牡丹園的沉星便行了,沉星永遠會記得今日的筵席,托王公子的福,才能如此開心。”

“你莫要傷心……”王子進連忙安慰她,“他日我再來東京城,定會來找你,希望你還在那湖中載歌載舞,小生還要接姑娘的花球呢。”

哪知沉星聽了這話,更是幽怨地道:“他日,他日我還不知在哪里,風塵女子,也只能付諸風塵……”

王子進不禁暗叫不好,自己又說錯話了。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見緋綃拿了袖子掩面,連著打了兩個噴嚏,似是不堪沉星身上的氣味。

兩人執手相看淚眼,依依不舍的氛圍頓時被攪得煙消云散。

三人吃酒吃得甚歡,卻見守在亭外的婢女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對沉星耳語幾句,沉星聽了,臉色立刻一沉,顯是沒有什么好事。

“王公子,我先失陪一下。”她朝王子進福了一福,就要離席。

“我當你在哪里啊,原來是在這里和小白臉調笑啊。”她話音剛落,月亮門外便走來一個豐滿妖艷的中年女子,臉上濃妝艷抹,身上穿著五彩羅裙,像開了個大染坊,將這世上的顏色都堆在了身上。

沉星聽了面色不快,將俏臉別到了一邊。

“放著有錢有勢的恩客不陪,卻來和這些窮酸吃酒,你以為哪個會把你娶走供在家里啊?別做夢了。”中年女人捏著嗓子叫罵,還斜眼瞪著緋綃,顯是口中的小白臉就是指他。

“媽媽怎能這樣說,沉星這兩年為牡丹園賺得還少嗎?最近識得幾個朋友,眼看就要分別了,為他們餞行都不行嗎?”聽了沉星的話,王子進方知這女人就是人們常說的鴇母了。

“哈哈哈哈。”女子竟像是見了什么開心的事一樣,放聲大笑起來,“人道戲子無義,妓女無情,原來我這里還出了你這么個情種啊,你倒是干脆隨他們走了啊!”

“媽媽,你若是如此無情,沉星也不想在此地久留,不如和這幾位朋友走了算了,反正我這幾年賺的銀兩也盡可報你的養育之恩!”

那鴇母見她真的想走,語氣頓時軟了下來,“沉星啊,媽媽只是與你開玩笑,莫要當真,我只是擔心你被男人騙了。”說罷又挾著一陣刺鼻香風離開,那粗壯的背影,似乎有幾分無奈。

被她這么一攪,三人對著殘羹冷酒,心情都有些復雜。

“沉星姑娘,你莫要傷心,都是我們不該來。”王子進連忙寬慰她。

“不關你的事,誰讓我出身青樓呢……”沉星笑著答道,卻已有淚光在星眸中閃爍。

王子進見她哭起來真如一枝梨花春帶雨,又如芙蓉出水,甚是惹人憐愛,忍不住心生憐意,“姑娘莫要傷心,我定會想辦法讓你離開這里。”

“王公子,你不要騙我了,很多王侯都這樣說過,但連一個要納我為妾的都沒有……”她說著哭得更是傷心。

王子進聽了,更加血氣上涌,“你放心,明日我便想辦法來替你贖身。”

“此話當真?”沉星聽了立刻止住哭聲,向王子進拜了一拜,“沉星在此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明日就等公子來了。”

王子進見狀立刻心生懊悔,可是話已出口,無論如何是收不回來了。看沉星喜不勝收,他更是不敢再說反悔的話,忙看看緋綃,卻見他在一邊偷笑,并不答話。

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出了牡丹園,涼爽的秋風進一步吹醒了他發熱的頭腦。

“緋綃,怎么辦啊?那沉星的贖身錢是不是很貴啊?”她是東京城的花魁,怕是自己家那幾十畝田都賣了還不夠她的贖身錢。

“自是不會便宜啊,要不怎么這么久都沒有人要贖她呢?”緋綃搖著扇子看熱鬧。

“可她對我情深意重,我怎能令她失望?”

“我對雞還情意綿綿呢,面對可口的食物,大多數妖怪都滿懷愛戀的。”

“你幫幫我吧,我到哪里去尋得許多銀子啊?”王子進似恍若未聞,連連哀叫。

“以前就和你說過,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況且她不知是人是妖,你不聽勸告,現下鬧成這樣,叫我如何是好啊?”擺明了是不肯幫忙了。

“緋綃,緋綃,幫幫我,不然我可怎么辦啊?”夜色深沉,寂靜的東京城的街道上,傳來王子進的哀號聲,久久不絕。

“我倒有一個辦法,明日不花一文錢就可將那沉星帶出來。”走到客棧門前,緋綃眼珠一轉,似是想到了什么妙招。

“還有這么好的事情啊,趕快說來聽聽。”王子進急道。

“嘻嘻,你莫要著急,明日聽我安排便是。”

是夜,王子進便放心地蒙頭大睡,緋綃變作白狐出去,臉上依舊掛了一臉壞笑,神秘兮兮地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他也懶得追問,只要他還記得去幫忙贖沉星便好。

次日清晨,天還蒙蒙黑,王子進便被緋綃從被子里拖了出來。

“啊,干嗎起這么早?要去奔喪嗎?”王子進迷迷糊糊地問。

“沒錯,就是要去奔喪,趕快換一身素白的衣裳,我們一起去。”

“沒聽說你在東京城還有朋友啊,昨天晚上就是忙這個嗎?”王子進挑了一件灰白色舊布袍套上,草草洗漱一番,跟著他出門了。

“我的那位朋友你也是見過的,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王子進不由心中納悶,緋綃的朋友似乎只有他一個,難不成這是去參加另一只狐妖的葬禮?靈堂中不會供著一只狐貍吧?

兩人順著街道走著,路上真的遇到一家出殯的,紙錢撒得滿街都是,哭聲也甚是令人動容,不禁聽得王子進心中發酸,生老病死,每個人都是無法逃脫,不知何時,自己也會變作枯骨一具。

正想著,前面緋綃已經停了下來,“子進,我們到了。”

王子進只見眼前兩扇朱漆的大門,上面一塊牌匾,水紅的三個大字在晨暉中甚為刺眼,正是牡丹園。

“怎么來到了這兒?莫不是緋綃這幾日陪我來,認識了相好的,哪想那姑娘香消玉殞了?”他一頭霧水地瞎琢磨,緋綃已經上前一步,敲響了大門。

里面一個神色慌張的小廝跑來開門,“兩位大爺,晚上再來牡丹園吧,此時還沒有營業。”

“慢著,我們是昨日說好了來替沉星姑娘贖身的,麻煩你去通報一聲。”

“沉、沉星姑娘,二位當真要替她贖身?”

“不錯。”緋綃推門便走了進去,儀態倨傲,那小廝也不敢攔,垂手在后面跟著。

只剩下王子進一個人在納悶,不是參加葬禮嗎?怎么變成給沉星贖身了?

緋綃似乎對路十分熟悉,一馬當先,三拐兩拐便走到一個房間門口,那房間布置得溫馨華麗,門外掛著朱紅色的帷帳,正隨著晨風起伏。

房里傳來幾個女人的聲音,好像在爭吵什么,其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尖厲刺耳,正是昨晚見過的鴇母。

緋綃和王子進推門進去,里面幾個女子看到他們,臉上都是一副驚恐表情。

“這莫不是見鬼了?”王子進笑道,“我們今日來是給沉星贖身的。”

此話一出,幾名女子更加害怕,指著房中的雕花大床道:“你要贖的是她嗎?如果是的話,趕快帶她走吧,莫要聲張啊。”

王子進探頭往那床上一看,只見帷帳重重而落,一縷黑發滑落在窗外,在晨風中絲絲舞動。

他伸手一撩,只見大床的錦被中竟然躺著一具干尸。那尸體眼睛只剩下兩個黑洞,腮上毫無皮肉,一身鵝黃晨衣華美精致,卻襯得它越發面目可憎。

王子進頓時嚇得跌坐在地,“我、我要贖的是沉星,不是這干尸啊……”

“沒錯,這便是沉星姑娘,昨夜不知發生了什么怪事,她竟一夜變作這般模樣。公子你趕快將她帶走吧,莫要讓外人知道這件事,攪了我們的生意。”那鴇母著急地說,顯然為沉星的死十分頭疼。

什么?這就是沉星,昨夜還載歌載舞,人面桃花,怎么一夜之間變成了這副模樣?

沉星天真爛漫的笑臉浮現在他面前,雖然知道她是異類,但是自己是真心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可是轉眼間佳人已逝,只留下一具枯骨給他,叫他如何是好啊?難道真是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他越想越是傷心,怔愣間眼淚已然流了出來。

“子進,莫要傷心,我們將沉星姑娘帶回去安葬吧!”

“安葬,對,這是一定的。”青樓中人多半勢利,不能將沉星的枯骨留在這里。他一抹眼淚坐了起來,忙用錦被將那枯骨卷好,一把抱走。

緋綃拱手對那鴇母道:“多謝各位成全,只是我這兄弟對沉星用情至深,便是枯骨也希望能夠帶回。”

“不謝,你們趕快走吧,千萬莫要聲張,我們就說花魁沉星被人娶走了。這孩子做夢都想離開這里,嫁一個好人家,算是了了她一樁心事吧……”

那鴇母似乎也為王子進的一片深情感動,連連拭淚。王子進聽了,鼻中一酸,淚水又奔涌而出,連忙抱著沉星走下樓去。

緋綃跟在他身后,紅唇邊仍掛著一絲微笑,他早已對這副涼薄的模樣司空見慣。知道緋綃見了誰都是一具枯骨,死亡在他眼中,與生無異。

天邊的朝陽還未完全升起,王子進抱著沉星的骨骸大步走在牡丹園的回廊中,風卷起綾羅,帶出一縷秀發,拂到王子進臉上,尚余一絲甜香。

少女俏麗的臉龐,春花般的甜笑,一一在他眼前閃過。他仰望著灰藍色的天幕,淚水奪眶而出。

沉星啊沉星,你活著的時候,有那么多人為你喝彩叫好,為你的芳容傾倒,如今卻只有我一個人為你掬一把熱淚。

牡丹園的雕梁畫棟,明鏡般的湖泊,似乎都因這美麗的少女的辭世失去顏色。風里似乎還回蕩著誰哀怨的淺吟低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王子進一路抹著眼淚,走出花街居然不回客棧,在一個路口匆匆拐彎。

“子進,你這是要去哪里?”緋綃連忙一把拉住他。

“我來的時候看到拐角有家棺材鋪,我這就去為她訂一副好壽材去。”王子進眼睛哭腫,像兩個滑稽的桃子,抹著淚回答。

“子進,我們回客棧吧,我這就還一個活色生香的沉星給你。”緋綃見他狼狽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還笑呢,又在逗我開心。”王子進哭得更加傷心。

“我何時騙過你呢?”

“此話當真?”

“當然,趕快隨我走吧。”

他立刻欣喜若狂,跟在緋綃白衣翩翩的身影后,加快腳步向客棧走去。風吹開了彤云般的錦被,露出了沉星干癟塌陷的臉,怎么看都是一具死去多年的枯骨。

不知緋綃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將這可怖的干尸變成美人呢?

“快說,怎么能令她活過來?”回到客棧,王子進將沉星的尸體放到床上,急切地問。

“嘻嘻,其實昨夜我跑去取了她的魂魄出來,好令她和死人無異,我們這才好不花分文將她領走嘛。”

“緋綃你好聰明,然后我們再將她的魂魄放回去,就可以死而復生了。”王子進立刻心花怒放。

可是緋綃卻面現難色,“可是,出了一點差錯……”

“差錯?什么差錯?”王子進心里的花只開了一半便凋謝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漸漸升起。

“若是尋常女子,魂魄離體,自是和生時無異,你再看她的臉,像是死去多久了?”

王子進見那尸首的臉上皮肉風干,眼睛更是只剩下兩個黑洞,他猶疑地回答:“少說也有十年了吧。”

“正是如此,所以才棘手,她就是已經死了十幾年了,現在這副模樣,便是她本來面目。”

“那有什么法子可令她變回原來的樣子啊?”

“這個比較難辦,她的魂魄回了肉身,要想辦法恢復原狀,那才糟糕呢。”

“恢復原狀有什么糟糕啊?”王子進越發迷惑不解。

“她是一具干尸,如何能長得皮肉出來啊?而且她現在的身體還不是她的本體,所以要長肉的法子只有一個。”

“難、難道……”王子進不由想起赴考的那天早上,沉星一身緋紅,臉上也是差不多這般模樣,那一手鮮血,現在還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里。

已經有什么東西要破繭而出,但是他卻不愿也不敢面對。

“子進,不錯!就是吃肉飲血,她得到鮮血的滋潤自會長出皮肉,多年來她也是以此為生,只是連她自己都尚未發覺而已。”

“你不要說了!”王子進雙手抱頭,忍不住號啕大哭,“我們就讓她死了好嗎?她這樣活著,又有何意義?空是受罪而已。”

哪知緋綃卻搖頭道:“那可不成,我昨夜答應了她,會讓她自由地活下去,怎能食言呢?”他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張符紙,貼在沉星的額頭上,嘴中念念有詞,只見那干尸如有生命般慢慢坐起身,走下了床。

王子進看得呆了,眼見著沉星的尸體徑直向門外走去,急忙要將她攔住。

“不要出去啊,你這個樣子,怎么出門?”他滿臉淚水地說。

“子進,她這便要去想法生皮長肉了,莫要攔她,待她變成人的模樣,自會回來的。”緋綃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地說。

王子進看著那披覆著華麗綾羅的枯骨,緩緩打開門走出去,不禁淚眼婆娑。

緋綃伸出一只手,擋在他眼睛前面,溫柔地說:“子進,子進莫要看了。你要忘了此情此景,你只要記得她的美、她的好就行了。”

他的手冰冷而潮濕,還帶著一絲芳草的氣息,像是夏日里的一縷風。

王子進的眼淚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他不明白,為什么不論是人是妖,都要承擔著這樣多的痛苦呢?

腦海中那抹嫩黃色的身影回過了頭,她不再是干尸,而變成了嬌俏動人的少女。

女孩望著他,笑靨如花。

兩個時辰后,天光大亮,王子進枯坐在床邊,臉上遍布淚痕。

緋綃突然走過來,推了推他的肩膀,“子進,沉星快回來了。”

“你怎么知道的?”王子進急忙抹干淚水,跳下了床。

“她的魂魄在我這里待過,我能感知她的所在。”緋綃抿了抿嘴,輕輕地說,“如果你真的想跟她在一起,就下樓等她吧,莫要生出什么事端。”

王子進連忙蓬頭垢面地跑到樓下,只見東京城的長街上,店鋪依次開張,幾名小販挑著貨物出來叫賣,城市像是個遲暮的老人,遲緩地從睡眠中蘇醒。

在長街盡頭,只見一個紅點由遠及近,慢慢走來,似乎是誰執了一支妙筆,在灰蒙蒙的街景上,添了一點朱砂。

那是裊裊婷婷的艷,是灼灼其華的艷,是風華絕代的艷,王子進望著那艷色向自己走來,只覺心中百感交集,蕩氣回腸。

一時竟不知是該為這艷喜悅,還是該為這艷悲哀。

沉星見王子進在客棧門外等她,立刻撲到他的懷中,口中還喃喃道:“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王子進覺得懷中軀體纖細柔軟,鼻翼間芳香縈繞,誰又能想到這個溫香軟玉的少女是一具干尸呢?

“果然是什么?”王子進強忍著淚水問。

沉星趴在他的懷中,輕輕地道:“年初看相的人說,今年會有一位貴人帶我離開煙花之地,當你接得我的花球時,我便在想,會不會就是這個呆子呢?”她說著抬起頭來,“現下看來,果然是你,我真的好開心,謝謝你給我這樣的幸福。”

王子進望著她的翦水雙瞳,愛惜地撥了撥她額前的秀發,“我答應你,還會帶給你更多的幸福。”只覺心底的一方柔軟已被觸動。

二樓的客房中,緋綃一襲白衣,站在窗口望著相擁的二人,不禁搖了搖頭。他要不要告訴子進,沉星對他一見鐘情,都是因為他特有的吸引妖怪的血液呢?但最終他還是長長地嘆息,放下了竹簾。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這男歡女愛之事,本是你情我愿,他又何必阻攔?

沉星在樓上見到緋綃,甚是有禮地跟他作福道謝,感謝他施展妙術帶她離開了煙花之地。

緋綃無法忍受她身上的氣息,只說了兩句,便匆匆離去。

“我這就去再訂個房間,你先換件干凈衣服吧。”

“咦,你怎知我衣裳臟了,我總是莫名其妙地將衣裳弄臟,還不知道怎么弄的,我剛剛就發現衣裳好像又臟了。”

王子進從行李里找了一件干凈的袍子讓她暫且穿上,將她的衣服隨手丟在用來沐浴的木桶里,只見那木桶中的水一圈一圈地被暈成了紅色,他忙別過頭去,生怕那血水再讓他產生更多的聯想。

等他再回到房中,只見沉星洗漱完畢,正坐在妝臺前對鏡梳妝。初升的晨暉照在她細嫩潔白的臉上,如明珠般熠熠生輝,美麗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姑娘將來有何打算呢?”

沉星偏著頭,不以為意地道:“還能怎樣?自是跟著你。”

“你確定要跟我走嗎?我只是一介書生,而且身無長物。”王子進心虛地垂下眼簾,沉星身為行首,一貫錦衣玉食,只怕她跟自己過幾天日子便會叫苦。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沉星的頭微微垂了下去,捏緊了梳子,似乎非常傷心。

“不!當然不是!”王子進急忙分辯。

“那你是嫌我出身青樓嗎?”沉星又哭了起來,“以前我便對自己說過,誰帶我出來,我便嫁給他,可是現下你卻嫌棄我。”

王子進心想:你又何止出身青樓,早知了你是女鬼都沒有嫌棄過你,他急忙解釋:“不是不是,姑娘誤會了。”

“那就是說,你會娶我了?”沉星立刻高興地抬起頭,眼中滿含幸福的神色。

他本就對沉星滿懷傾慕之情,但見她也確實是真心喜歡自己,當下便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也要當新娘子了,要穿大紅喜服,戴鳳冠霞帔了。”她望著王子進,竟有淚水滑出,“我也有出嫁的一天啊,真是做夢也想不到……”

王子進見她竟如此歡喜,鼻中更是一酸,忍不住將她抱在懷中。反正緋綃說過,自己陽壽無多,大不了陪她幾年算了。

兩人正說著,卻見房門被推開,是客棧的小廝已為沉星準備好了客房。沉星這才擦干淚水,戀戀不舍地去自己的房間歇息了。

是夜,王子進陪著緋綃在燈下喝酒吃雞。

“你當真要娶她?”緋綃問道。

“是啊,她那么可憐,我又有什么辦法啊!”王子進長嘆一聲,咬了口雞腿。

緋綃難得板起俏臉,斜睨著他,“你要考慮清楚,她早已死去多年了,與她成親,只會讓你的陽壽更短。”

王子進倒是不以為意,“短就短吧,能換來她幾日開心就行,而且我看她是真心喜歡我,能得佳人傾心,還要求什么呢?”

緋綃看著他白皙文秀的臉,像是在看一只即將被吃掉的雞,不禁連連搖頭嘆息。

次日晌午,王子進去叫沉星出門游玩,卻見昨日借給她的長袍又被染上血跡,知道她昨晚定然又跑出去覓食了,不由暗自傷心。

而沉星正躺在床上,伸出一截藕臂,抱著錦被睡得正香,顯然對一切并不知情。

“快起來,我們一同買花衣衫去。”王子進擦拭掉眼角的淚水,強顏歡笑地叫她起床。

沉星開心至極,急忙爬起來就更衣梳洗,看樣子是迫不及待要出門。

在絢麗的秋陽下,三人一站在東京城的鬧市中,立刻吸引了眾人的目光。緋綃和沉星一個是貌比潘安,一個是美若天仙,簡直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妙人兒。

沉星卻不以為意,估計平時在牡丹園中見多了驚艷的目光,只顧著去看路邊小攤上的玩意兒。倒是緋綃極為自戀,拿著折扇晃來晃去,沒有一刻鐘便換了十幾個姿勢,最后還是王子進將他拉走。

這兩人一到瓦肆,便立刻變成兩個活寶,什么店鋪都進,王子進一個人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才好看住他們。

待沉星買全了所需的物品,已是午后,緋綃又鬧著要去吃雞。

“咦?胡公子雖然驕傲冷漠,卻甚愛吃雞啊。”沉星壓低聲音問。

“是啊,這可能是他唯一的喜好了。”王子進一提到雞,聲音都有些哽咽。自從認識緋綃后,他就再沒吃過別的肉。

沉星俏皮地朝緋綃眨了眨眼,“胡公子,不知你有沒有聽過西域傳來的‘酥烤雞’啊?”

緋綃一聽,眼里頓時冒出了璀璨的光芒,王子進則是一臉死黑,雞雞雞,又是雞!如果有來生,他真希望這世上再沒有雞。

“你看看還有什么沒買,都準備齊全,我們過兩日便起程吧。”當“酥烤雞”變成一堆骨頭時,王子進坐在胡商的酒肆里說道。

“起程?去哪里?”沉星一臉驚訝,“難道我們不留在東京嗎?”

“自然是回我的老家了,我還要跟母親商量如何迎娶你啊。”王子進臉色漲得通紅,見緋綃埋頭吃雞,并不理會他,窘迫才稍減。

原以為沉星會很高興,哪知她卻甚為遲疑,“我、我不能離開東京城……”

“為什么啊?你不是一直想離開這里嗎?”

“我好像把什么重要的物事落在牡丹園了,要將它找回來才行。”

“這個好辦,只要晚上潛進去拿走便行。”說完,他還不忘問緋綃,“是吧,緋綃。”

緋綃嘴里叼著雞連連點頭,這種偷雞摸狗之事原是他生來就有的本事,簡直輕而易舉。

沉星聽了,小臉上浮現出愧疚的神色,“可我連那是什么物事都忘了……”

王子進聽了目瞪口呆,這健忘也太可怕了些。

“我真的忘了,好像很久以前就丟了那樣物事,已經想了好多年了,可是這么長時間中又有事情被忘記。”沉星傷心地垂下頭說,精致漂亮的五官都皺成了一團。

三人說了半天也沒有頭緒,只好怏怏地回了客棧。

當日二更時分,王子進正睡得深沉,卻被一陣輕微的敲門聲吵醒,他睡眼惺忪地去開門,只見門外正站著一個身穿櫻紅色襦裙的艷麗少女,正是沉星。

“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王子進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說。

“我想起來那物事在哪里了,我們這就去取吧……”沉星臉色蒼白,漂亮的雙眼中綻放出激動的神色,似乎精神正處于亢奮中。

王子進不忍拂了她的意,忙回去套上外袍,卻發現緋綃已經整好衣冠,正坐在床沿等他,沒有了平日里輕佻風流的笑容。

月光如穢,星光暗沉。沉星在前面帶路,三人走出了客棧,在迷茫的夜色里,彌漫的夜霧中,王子進望著前面匆匆趕路的婀娜人影,竟覺得陌生起來。

兩人跟著沉星走了半個多時辰,便到了牡丹園門外。此時已是寅時,但見大門緊閉,園里些許燈火晃動,似是有客人留宿。

緋綃看了看門,“我們還是從后門進去吧?姑娘可知后門在哪里嗎?”

沉星漂亮的雙眼毫無靈氣,變得空洞而迷茫,只淡淡地答了句“知道”,便又向后院走去。

王子進覺得她有點不對勁,但又不方便說,回頭看向緋綃,卻見他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收聲。

過一會兒緋綃湊過頭來,“她好像想起什么了,莫要阻她。”

王子進點了點頭,望著如人偶娃娃般美麗而木然的沉星,不覺有些擔心,只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

沉星帶著兩人來到后門,伸手推了推門,卻發現門被上了鎖。

緋綃走上前去,只輕輕一推,那門咯吱一聲,應聲打開,里面傳來嗒的一聲,卻是鎖頭落了地。

王子進此時方明白,他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銀兩從何而來。

沉星見大門打開,急忙走進去,望著后院的花園開始發呆,口中輕念著:“不一樣,不一樣,怎么不一樣了?”

王子進不由奇道:“哪里不一樣啊?這不就是牡丹園嗎?你生活過的地方。”

沉星伸出一只玉手,指著荒蕪的后花園,“什么都不一樣了,庭院還是那個庭院,可是假山和花木都不見了。”

“莫要想這些,你不是記起那東西在哪里嗎?我們趕快去取吧。”緋綃提醒她。

“對了……”沉星這才回過神來,“是回來取東西的。”

“那東西是在你的房間里嗎?”王子進問道。

“我的房間?對了,我要看看我的房間怎么樣了。”說罷她便在花木扶疏的林中找了一條小路走了下去。

“哎!你的房間在內院啊,不是在那么偏僻的地方。”王子進在后面跟著著急。

身后緋綃忙拉住他,“莫要聲張,看她走到哪里去。”

只見沉星拐了幾個彎,最后在一個破舊的小屋前面停下來。

王子進見到那破敗的茅屋驚訝至極,“這不是柴房嗎?”

沉星卻并不理會,伸手推開了茅屋的門扉,借著朦朧的月光,可見屋里堆滿柴草。

“怎么變成了這樣?我的床哪兒去了?”沉星滿臉詫異。

“沉星,我們快走吧,你住的地方,是那邊的大屋啊。”王子進連忙拉她,卻見在朦朧的月輝中,她原本豐盈美麗的雙頰深深塌陷下去,皮肉干癟,活似一具干尸。

王子進被她嚇了一跳,她莫不是又要吃肉喝血了吧?現下找不到動物,她會不會抓我充數?

他也不敢言聲,偷偷閃到一邊,“緋綃,她何時變作這副模樣的?”

“早就是這樣了,只是你沒有發覺而已。”緋綃答道,皺著眉望著舉止奇怪的沉星。

沉星在柴房里四處打量,伸手摸向窗欞,“沒錯,我就住在這里,這里還被我刻上了記錄日期的字。”說完還哼起了歌,“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唱的是初識時的那首《春江花月夜》,她哼著歌,深陷的眼睛又迷離起來,似乎思緒已經飄到了很久以前。

這曲子觸動了王子進的心事,想當初沉星一襲紅衣,美若天仙,一首《春江花月夜》唱得如天籟之音。

如果自己不接那花球,她會不會仍是個在湖面上載歌載舞的仙子?也不會淪落成枯骨,在這骯臟之地唱著舊時歌曲。

一樣的樂曲,因心境不同,聽起來已是千差萬別。

沉星唱了幾句,嘆了口氣道:“如玉姐姐的歌,真是好聽啊,何時我也能唱得如她那樣好呢?”

語氣中滿含羨慕,仿佛靈魂躲進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小世界,將王子進和緋綃都屏蔽在外。

接著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鏡子,我的鏡子呢?”

王子進終于暗暗松了口氣:總算想起要找什么了,不過是一面鏡子,拿了趕快走吧,可莫要再裝神弄鬼,不然自己會被她嚇死。

只見沉星披頭散發,慌忙去搬角落里的柴草,王子進也過去幫忙,卻不忍心看她已枯朽的面孔。

兩人搬了一會兒,柴草便被搬空,沉星在墻壁的角落里摸索半天,竟拉出一塊磚來,又伸手探進磚洞,摸出一面銅鏡。

她甚為珍惜地摸著鏡子,“這是我的寶物啊,總算沒有丟失……”

那是一面蒙塵的鏡子,現在已經腐朽得不成模樣,不過從鏡框精致的鑲邊,可見其做工精美。

沉星開心地倒轉了銅鏡,用袖口要將鏡面的浮灰擦去。

王子進急忙伸手阻道:“莫要照那鏡子!”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只見沉星一把扔開鏡子,雙手惶恐地捧著自己的臉,“剛剛那是什么?那是我自己嗎?怎會變成這般模樣?”

王子進慌忙將她攬在懷里,柔聲道:“不是的,剛剛那個不是你,那只是一場噩夢而已。”

他只覺得懷中的人像是生了一場大病,抖個不停,過了一會兒,沉星停止了發抖,幽幽地道:“王公子,我們這是在哪里啊?”

王子進聽了心中一震,忙抬頭看向緋綃,緋綃正拿著那面鏡子研究,似乎沒有發現任何頭緒。

然而他懷中的沉星卻抬起頭來,容顏如花,肌膚如玉,一頭烏發油亮光潤,整個人鮮嫩靚麗得如三月春桃,與平日并無二致。

“這是什么地方?”沉星環顧四周道,“我怎么到了這里?”

王子進忙扶她起來,幫她拍拍身上的泥土,“這是牡丹園的柴房啊,是你領我們來的,怎么你現下全都忘記了?”

“嗯?”沉星依舊納悶,“我怎么會領你們到這里?”她又回頭看了看窗子,“不過,這里好生熟悉啊,這窗欞,好像在哪里見過……”

“不要管這么多了,既然拿到東西我們就快走吧,明日就起程回家。”

沉星的手又像剛剛一樣在窗欞上撫摸,“起程,要去哪里啊?”接著又回眸嘆道,“東西,又何嘗拿到了?”

“沉星姑娘,你要找的是這面鏡子嗎?”緋綃拿起那面鏡子遞給她。

沉星滿臉驚訝,“胡公子,這不是我要找的那樣物事,不過,看到這個鏡子我也好生熟悉。”

聽了這話,王子進和緋綃不禁對望一眼,臉上都是一片茫然,只覺心中如籠罩著一團濃霧,這件事自始至終都讓人摸不著頭腦。

緋綃沖王子進使了個眼色,王子進會了意,忙問沉星:“你怎知這不是你要找的東西?你不是連自己要找的是什么都忘記了嗎?”

沉星拿著那面鏡子說:“我只知自己見了那東西應該會有很傷心的感覺,看了它卻沒有,有的是一種愛惜的感情。”

她又拿起鏡子照了照,月光不甚明亮,鏡子里的影子越發模糊,“我好像也在哪里照著這面鏡子,”又偏頭納悶道,“就是鏡子里的人,好像不是這個樣子。”

王子進聽她一說,越發害怕,“我們快走吧,不要理什么鏡子了,不然明日白天再來找吧。”

他連忙拉著沉星就要走出柴房,沉星一個拿捏不穩,手中的鏡子當的一聲掉落在地,她不由脫口而出:“我的檀木鏡子!”

王子進不禁疑道:“你全想起來了?”

“是啊,我怎么會知道這鏡子是檀木做的?”沉星自言自語,再看那鏡子,鏡框變成了紫黑色,哪里能看出是什么材料做的。

緋綃忙出言提示她:“你再想想,這里還有什么熟悉的地方?”

沉星望向窗外,偏著頭說:“我記得這里,春天時是一片桃花林。”

可是外面是一片在深秋時轉黃的矮樹,哪里有什么桃林?沉星恍恍惚惚地走出茅屋,眼光又變得迷離,仿佛面前真的有一片美麗的桃花,爭芳奪艷。

王子進和緋綃忙跟她走出柴房,朦朧的月光中,沉星思索著在前面引路,嘴里嘟囔著:“變了,怎么全變了?”

王子進見她辛苦,想要阻止她,“別想了,我們回去再想辦法。”

沉星卻甩開了他的手,“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就知道那個物事藏在何處。”

她跌跌撞撞地繼續往桃林深處走去,又拐了幾個彎,繞過幾座廢棄的假山,停在一株桃樹旁邊。

“我看她那個樣子,取了東西也未必是好事,還讓不讓她取啊?”王子進望著她窈窕纖細的身影,甚是擔憂。

“讓她取吧,屬于自己的東西,終究是要找回來的。”

王子進心中一驚,連忙看向鎮定的緋綃,“莫非你已經知道是什么?”

“八九不離十吧……”緋綃美目含光,波瀾不驚,像是看透了命運的脈絡。

“那是什么?能告訴我嗎?”可是這如止水般的目光卻讓王子進害怕,忍不住連連追問。

緋綃卻不回答,微笑著指向前方,“沉星朝咱們招手呢,趕快過去看看吧。”

只見沉星停在離他們大概幾丈遠的地方,長發披肩,面若玉盤,眼若燦星,櫻裙上披了一層淡淡的月光,明艷得讓人不忍直視。

王子進看著她,眼睛竟潮濕起來,隱隱覺得她像是能駕鶴西游的仙女,不知何時就會離自己而去了。

兩人走過去,見有一棵茂密茁壯的桃樹,正立在泛黃的花木中,那桃樹枝葉生得甚是茂密,連樹根下的草也是郁郁蔥蔥。

此時已是晚秋,但是這棵樹卻沒有絲毫枯萎凋落的跡象。

“我想起來了。”沉星指著桃樹道,“我要找的東西就在這里。”

王子進抬眼看看桃樹,樹干大約少女的腰肢般粗細,枝葉伸展開來,足有兩丈遠,不禁愁道:“這么大一棵樹,要怎生將它帶走?”

“不是這棵樹啊。”沉星聽了哭笑不得,“那物事便埋在樹下。”

“啊,這個好辦。”王子進拿起一片瓦片,彎腰掘土。

他想叫緋綃幫忙,卻見他以扇掩鼻,遠遠地躲開了,顯是不愛做這樣的力氣活。

“王公子,我來幫你。”沉星也找了一塊木板,要幫王子進的忙。

“你快放下,不要傷了你的手。”

沉星聽了甚為感動,“王公子,你對我真好,待取了這物事,我們便一起回家吧。”

王子進看著她沾滿泥土的俏臉,心底涌起一陣暖流,也許就這樣和沉星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要拿到她心心念念的東西,便可以遠離這繁華俗世,雙宿雙飛了。

他手下忙加快動作,可是挖了許久,土下面依舊是什么也沒有。

“咦,你真的確定這下面有東西嗎?”王子進望著腳下的深坑奇道。

可是沉星卻嚇得瑟瑟發抖,臉色蒼白,“快了,就快了!可是我好害怕啊……”

“怕什么?等拿到東西,我便給你買最美的喜服。”王子進見她惶恐,連忙安慰她。

“我有一種預感,挖出它,便不會見到你了……”

“怎么會,你我不都是活生生地在這里?”他心中卻又想起沉星化作枯骨的樣子,不由難過,忙躲開沉星的目光,埋頭挖土。

“王公子,你可答應我,讓我做最美的新娘啊。”沉星朝他回眸一笑。

“我答應你的事,何嘗食言?”

又挖了三寸有余,終于見得一塊碎布,王子進不由高興,大喊一聲:“找到了!”

只見土一點一點地被挖開,那破布的樣子也顯出輪廓,里面竟包著一截截白晃晃的骨頭。

王子進驚駭至極,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這、這莫不是人的尸體?”

王子進突然覺得臉上濕潤,幾滴水滴落在臉上,似乎天空中飄起了雨,抬頭一看,卻見沉星站在他身邊,雙眼直愣愣地望著深坑中的人骨,已然哭成了個淚人。

“莫要哭,莫要哭,我們挖錯了,這一定不是你要找的物事。”王子進連忙柔聲安慰她。

“不,我要找的就是它……”沉星哭得更大聲了,似乎傷心至極。

“這具尸體就是你要帶走的東西?”王子進嘴上詫異,心中卻很平靜,自從認識緋綃以來,帶走什么他都不覺得稀奇。

沉星痛哭流涕地說:“王公子,我全都想起來了,沉星,沉星不能和你走了……”

“為什么?不就是具尸骨嗎?一起帶走便是。”

“王公子,這、這便是沉星的尸骨啊!”

王子進聽了胸中仿佛被大錘敲了一下,必須找到的,羈絆著沉星的,竟是她自己的尸骨?!

只見沉星在月輝中抬起頭來,那傾城容顏卻變成了一個少女平庸寡淡的臉。這樣的面孔即便與王子進在路上擦肩千百次,他也不會有什么印象。

“啊!”他不由發出一聲驚呼,皆因這臉比干尸的面孔更令他吃驚。

“王公子是不是嫌沉星丑了?沉星什么都想起來了,這便是我的本來面目。”

“不嫌,不嫌……”王子進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如此陌生,又似曾相識,那眉眼雖然平淡,但是看向他的眼神,卻依舊滿含著掩不住的溫柔。

“你找得到自己,便是一件好事。”緋綃見她想起一切,緩緩走了過來,白衣在夜色中仿佛會發光一般。

沉星見了緋綃,又哭了起來,“胡公子,多謝你,我終于知道你并非凡人,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怕是我再過多少年都想不起自己的過去。”

她一邊流淚一邊對二人道:“我本是這牡丹園里的一個婢女,因姿色甚不出眾,便做一些下人才干的活。”

王子進忙道:“沒有啊,你明明就很漂亮。”

“王公子你真會安慰我,可是別人卻不似你這般好心。我后來被人虐待而死,便被偷偷埋骨在這桃樹下……”她像是貓一般細細哭泣,“如果自己長得出眾一些,便不會死了,那時真是不想死啊,桃花盛開的季節,一切都那么美,我才十六歲,人生有太多值得留戀的。太不甘心了,所有魂魄憑依在這棵桃樹上,竟忘了自己已經死了,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變了個美人,又茍活了幾年。”

王子進見她哭得傷心,忙說:“我早知你是妖魅,并不嫌你,咱們一同回去吧。”

“王公子,沉星要爽約了,如今知道自己已死,又怎能繼續留在這世上?”

王子進聽到不由大哭,知道這次她是必定要離開了,“沉星,你我約好的,要一起游戲人間,雙宿雙飛啊。”

沉星見他痛哭,也哭得十分傷心,“我虧欠王公子的,來世再還吧。沉星成妖之后,唯一的快樂便是認識了王公子。”

她哽咽著垂首道:“可惜,沉星的本來面目讓你失望了……”

“不不不。”王子進捧著沉星的淚顏,“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子。”

“真的?”沉星平庸的臉上綻放出一絲笑容,竟是增色不少,“王公子莫要騙我,叫我小星吧,這才是我本來的名字。”

“好的,就叫你小星。”王子進哽咽道。

“那王公子答應小星,莫要將我忘了……”她淚眼婆娑地去拉子進的手。

“不會,永遠不會,我答應你……”王子進也去拉她,這一拉,卻拉了個空,只覺手中多了一枝桃枝,地上是一攤膿血,佳人櫻紅色的長裙委頓在自己懷中。

那錦繡綾羅上依舊有沉星的香氣,人卻已經不在了。

“緋綃,緋綃,她可是走了,再不會回來了?”王子進慌忙問緋綃。

緋綃并不答話,臉上卻掛著悲哀。

“是嗎?是真的嗎?”王子進不依不饒地問道。

“我又何嘗騙過你?”

王子進聽了,忙跑到緋綃身邊,兩手搖他,“你不是有很大的本領嗎?快讓她活過來啊,她是那樣可憐啊……”

“子進,你真的想讓她活過來嗎?讓她以飲血啖肉為生嗎?”

王子進絕望地望著眼前的緋綃,堅決而冷漠。

“子進,該放手的時候就放手吧,她這樣未嘗不是好事,倒是活著的人,還要在這世上承受諸般苦厄。”緋綃說著,抽出腰間玉笛,盤膝坐在地上吹奏,樂曲悠揚動聽,卻是《春江花月夜》。

王子進虛脫一般地坐在了地上,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桃樹。

失去了妖力的庇佑,那桃樹的枝葉竟在一瞬間枯萎凋零,紛紛揚揚地飄落離枝,在飛揚的金色落雨中,仿佛有一位紅衣少女,眸如晨星,雪膚花貌,隨著笛聲翩翩起舞。

七日后,王子進在東京城郊外買了一處墳地,給沉星做了一個墓碑,將枯骨埋葬。

入土之前,他拿出一件錦繡成堆的喜袍仔細罩在那堆枯骨之上,“我答應過你,要買最美麗的喜服給你穿,怎能食言……”

他望著羅衣中的白骨,眼淚又禁不住流了下來。

“子進,莫要傷心,時辰到了,快立墓碑吧。”

王子進忙招呼工匠把墓碑抬出來,立在墳前,只見那冷硬的石碑上寫著:江淮王子進之妻小星之墓。

字體龍飛鳳舞,煞是好看,王子進一個一個摸去,口中念道:“小星,小星,可憐的小星,卻是連自己姓什么都不曉得……”

二人料理了一切,緩緩離去,王子進才走不遠突然又想起什么,又跑回墳前,從袖中掏出一枝桃枝,小心地將它插在墳前。

正是小星的靈魂依附過的那枝。

“這樣,你便年年看得到桃花了……”他忍住眼淚,朗聲道,“我王子進,沒有食言吧?”但見緋綃長身而立,白衣翩翩,正在不遠處等他,忙擦干眼淚,隨他去了。

身后的桃枝立在荒野中,枝葉隨風搖曳,似是在與二人話別,戚戚無語。

問花花不語,為誰開、為誰謝?

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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