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夜,東京城。
一位身材瘦弱的書生正坐在窗前苦讀,房間中桌椅簡陋,桌上一支紅燭,照亮了他蒼白憔悴的臉。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他在背讀一本《中庸》,雖然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眼眶下卻滿布黯淡的青痕。
一滴燭淚,似乎也為他的執著感動,緩緩滴在了燭臺上,宛如鮮血凝固。而就在這滴燭淚滑下的同時,他突然捂住了胸口,呼吸越來越急促。
“救、救我啊……”他哐當一聲摔倒在地,朝大門的方向絕望地伸出了手。
門縫中露出一只黑亮而有神的眼,那是一個小廝打扮的孩童,面對書生的呼救,他卻置若罔聞,緊緊地關上了大門,并在門外落了一把鎖。
不知從哪里刮來一陣風,吹開了虛掩的木窗,吹熄了桌上的紅燭。年輕的男人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沒有半分力氣。
而在他的身后,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敞開的窗口探進來,伸出長長的觸手,悄無聲息地纏住了他的腳。
“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叫聲從樓上傳來,但卻根本無人聽到。
夜已深,東京城卻燈火連天,喧囂熱鬧,哪有人留意到這點動靜?人們都在瓦肆中嬉戲玩樂,看花樓的姑娘們當街賣酒,看西域的藝人們高妙的表演,看這無邊夜色在太平盛世中,展現出最妖嬈的姿態。
一
汴河東流無限春,隋家宮闕已成塵。行人莫上長堤望,風起楊花愁煞人。
被唐朝詩人李益多次吟詠過的汴河中,此時碧水潺潺,船只往來如梭,一艘六槳客船順水漂來,船上的十幾名客人,皆是進京趕考的學子。
“現在國家不問門第,廣納賢才,我等同僚正是趕上了好的時候啊。”
其中一位方臉闊額的書生正在發表演說,引得其他人高聲附和,情緒激動,個個覺得高中的會是自己,似乎只要到了東京城,一進貢院,那一步登天的青云仕途,就會擺在眼前了。
為首的書生姓孫名喚道然,得到大家的響應極為開心,可是眼光一瞥,卻見一個長相文靜、呆頭呆腦的年輕人正趴在窗口,居然對他的慷慨陳詞無動于衷。
“同窗的王子進,你對我的話沒有什么想法嗎?”
聽到他的質問,那叫作王子進的書生這才回過頭,卻哭喪著臉,極為失望的樣子,“當然有,道然兄啊,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啊,非常正確。”
道然聽他如此回答,滿意地點了點頭。
哪想王子進又繼續說:“你講的道理我是懂的,唯一不懂的是,這湖邊綠柳如煙,景色優美,又臨近東京,怎么就沒有一位佳人呢?”
他的話一出口,立刻引來一船的人哄堂大笑,連搖船的艄公都忍不住連連搖頭,覺得他毫無志氣。
王子進卻不以為然,打開折扇,踱著步子走到船頭,朗聲說:“你們懂什么?古來功名皆糞土,從來真心人難求。”
話音未落,又引來書生們的大笑,大家都拊掌為他的花癡贊嘆。
眾人正笑鬧著,站在船頭搖頭晃腦的王子進卻突然像著了魔,面現驚艷之色,死死盯住了岸邊的柳堤,竟亦步亦趨地扶著欄桿,徑向船尾走去。
同行的年輕人都不知他為何變成這副如癡如狂的模樣,只覺奇怪,一起望向堤岸。
但見岸邊柳色凝翠,花團錦簇,一個身穿白衣的人如蓮花初綻,正站在碼頭上。依稀可見這人黑發如云,膚白勝雪,執一紙扇掩面,雖看不清眉目,卻也知是一位佳人。
“喂,你快回來!前面沒有路了!”眾人見王子進一會兒工夫已走到船尾,不禁連連驚呼。
可王子進只覺得自己已經走進了一幅絕美的畫中,里面有人面桃花,有月宮嫦娥,是一番誘人的景象,哪還聽得到他們的叫嚷?
隨著撲通一聲悶響,他已經一腳踩空,掉進了汴河中。他水性頗好,慌忙中喝了兩口水,便連忙找自己的折扇。只想著自己好歹是個文人,待會兒見了美人,怎么能沒有折扇呢?萬萬不能丟了風度。
“王子進,快游啊,游到那佳人身邊去!”
“還愣著干嗎?何不博美人一笑?”船上的同鄉見他深諳水性,都放下心,一起跟著起哄。
王子進在水中受到鼓舞,竟絲毫不覺得是諷刺,抓起漂浮在河心的折扇,奮力向岸邊游去。
他游了幾下覺得長袍浸了水,太礙手礙腳,就脫了;紗帽也甚是擋眼,摘了,哪里還顧得上斯文禮節?他一心只有那碼頭上臨風而立的佳人了。
他越游越近,越近越是欣喜,因為這位姝麗不是一般的貌美。只見她柳眉如黛,青絲如云,而且一雙桃花鳳眼眸光似水,仿佛還在對他笑。
王子進見到這含蓄的笑意,更加精神飽滿,幾下就游完了剩下的路程。
那人站在碼頭上,見他靠近,居然蹲下身,伸出一只玉手,要拉他上岸。
王子進望著眼前那只修長白皙的手,不由有些羞赧。書上都說了,男女授受不親,他怎么也是讀過圣賢書的,怎能如此唐突了美人啊?
可他正在猶豫,那只手又在他面前招了招,但見十指如蔥,指尖泛著淡粉,誘人至極,令他頓時就看直了眼。
什么君子風度,什么倫理道德,都不如眼前的景致誘人。他一閉眼就抓住了那只手,可是觸手卻沒有想象中的柔嫩滑膩,反而如鐵一般冰冷堅硬。他還沒有搞清是怎么回事,一股巨力就輕輕巧巧地將他拽出水面,拖上了碼頭。
他狼狽地爬起來,只覺這美人的手也太硬了點,似乎是自小做農活長大的,而且那力氣連自己都比不過,簡直能拉起一頭牛。
只見那白衣人已經放下折扇,露出了一張姣好面容,雖然鼻梁挺秀,雙眉如劍,略帶英氣,卻掩不住那雙丹鳳眼中流轉的媚人風骨。
“多謝佳人救命之恩,小生乃江淮人士,姓王名子進,這廂有禮了。”他急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拎著被水浸得松垮的折扇,向眼前的美人行禮。
只見佳人一雙晶亮的眸子注視著自己,眼神如泣如訴,好像在哪里見過。
正愣神間,就聽佳人開口了,不是想象中的溫言軟語,卻是一道清亮的男聲:“小生姓胡,在此有禮了,請問王兄有何貴干?”
王子進立刻瞠目結舌,雙腿發軟,本就站在碼頭上,竟不著力,又撲通一聲跌到水里。
這次是真的沉了,不僅是身體,連心也沉到了冰涼的湖水中,隔著蕩漾的碧波,怎么見這胡生的笑容中竟夾著一絲狡黠呢?
湖水很涼,令他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恍惚間他覺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似乎同樣是在冰涼的水里,也有一雙晶亮的眼,這樣注視過自己。
二
王子進再次醒來,卻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的船艙中,周圍一干學子正在把酒言歡,行詩對句。
此時天已晚,燭光搖曳,他看了看身上干爽的衣服,又看了看一干與平時并無二致的同窗,不由暗自松了口氣。
原來下午的丑事不過是南柯一夢,那夢中的美人真是美到極致,可惜美夢怎么到了后來就變成了噩夢?如果自己能控制夢境,將那少年換成佳人,他情愿一輩子在夢中長眠不醒。
他嘴邊含笑,正在傻乎乎地回味,卻被眼尖的道然看到,連連高呼:“大家快看啊,我們的唐突公子醒來了!趕快把胡公子叫進來,讓他們來一個執手相認。”
聽了這話,王子進心中立刻一片冰涼,只想一覺睡過去不再醒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所熟悉的哄堂大笑又瞬間將他包圍。
道然的話音剛落,就見一只折扇撩起了船艙的竹簾,走進來一位俊美少年,正是今日下午的那位翩翩公子。
他依舊白衣勝雪,劍眉入鬢,見到王子進,唇邊含笑,朝他作了個揖,“小生胡緋綃,字炎天,見過王兄了。”
他嘴上雖然恭謹有禮,紅唇邊卻總含著一絲抹不去的笑意。
王子進見了心中不快,這分明是在笑他的愚蠢,不由不耐煩道:“長得如此雌雄莫辨,還偏偏取了個雌雄莫辨的名字。我叫王子進,字莫離!行了吧,沒事跟著我們干嗎?”
“我說子進,這就是你的不對,這位胡兄今日是在碼頭上等咱們這條船,也是要去赴考的,誰會知道你比船跑得還快呢。”
道然跑來打哈哈,卻又引來一陣哄笑。
整個晚上,一干學子都圍著胡緋綃轉,因為不管他的名字多么拗口,不管他長得有多么像女人,在他們知道他是山陽書院的學子以后,就對他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盡出鴻儒的山陽書院啊,什么樣的人才能進去受教呢?完全不是他們可以比擬的。
而胡緋綃竟然還會相面,酒過三巡,便在燭光下對道然說:“你啊,這次必進三甲,一定要清廉為官,要不然恐老來無福啊。”
王子進躲在一邊賭氣,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由急得心癢難耐,只想知道自己能否覓得一位如花美眷,共度今生。
胡緋綃一口氣又幫三個人看了相,他再也忍不住了,手腳并用,從臥榻爬了過去,雙手抱拳道:“懇請胡兄幫小生一看!”
臉上盡是虔誠,為了美人,這點委屈算什么呢。
胡緋綃望著王子進那布滿遐想的臉,眼中竟有許多的不舍,“王兄啊,你……”
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
“你快說啊,大丈夫不要婆婆媽媽的啊!”王子進急得抓耳撓腮,連連催促。
“那恕小生直言,王兄必不得善終,怕是命不過而立。因王兄前世孽債太重,必將世世暴死,而且八字兇險,所到之處必定有鬼怪相隨。”他話一說完,周圍的人不禁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連燭光似乎也跟著詭異起來,忽明忽暗中,王子進的臉色變得鐵青。
怪不得父親為自己取字叫莫離,是怕我遭逢危險嗎?可惜孩兒不孝,終要離你而去了。
“王兄,王兄!”呼喚的聲音像自遠方傳來,周圍一片寂靜,看到大家關切的眼光,王子進不禁心中一酸。
“王兄莫怪,相面只是信口胡說之事,王兄莫要當真。”胡緋綃大概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連忙安慰他。
卻見王子進轉過頭去,面對著他一張俊臉,幽幽地問:“胡兄,請如實告知,我命中可有桃花?”
此言一出,又換得一片哄堂大笑,大家連連拊掌感慨,不愧為花癡王子進,在這種時候還在想著美人。
“有,當然有!王兄有生之年,必能覓得一位如花美眷……”此時連一直高貴驕傲的胡緋綃都被他逗得捧腹大笑,連連搖頭。
狹窄的船艙被笑聲充溢,只有王子進獨自悲傷并幸福著,倚在窗邊,望著窗外的江楓漁火。
算起來離而立之年只剩不到七年,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和佳人做一對神仙眷侶呢?
三
客船在汴河上行了數日,終于在一日午后抵達了東京城。
此時正是大批學子入京趕考的時節,繁華的碼頭上到處可見布衣書生的身影,形形色色的商人圍著這些年輕人轉個不停,更有花樓的美貌姑娘來招攬生意。對于大多趕考的學子來說,這一個多月中,他們丟失的不僅是功名,還有飽滿的錢袋。
王子進跟在諸人身后,跌跌撞撞地走出碼頭,但見東京城中房屋鱗次櫛比,道路兩旁盡是商鋪客舍,路上隨處可見金發碧眼的胡商。
“東京果然是繁華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道然忍不住感慨,其他人也個個眼睛不知往哪里放。
只有胡緋綃依舊長身玉立,漫不經心地扇著折扇,倒像是見慣了繁華,不以為然的樣子。
他們邊說邊看,不覺竟走了半晌,眼見日頭西斜,還是道然想起來投宿的問題,否則恐怕到了天黑要流落街頭。
說到投宿,大家都開始急起來,每天不知有多少趕考的學子到東京,他們這一逛就是大半天,現在有沒有客棧可住都不知道了。
一行人又不知走了幾個里坊,沿途的店越來越大,景致也是越來越繁華。
“看,前面有一個大客棧啊!”其中一個書生叫道。
大家一齊向前望去,只見路盡頭果然有家很大的客棧,門楣上掛著個巨大的金字招牌,上書“鴻福客棧”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漆金大門兩邊掛著一人多高的紅燈籠。
“這么豪華的客棧,怕是我等負擔不起吧?”王子進一見那客棧的排場,不由心虛。
“管他呢,先進去看看再說。”一行人皆年少氣盛,兼人多膽壯,一起哄就同時走了進去。
進了廳堂,眾人眼前皆是一亮,只見廳堂裝修奢華,雕梁畫棟,連一人合抱之粗的巨柱上都畫滿了描金的花紋。
眼見他們光臨,立刻有一位看起來年過五旬的胖掌柜笑嘻嘻地迎了上來,“各位客官可是要投宿嗎?”
道然聽了忙擺手道:“我們只是進京趕考的學子,負擔不起貴店,還是罷了。”
掌柜的一聽,竟有幾分驚喜,就連皺紋中都夾著笑意,“這太好了!客官有所不知,趕考的學子在我這里都可免費投宿。若是中了功名,得到圣上垂青,均可全免;若是不中,再收費用不遲。只望各位中有貴人之相的若是高中,能照顧一下小店的生意就行。”
經他這樣一說,立刻有人動了心,投考的學子都是為了功名而來,而且個個都覺得自己將會高中。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到柜臺前填了單子,還有人本沒有幾分勝算,但見他人入住,不肯輸人一口氣,也跟著填上了姓名。
王子進剛要跑去湊數,就被身后的胡緋綃一把拉住,“王兄,還是算了吧,我們改投別家去吧。”接著又朝看熱鬧的道然喊:“道然,莫要為了一時之利耽誤了一生啊。”
一共十幾人進去,此時走出客棧的竟只有三人。眼見天色漸晚,王子進憤怨地問胡緋綃:“胡兄,敢問為何不讓在下投宿?這么晚了,我們要去哪里找比這家更好的客棧?”
胡緋綃不由啞然失笑,“王兄啊,你要是真的能考取功名,那文曲星自會幫你擋災接福,依你現在的八字,怕是與功名無緣啊,真的硬考,搞不好還要折陽壽……”他說到一半,鳳眼微轉,“況且這家客棧邪門得很。”
“邪門,哪里邪門啊?我怎么看不出來?”王子進仔細地端詳身后的客棧,只見紅燈高照,賓客盈門,不見異狀。
“你沒有聽到里面有好多人哭的聲音嗎?”站在一邊的道然忍不住開口了。
“然也,然也,里面怨氣太重啊。”胡緋綃連連點頭附和。
“什么哭聲啊,我沒有聽到啊?”王子進趕緊提了袍角跟上兩人,只覺頭皮發麻,再也不敢看身后的客棧一眼。
“所以說你八字不好,沒有趨吉避兇的意識。”
在他嚇得雙腿發軟時,胡緋綃還不忘提醒他多舛的命運,三人漸行漸遠,轉眼便消失在東京城輝煌的燈火中。
四
行至亥時,胡緋綃一路挑挑揀揀,不是嫌這家破就是嫌那家臟,道然忍受不了,獨自找了間簡陋的民舍歇下,只有王子進仍硬著頭皮與他同行。
“王兄,你看這家客棧怎么樣啊?看起來很舒適華麗啊。”這位公子哥兒般的家伙又走了兩條街,終于停在了一家跟鴻福客棧差不多大小的客棧前。
“我看還是算了吧,胡兄,我們畢竟只是一介書生,不該如此奢靡吧。”王子進只看了一眼那客棧的裝潢就連連搖頭,想到自己的荷包,連說話都沒了底氣。
“既是投宿,怎可沒有了香軟床榻和錦緞的被褥呢?”胡緋綃卻一搖扇子就走進大門。
王子進拗不過他,只好也跟了進去。
所幸胡緋綃也足夠大方,二話不說就掏了銀子包了個兩張床的上房,把王子進也算了進去。
而這家客棧的裝飾果然沒令人失望,走進客房,只見寬闊的雕花木床上鋪著錦緞被褥,香軟誘人。
胡緋綃見了,歡呼一聲就窩進被子,瞇著細長鳳眼,甚是享受。
王子進見他這天真模樣只能連連搖頭微笑。
是夜子時,王子進獨自在桌前挑燈夜戰,正寫得酣暢淋漓,卻聽房門外傳來陣陣輕響。
他尚自疑惑,卻見一直窩在床里沒有動過的胡緋綃突然歡呼一聲,跳起來就沖向房門,再回來時,手中已經抱著一只荷葉燒雞和兩壇黃酒。
“王兄,人生得意須盡歡,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他把酒壇和燒雞往桌上一放,也不顧他的感受,就大快朵頤起來。
王子進見今日是學不成了,再瞥一眼旁邊吃得正歡的胡緋綃,當下雙手呈了自己的文章給他,“胡兄乃山陽書院的才子,可否助小生一改文章?”
胡緋綃也不客氣,一把抓過他遞過來的文章,潔白的紙上頓時出現了幾個油乎乎的手印,“嗯嗯嗯,還好啦,就是辭藻過于華麗,易流于不實。”
說完還不忘再啃幾口雞吃。
“那、那個,胡兄……”
“怎么,我的評價不夠中肯嗎?”
“不敢,胡兄所言極是,是胡兄將我的文章拿倒了……”
“反正都是可以看的嘛,王兄不必過于拘泥小節。”胡緋綃放下宣紙,眼中含笑地遞過來一只雞腿。
這是不拘小節的事情嗎?王子進只覺得哪里不對勁,可是美食當前,他也管不了這么多,伸手就接過雞腿和他一起吃起來。
兩人把酒言歡,一直喝到半夜,胡緋綃甚愛吃雞,中途又叫了兩只燒雞,一壇黃酒。待到窗外更夫已報亥時,他才晃晃悠悠地走向臥榻,一頭栽倒便睡死了。
王子進見他這模樣不禁連連搖頭,只覺他一個大男人,竟如此不勝酒力,行為舉止與孩童無異。
他為胡緋綃蓋上錦被,便去洗漱,也要休息了。
然而等他洗漱完畢,脫下外袍回來,卻見胡緋綃的床上錦被塌陷,竟然不像有個大男人睡在里面的樣子。
他不由心生疑惑,一掀錦被,里面竟只有一堆衣物,正是胡緋綃剛剛所穿那套,人卻不翼而飛。
王子進見狀不由詫異,這人怎么如此怪異,出門竟脫得這樣干凈,難道是光著身子出去的?
他正在納悶,卻見那團衣服居然動了一下,像是有東西藏在里面,將他嚇了一跳。他連忙跑到桌前,拿了燭臺回來。在燭光的輝映下,只見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蜷在被中,足有三尺來長,看起來竟似一只大狗。
“啊!”王子進被嚇得失聲尖叫,手一抖,燭淚竟滴在那毛茸茸的動物身上,他連忙大喊:“店家,店家!這是怎么回事啊?養的寵物怎么跑到客人的床上?”
可是他再一回頭,卻見一美貌少年正赤裸著上身坐在床上,眼帶桃花,長發及腰,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是胡緋綃是誰?
王子進見了,不禁心神一蕩,但一想他是個男人,連忙斂了心神,高叫道:“胡兄,趕快下來,那張床不干凈,剛有大狗睡過。”說罷便去拉他胳膊,這一拉不要緊,觸手甚是滑膩,卻拉了一手尚未干透的燭淚。
這一驚非同小可,再傻的人也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王子進只覺兩腿虛軟,一下就坐在了地上,指著面前的人顫聲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小生此世從未作孽,為什么要找上我啊?”
胡緋綃唇邊含笑,不慌不忙地套上白袍蔽體,緩緩地走到他面前。
王子進見他靠近慌忙又向后爬了兩步,心中暗想逃生之途。
“看來你是將我全都忘記了,你一向貪吃,不會連孟婆湯都比別人多喝了許多吧?”胡緋綃在燭光下幽幽地說,語氣竟有幾分哀怨。
“你是說你不會害我?”王子進見他眉宇之間盡是哀愁之色,似乎無意害人,一顆心慢慢落回肚中。
“說來話長,我本是千年前得你救助的一只小狐,可是你連著七世都是暴死,若這次再不能得善終,怕是再也不能投胎轉世了。”
“啊?那我要怎么辦啊?”王子進想起他為自己相面時說的話,更加惶恐不安。
“過去你曾負我一路,現在我將佑護你一生,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胡緋綃說著彎腰就朝他行了個大禮。
“胡兄,不必如此多禮啊,真是擔當不起。來來來,趕快起來吧。”王子進哪有膽子受他的禮,連忙將他扶住。
“子進,以后你就叫我緋綃吧,我不喜歡前面那個姓氏,你我日后可以兄弟相稱。”
“好好好,只是這名字偏向女子,可否考慮一下……”可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見緋綃一雙妙目滿含殺氣,正在斜睨著他,另一半話就此咽進了肚里。
他怎么能夠知道,千年以前,曾有一只小狐在竹簍里呆呆地望著滿地的鮮血,血水混著雨,蜿蜒成一道道小河,在山路上蜿蜒縱橫,宛如撒下了一地的紅綃。
那是一生也難忘的景致,一世也抹不去的心痛。
五
轉眼離科考之日已所剩無幾,王子進足不出戶,整日閉門苦讀。起初他還非常畏懼緋綃,嚇得夜不能寐,可是相處幾日,兩人竟然相安無事。而且緋綃的稟性真如一只狐貍,每日只是吃睡,尤其是喜歡吃雞,一日能吃下幾只。
“緋綃,你就不能陪我用功一下嗎?你天天逍遙快活,我在這邊苦讀,真的是很痛苦的啊。”這天晌午,王子進見他又躺在床上午睡,不由怨聲連連。
“都和你說了多少遍了,你莫要貪圖功名,那皆是紅塵糞土,你命里也沒有如此福緣。”緋綃聽了很不以為然,用被子蓋住了頭。
兩人正說著,突然樓下響起了刺耳的喧嘩,甚至還夾雜著小孩尖叫的哭聲。
“好像有熱鬧看了,我們快點去看看。”緋綃聽了一躍而起,拉起王子進就往外沖去。
“你沒有聽說過割席斷交的典故嗎?君子應能不為外物所誘……”王子進哪里掙得過他的力氣,一路徒勞地嚷嚷,“你也不急這一時三刻,要等我整整衣冠啊……”
兩人跑到樓下,只見正有一隊官府的人馬,抬著一具尸首走在長街上,圍觀的百姓將道路擠得水泄不通,仵作們不得不放下抬著尸體的門板,忙著驅散人群。
“哎呀呀,怎么又死了一個啊?又是鴻福客棧嗎?”
“好像聽說是考生,累死的……”
“為了那點銀兩,這值得嗎?”
幾個站在前面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著,似乎看到了什么,這話傳到王子進的耳中,令他頓時心中一緊。
鴻福客棧?豈不是前幾日差點就要去投宿的那家?
他急忙推開人群,擠到了最前面,只見門板上草席滑落,露出了一張死人面孔。那人雙目圓睜,一副受到極度驚嚇的表情,雖然臉已扭曲變形,他還是一眼就認出是同來趕考的一個名喚寶財的江陰人。
“寶財、寶財。”王子進慌忙叫嚷,撲到尸體面前,不可置信地望著寶財青白色的臉。怎么前兩日還活生生的寶財,一起談笑風生的寶財,再見面時,竟會變成一具尸體了呢?
這個世界變化竟是如此之快,快到讓人無法相信,寶財是不是也不能相信呢?所以死也未能瞑目。
王子進一時心酸,跪坐在寶財身邊,不知該怎么辦。沒過一會兒,仵作們就抬著門板繼續上路了,有人見他渾身脫力,好心地將他扶到路邊坐下。
等他回過神來時,那官府的隊伍早已不見影蹤,看熱鬧的人群盡數散去,街道上又恢復了繁忙熱鬧的景象。
王子進茫然地望著面前來往的行人,那在秋陽下招展的酒幌,商鋪林立的長街,竟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一片蒼茫。
這繁華熱鬧、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東京城也褪去顏色,與荒蕪曠野并無二致。
“寶財真的是勞累過度死的嗎?怎么像是被嚇死的?”王子進回來后便無精打采地歪坐在客棧的椅子上,他已經無心看書,只要一翻開書頁,白紙黑字就會變成寶財驚恐的臉。
“那是元神被吸走了的緣故,那家客棧估計有什么妖怪在修行。”緋綃依舊在吃雞,一邊吃一邊不以為然地說。
“妖怪?妖怪怎么跑到鬧市里來修行?”王子進前幾日還不相信妖怪的存在,現在已經篤信不疑了。
“因為活人多啊,可供吸食的元神也很多。而且,客棧那種地方地大人多,那充足的人的生氣,足以掩飾住妖氣。”
“緋綃,你的本事是不是很大啊?我們一起去把那妖精殺了吧。”王子進一聽更加坐不住,他的朋友們大多住在鴻福客棧里,怎能任憑他們陷于險境呢?
“還是過兩日吧,現在去不是時候。”緋綃將雞骨丟在地上,慵懶地拉過被子蓋好,顯然是不愿幫忙了。
“人命關天,再耽誤下去就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了啊!”王子進不由氣急。
“現在科考尚未結束,里面人氣鼎盛,妖氣已經被完全地掩飾住了,不知哪個才是真身。等過得兩日,人散得差不多了,再去不遲。”緋綃說著,人已經完全窩到被子里。
王子進只覺心下難過,匆忙跑出了客棧。
為什么?他不是也認識寶財嗎?一起趕了那么久的路,怎么死亡在他那里就如此微不足道呢?
是因為緋綃不是人,還是自己太過于多情?正如前人所說,多情總被無情擾?
此時已然夕陽西下,他失魂落魄地在街上閑晃,不知走了多久。待到天色蒙蒙黑時,恍惚間一抬頭,卻見兩個一人多高的燈籠熠熠生輝,照亮了寂寂夜色,正輝映在街道盡頭。
一張金色匾額掛在紅燈之間,上書“鴻福客棧”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他見到這建筑不由暗自心驚,不知自己為何竟恍恍惚惚地走到了這里。昔日看來還美輪美奐的紅漆門柱,此時竟像是鮮血涂就,在朦朧的夜晚看來,格外恐怖可怕。
但見客棧門前依舊是人來人往,賓客盈門,一幅熱鬧景象,哪里像是妖怪的巢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子進見狀把心一橫,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一撩袍角便走了進去。
六
大廳依舊寬敞明亮,手臂粗細的白燭,將廳堂照得如同白晝。他剛剛走進大堂,便見那胖掌柜又滿臉堆笑地迎了過來,臉上皺紋縱橫,仿佛重陽節綻開的菊花。
“這位客官,請問是吃飯還是住店?”
“小生想要住店,請問店家還有空房沒有?”王子進裝作初來乍到的樣子,拱手相問。
“當然有,我們這店房間多得很啊!而且每日都有客人走,所以客官無須擔心。”胖掌柜熱情地說,可這話在王子進聽來卻極其刺耳。
每日都有客人走?是跟寶財那般走的嗎?今早寶財的一張臉又浮現在面前,他連忙低下頭,才屏住了眼中的淚水,繼續跟胖掌柜交涉。
“敢問住店之前可否讓小生參觀一下客房呢?”
“這是應該的,我這就安排小廝帶客官去參觀。”他回頭叫了一個十余歲的小廝,并吩咐道,“趕快帶這位客官去看一下房間,莫要怠慢了。”
那孩童身形瘦削,像是很久都沒有吃飽飯的樣子,只有一張臉圓圓的甚是討喜。聽了掌柜的吩咐,他忙不迭地跑去拿了一大串鑰匙,把腰低得像一株風中的弱柳,“客官這邊走,請隨我來。”
王子進跟在他身后,從廳堂后走向了二樓的客房,上了樓梯,又轉了幾個彎,展現在他面前的已是與樓下完全不同的景致。
只見一條長長的走廊陰暗幽深,因為兩側全是客房,白天黑夜都要點著蠟燭,而且不知為什么,客房中都安靜至極,不聞人聲。
二人沉默地走著,腳步落在木地板上,發出咯吱輕響,像是鬼魂的呻吟般在空寂的走廊中回響。
王子進不由好奇地問:“這些客房可曾住人啊?為何一點聲息也沒有呢?”
那小廝壓低了聲音回答:“這位公子有所不知,這些房中住的大都是趕考的學子,不喜人打擾,無論白天黑夜都在埋頭苦讀,我們還是不要大聲說話,待到那邊空房再說。”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好收了聲,跟在小廝的身后繼續走。哪知剛拐了個彎,卻見身邊的一間房的雕花窗上投映著一個人影,竟然非常熟悉。
王子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一閃身躲到了一個陰暗的角落,那小廝竟渾然不覺,繼續向前走去。
“王兄、王兄,快開門啊,我是子進啊!”王子進見那小廝走遠,急促地拍門,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剛剛那個人影正是同鄉的一位王姓學子。
他稍一使力,門竟發出吱呀的一聲輕響,緩緩地打開,完全不似新的客棧,倒像是破敗草堂。
門里那位王姓書生正坐在八仙桌前秉燭苦讀,對王子進的闖入充耳不聞。
“王兄快隨我走,此地兇險,非久留之地啊。”王子進見那書生沒有反應,急忙去拉他的胳膊,一拉之下,那王生整個人竟綿軟無力地癱倒在地上。
“王兄,王兄,你這是怎么了啊?”王子進見他的臉上竟泛著鐵青的顏色,眼睛半睜半合,表情木然,簡直與死人無異。
他心中暗懼,顫抖著去摸王生那已塌陷的雙頰,著手之處竟是一片冰涼。那不帶生氣的冰冷讓他憑空打了個冷戰,心中一陣害怕,急忙連滾帶爬地跑出了房間。
昏暗的走廊里依舊空無一人,只有墻上的燭火忽明忽暗,像是一只只在黑暗中閃爍的眼。
王子進嚇得頭昏腦漲,早忘了來時的路在哪里,像只沒頭蒼蠅般四處亂撞,一邊逃命還一邊高叫:“來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可是哪有人回應他的呼救?漫長曲折的回廊中,只有孤獨的回音空寂飄蕩。
不知跑了多久,拐了多少個彎,他突然在一個房間前停住了。那是一間空房,房門微敞,仿佛剛有人離開的樣子,東西還沒有打掃干凈。
王子進跑得累了,渾身虛軟地走入房中,坐在椅子上歇息。八仙桌上放著一壺冷茶,一個燭臺,還有一面銅鏡。
鏡光如水,映出了他的影子。
不,應該說那不是他的影子,自己的臉沒有這般寬,眉毛也沒有這般黑,那張模糊的臉,竟像極了今早死去的寶財。
王子進見狀急忙拿起鏡子喊道:“寶財,寶財,你怎么了啊?”
可是鏡中人卻表情木然,哪里會響應他的呼喚。他環顧了一下房間,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那堆在角落中的行李,隱約有些眼熟,似乎這正是寶財住過的房間。
“寶財,你是有話來和我說嗎?”他欣喜地對著鏡子說,只見銅鏡中的寶財眼睛一斜,竟是望向桌子,王子進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落在了那盞蠟燭早已熄滅的燭臺上。
燭臺?蠟燭?剛剛在王生的房間里也有蠟燭,但是所剩無幾。
白天還在點著蠟燭,一直在燃著的蠟燭,每個人都有的蠟燭,又是什么?一個可怕的答案在他的腦海中呼之欲出。
然而就在這時,他手上一震,耳邊傳來當的一聲輕響,竟不知從哪里飛出一把折扇,準確地擊到了鏡面上,他一個拿捏不穩,銅鏡摔落在地。
周圍的景物像是瞬間明朗了起來,鏡子里也沒有了寶財的面孔。
“客官你怎么跑到了這里?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門外響起了一個稚嫩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只見方才為他帶路的小廝正提著盞燈籠,站在門邊等他。
“我迷路了,也找不到你,剛好這房間沒人,就坐在這里歇歇……”王子進有氣無力地回答,擦了擦額上的汗珠。
“客官要住店嗎?現在天色已晚了。”
“不不不,勞煩你引路,我要出去。”他連忙擺手,只覺渾身虛軟,雙腿無力,冷汗早已浸濕了內袍。
那圓臉的男孩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何會惶恐若此,一路將他送到大門口。
此時夜色方始,華燈初上,在萬千燈火中,只見一人白衣勝雪,長身玉立,正站在清朗的夜風中等他。
那人丹鳳眼中閃爍著戲謔的光,唇邊含笑,正是緋綃。
“緋綃啊,我差一點就有去無回,你怎么這等時分才來啊?”王子進如見救星,急忙朝他奔去。
“來了就好,不在早晚。”
“咦?你的折扇呢,莫不是忘了帶吧?”
緋綃笑道:“剛剛扔進去救你了啊,要不是那把扇子,你就真是有去無回了。”
“在下真是佩服啊,你是怎么扔的,竟如此精準?”王子進一邊說一邊回頭目測客棧到大門的距離,面現敬佩之色,似乎絲毫都沒發現怪異。
緋綃被他篤信的表情逗得笑聲連連,不知他是否裝瘋賣傻。
兩人邊走邊說,漸行漸遠,而身后的鴻福客棧中燈火輝煌,燭光沖天,宛如在蒼茫黑夜中點燃了一把妖火,引誘著無數飛蛾,奮不顧身地撲火而來。
七
“那個鴻福客棧真是很邪門,不過你的扇子要是晚到一刻,我可能就會跟寶財問出原委了。”王子進回到住處,驚魂稍定,回想起方才在鴻福客棧的經歷,不無遺憾地說。
而緋綃又吃起了他摯愛的雞,一邊啃雞翅一邊搖頭,“你以為真的能得到答案嗎?人已經死了,那頂多是他臨死前留下的一縷怨氣,大概死的時候那鏡子就在他身邊。”
“啊,此話當真?”王子進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那為什么我會看到寶財呢?而且他在鏡子里還會動!”
“因為你當時所處境地已離鬼門關不遠,所以生死的界限變得模糊,只一步間,就可跨越生死,你若真的能聽到他說的話,問出原委,怕是你也沒命回來。”
“莫要嚇我啊,君子無妄言,是真的假的啊?”王子進突然覺得背后冷風不斷,寶財和王生那青白而恐懼的臉,又開始在他面前浮現。
“咚咚咚。”然而就在這時,一陣急促敲門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又將王子進嚇了一跳。他剛要出口指責,卻見床上的緋綃歡呼著跳起來,“我追加的雞送到了!”
這一晚王子進輾轉無眠,白日的經歷讓他無法安心入夢,好不容易在天色泛白的時候會了一會兒周公,就在黎明時分被緋綃殘忍地搖醒。
“子進,今日有好多事要做,快快起來了。”緋綃坐在他床邊,晶亮狡黠的黑眸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反正與功名無緣了,睡到日上三竿也無妨啊……”王子進轉過身,倒頭就要再睡回去。
“先去鴻福客棧投宿,到時再睡不遲!”
一聽到“鴻福客棧”幾個字,王子進馬上一翻身就坐了起來,“你說什么?鴻福客棧?!你要去那里投宿?”
“不是我啊,是你!”緋綃指著他的鼻子,笑瞇瞇地說,“我的妖氣太重,定會被人發現。”
“妖氣,哪里來的妖氣,從何得知啊?”王子進伸著鼻子在他身上聞了聞,卻什么也沒有聞到。
“唉……”緋綃無奈地搖了搖頭,“所以說你沒有趨吉避兇的直覺,你看道然,早早地就和咱們告別了,定是有了不妙的預感。”
王子進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但他只覺得緋綃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青草香氣,好聞得很,如果那是妖氣的話倒也美妙。
“今日你要睡在鴻福客棧,還要幫我準備一些東西。”緋綃嘴邊帶出一絲微笑,“那個妖孽,我已經知道是什么了,也想好了應付的法子,成敗在此一舉……”
“先不說你是如何知道那個妖怪是什么變的,可是又讓我睡在鴻福客棧,又讓我去準備東西,分身乏術,怎么可能同時做這兩件事啊?”王子進聽了不禁怨聲連連。
“能,放心,你一定可以的……”緋綃說著,眼里又閃出狡猾的笑意。
當日王子進真去投宿了,客棧與平日并無分別,白日里他謹記著緋綃的吩咐,沒有到處亂闖。
他枯坐在布置簡單的房間中,望著雕花的床沿,松軟的被褥,只覺昨日發生的一切,恍若隔世。
太陽漸漸西沉,王子進的心也跟著漸漸縮緊,該來的就要來了。
八
暮色四合,霞光瀲滟,隨著天色慢慢變暗,客棧的房間中回蕩起絲絲細微的哭聲。
今天不知為什么,他的感覺格外敏銳,只覺那聲音由細變強,后來竟還夾雜著幽怨的嘆息聲。
待到夜色深沉,竟能聽到許多人在啜泣,還能聽到人求救的聲音。
宛如流水,纏綿不絕。
王子進慌忙站起來,滿屋子找聲音的出處,但是房間里除了家具,哪里還有第二個人?
但是那紛亂的哭聲,竟如潮水般沖擊著他的耳膜,他的心也因恐懼而狂跳著。
“你們都住嘴,不要哭了,都趕快把嘴閉上!”他近乎瘋狂地捂著耳朵大聲喊著,可是哭聲卻如浪濤般要將他淹沒。
“客官、客官,掌燈時分到了。”黑暗里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卻是昨天那個帶路的小廝,只見他正提著一個大紅燈籠,乖巧地站在房門外。
就在這小廝的聲音響起的同時,哭聲也在剎那間平息,王子進心有余悸地朝他招了招手,“你進來吧……”
那小童得到允許后,提著燈籠走到八仙桌前,從懷里掏出一支紅燭,一只黃紙做的紙捻,又拿出火折,開始幫王子進掌燈。
這架勢讓王子進心中燃起一絲希望,也許點了燈,周圍亮起來,就不會有那么可怕的聲音了吧?
王子進盯著那蠟燭發呆,昨日鏡子中寶財的眼光是望向蠟燭,王生的房里也有未燃盡的蠟燭。
紅燭似血,隱隱透著殺氣,讓他看了心中害怕,但是那恐怖的聲音,他卻不想再聽到了。
到底是點還是不點?
他正躊躇間,只聽嗒的一聲,那小廝已經打著了火折,用那如豆火光點著了黃紙捻。
那紙捻剛一點著,王子進便覺得一陣香氣撲鼻,似蘭非蘭,似麝非麝,倒像是廟里香火的味道,同時腦中一陣眩暈。
他心中暗叫不好,忙去阻止那小廝道:“莫要,莫要掌燈……”但為時已晚,那小廝已將紙捻靠近燭頭,攔也攔不住了。
但見那燭頭的火光燃了起來,搖晃幾下,委頓熄滅。那小廝咦了一聲,又點了一次,王子進也不怕了,湊過頭看著熱鬧。
又試了幾次,還是點不著,直到燒盡了那三寸來長的黃紙,蠟燭上仍沒有半點火苗。那小廝突然間很是不快,圓圓的臉龐上浮現出兇狠的神色,咬牙切齒道:“你等著,我馬上去再拿一根回來。”
說罷,他便提著燈籠匆匆離去,連個招呼都不跟王子進打,似乎憤怒異常。
只留下王子進一人坐在黑暗中,撓著腦袋嘟囔:“不就是蠟燭受潮了嘛,至于如此生氣嗎?”
而就在這時,鴻福客棧的大門緊閉,只有兩個巨大的紅燈,兀自招搖在夜風中。每個客房都點著蠟燭,將布滿亭臺假山的院子,照得宛如白晝。
走廊里空無一人,搖曳的燭光,將木質的地板晃出慘白的顏色。只見每個門縫里都飄出一縷細黑的燭煙,縹縹緲緲,如百川歸海一般,直往一個房間去了。
“嗡嗡嗡……”一只蚊蟲在靜謐的回廊里抖著翅膀,尾隨著燭煙,一直跟到那個房間,從門縫里爬了進去。
房中的榻上端坐著一個人,正在閉著眼睛吞云吐霧,將煙氣吸入口鼻,又吐出來,臉上皺紋如溝壑縱橫,正是鴻福客棧的胖掌柜。
那掌柜的臉上盡是一副享受的樣子,突然間像是感覺到了什么,雙眼猛然一睜,接著是嘶啦一陣衣物撕裂的聲音,他的背后居然長出一雙又粗又長的觸角,一下就將那只窺視的蚊蟲釘死在門上。
“什么人來了?”隨即他跳起來,厲聲高喝。
“呵呵呵,你這個老東西的感覺還怪敏銳的嘛!”門外傳來一個男人清朗動聽的聲音,隨即一個美貌少年搖著折扇推門而入,但見他白衣如雪,一張俊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正是緋綃。
掌柜的臉上竟突地長出一雙黑黝黝的復眼,一下占了大半邊臉,頗為認真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原來是同道中人啊,有何貴干?”
“哎呀呀,我說你啊,修行了這么久,怎么還是一副丑陋的樣子啊?真是難看死了。”緋綃急忙拿扇子擋住臉,似是不愿看他這難看的模樣。
“我道行尚淺,必須要變回原形才能使用靈力,人身的話就有些力不從心。”
掌柜說著背上又長了幾條腿,身上還長出了厚厚的一層黑毛,一時之間布帛撕裂聲不絕于耳,轉眼就是一只龐大的蜘蛛立在地上,足足占了整個房間,頭上兩條半人長的觸須在不停地晃動。
“那你還穿著許多勞什子衣服干什么啊?豈不是多此一舉?這聲音委實讓人難過。”緋綃雙手捂著耳朵抱怨。
“廢話少說,直說你來干什么吧?”那蜘蛛問道。
“我是來勸你棄暗投明的啊,你在這里吃了許多人的生氣修煉,終會遭天譴的,趕快到山里去吧。”緋綃搖著折扇仰望著它笑道,似乎并不害怕這龐然大物。
“山里哪里來的這許多生氣啊,那天地靈氣實在是太難收集,而且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干嗎來壞我的好事?”那蜘蛛妖怪說著,竟從腹部吐出了許多乳白色黏稠的絲來。
九
王子進一人坐在黑暗中,只覺心中忐忑不安。那小廝去了很久也不見回來,而夜色似乎越來越凝重,直要將他湮沒了。
哪知他正獨自惶恐,卻聽窗外傳來一絲響動,他忙回頭看去,只見月亮照在雕花的窗沿上,投射出一個人影。
那人影被慘白的月光無限放大,模糊不清,但看起來似乎是一個書生的側影,王子進只覺得呼吸似乎都要停滯,也不知這是人是鬼。
他想到昨日的經歷,腦中靈光一閃,難道這又是寶財?他是來找自己說那未說完的話的?
“寶財?可是你回來助我?”想到這里他高聲叫道。
可是那個人影聽到他的呼喚,竟如鬼魅般,在窗口一閃就不見了。
難道不是寶財?他嚇得咽了口口水,壯著膽子走了過去,顫抖著伸出手推開窗子。
只見窗外月朗風清,樹影婆娑,外面是鴻福客棧后面的一片樹林,在月色中鋪展出一幅靜謐的景象,哪有半點人跡?
或許只是自己眼花,王子進見狀松了口氣,就要拉上窗戶,哪想卻覺觸手滑膩,濕濕涼涼,似乎有水一樣的東西沾在窗沿上。
他好奇地看去,明朗的月光下,只見半個手掌上都沾了一片紫黑色的液體,在夜色中看不分明,隱約像是鮮血。
他連忙顫抖著把手湊到鼻翼下聞了一下,一股煤油的刺鼻氣味立刻囂張跋扈地沖入他的腦腔,那味道霸道刺鼻,嗆得王子進打了兩個噴嚏。
這一下大出他所料,心中不禁暗自咒罵,這客棧也未免太過奢侈,煤油也不入庫好好保管,怎生到處亂灑?
可是方才那人影又是誰的?如果是幻覺,自己這滿手的煤油又當如何解釋?還有那燃了又滅,永遠點不著的蠟燭又是怎么回事?
王子進一時迷惑,只覺得自己似乎掉入了層層的蛛網,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
正在此時,只聽身后的房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一人提著紅色燈籠站在門外,恭敬地朝他鞠了一躬,“客官,久等了吧?我這就把燈幫您點上。”
正是方才怒氣沖沖地離去的小廝。
王子進此時見了他如見救星,連忙招手叫他進來,“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不回來?可嚇煞我!”
小男孩連忙走進房中,將手中燈籠放下,又從懷里掏出了與方才一樣的物事,開始點燈。在那黃紙捻的飄忽火光的照映下,兩人皆是面孔青白,面色凝重。
但見那蠟燭點完又熄,再點再熄,反復幾次,終于一根黃紙捻又燃完了。
他惶恐地抬起頭,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王子進道:“客官,你是何方神圣?”眼神如見鬼魅,面孔竟嚇得失去血色。
“你這蠟燭如此不好用,與我有何干系,你這話應該問那火燭鋪的老板才是。”王子進說著拿了那根蠟燭掂在手中看了又看,與尋常蠟燭并無二致。
那小廝繃著臉低著頭,似乎在沉思什么,過了一會兒,他抬頭對王子進道:“客官請隨我來,黑暗之中,恐有魔物,我們一同去取蠟燭。”
王子進聽了不由大喜,“如此甚好啊,一個人坐在這全黑的房里,委實嚇人,同去,同去!”
他急忙跟著那小廝一起走出房門,長長的回廊空曠而悠遠,不知通向哪里,那小廝手中的燈籠散發著黯淡的光芒,如螢火蟲般在黑夜中飄搖不定。
而在客棧最寬敞奢麗的房間中,緋綃和大蜘蛛斗得甚歡,那蜘蛛不斷地吐絲,天花板上都沾滿了黏液,絲絲縷縷,無所不在,但是就是沒有一絲沾到緋綃身上。
緋綃一邊輾轉騰挪地躲避,一邊叫聲不斷:“哎呀,老東西你好惡心啊,口水搞得到處都是。”
“你躲吧,我倒要看你能躲到何時,待這房里全是蛛絲,哪怕不沾到你身上,你也是在我做的籠中,到時自會吃了你,正好可增加我的道行。”
緋綃聽了這話似是想到什么,停了下來,“哎喲,你倒是提醒了我,是不容你再多活,你已經殺了這許多人,也該到償命的時候了。”
他揚眉一笑,手一揮,折扇便飛了出去,如一柄旋轉的刀一樣,在空中劃出死亡的弧線,一下就將那蜘蛛的頭削掉了一半,那蜘蛛慘叫一聲,就翻倒在地。
“想與我斗,你還早著呢!”緋綃一副得意的模樣,只是這勝利來得太過容易,有些讓人失望。
他笑聲未落,那蜘蛛龐大的尸體竟呼的一聲在眼前消失不見。房間瞬間變得寬敞干凈,不見分毫黏液,就像剛剛的所有事都不曾發生一樣。
這一下變故真是始料未及,只見空中緩緩飄落一張紙做的小人,頭已經被割了大半。
“糟糕,受騙了,竟是傀儡幻術。”緋綃不由暗叫不妙,忙沖出房間。
子進,子進危險啊!
可是蒼茫的空氣中感受不到一點妖氣,倒是勃勃的生氣,布滿了整間客棧,哪里找得到那個妖怪的真身?
十
“請問我們這是要去哪里?”王子進跟著那小廝,在客棧的回廊中左拐右拐,早就不知方向。
那小童恭謹地回答:“客人,我們這就去庫房,蠟燭都在里面,拿了就回去。”
說完又帶著王子進拐了幾個彎,推開一扇門,冷冷的夜風迎面就撲了過來。
眼前正是他方才在房間中所見的那片樹林,樹影幢幢,枝葉繁茂,甚是陰森,仿佛一團烏云迎面壓來,與方才所見的靜謐景象大相徑庭。
“客官,我們走吧!”那小廝說著舉起燈籠一照,王子進只見二人面前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彎彎曲曲,直通向那樹林。
“你們的庫房怎生在這樣的地方?我們能不能不去啊?”王子進心中害怕,開始打起退堂鼓。
那小廝卻不答,一個人提了燈籠走在前面,王子進見身后也是漆黑一片,自己又不知道如何回去,再看看前面,那燈籠飄飄忽忽的光也即將遠去,只好硬著頭皮跟上去,“喂!等等我啊!”
兩人走了約一盞茶工夫,那小廝指著林中一個黑影道:“那就是庫房了!”
王子進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暗叫不妙,那是一幢低矮的茅屋,在夜色中看來破敗不堪,似乎隨時都會倒塌,煞是陰森可怖。
那小廝卻匆匆走過去,在那紅色燈籠的照耀下,兩扇木門呈現在眼前。
門上油漆剝落得厲害,還結滿了蛛網,破敗不堪,委實不像是庫房的樣子。
“這就是你們的庫房?這實在和貴店的風格不符,而且看起來不大,怎么能裝得了東西?”王子進見狀奇道。
“客官莫怪,我們那邊有大的庫房,可是里面的蠟燭都點不著,這才到這間看看是否有蠟燭。”
小廝說完伸手推門,灰塵不斷地散落,王子進連忙用袖口掩鼻,這庫房倒像是很久都沒有人用過的樣子。
“喂喂喂,我能不能不進去啊?在門外等你吧。”說話間,那小廝已然一躬身走了進去,只留下王子進一人站在黑暗的林中。
等了許久,還不見那小廝出來,但見外面樹影婆娑,陰風颯颯,王子進不禁打了個寒戰,耳邊只聽林中傳來沙沙的聲音,似乎有什么人在踏草而行。
王子進不由好奇心大起,也忘了害怕,順著聲音就走了過去。只見不遠處一個書生的背影在夜色中緩慢移動,那人著了青衫,身形瘦削,似是無比熟悉,但是又說不出像誰。
他正在長草中發愣,那書生也聽到聲音,緩緩地回過頭來。
銀色的光輝下,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張更為熟悉的臉,那樣清秀的五官,潔白的面龐,有些凌亂的頭發和閃亮的眼睛,分明是他自己。
那人眼里也充滿詫異,兩人一前一后對視,衣裾都隨著夜風輕輕擺動,竟似水中倒影,鏡里虛形,恍如夢境。
王子進只覺見了世上最恐怖之事,那是誰?是自己還是什么?難道自己已然死了,是靈魂出竅?
在清冷的夜風中,他似乎隱隱地想起了什么,但是恐懼又令他無法思考。
最終本能戰勝了理智,他一回過神來轉身就跑,哇哇哇地叫嚷著鉆進了那個破敗的茅屋。
茅屋不知廢棄了多久,他一頭撞進去,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東西發霉的味道,塵土從屋頂簌簌而落。
“喂,小兄弟,你在哪里啊?”那庫房的地上不知放了什么,甚是礙手礙腳,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只想快點找到那小廝,兩人一起回去。
身后那書生并沒有追來,他漸漸放心,只見黑暗的屋子兩側立著置物的木架,地上壇罐散亂,真的是一個倉庫,但那小廝卻不見蹤影。
王子進急忙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打算拿一根蠟燭就打道回府。
他就近找到一個壇子,里面插了好多棒子一樣的東西,估計不是蠟燭就是畫卷,只覺觸手冰涼堅硬,好像是一支實心的木棍。
“這是什么物事,做什么用的?”他舉著那物事,正自研究,突然看到對面的墻上多了一個瘦小的人影,儼然就是剛剛的小廝。
“你可回來了!”他忙回過頭去,只覺一顆心總算是落進肚子。
他剛張嘴要講自己的奇遇,便聽那小廝陰森森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客官手中所拿,即是人骨。”
“什么?”王子進聽了慌忙扔掉手中的東西,環視一下四周,顫聲道,“這、這是什么地方?怎么會有這種人骨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沒有魂魄?那引魂燈怎么也點不著?”那小廝說著慢慢走近,面色凄厲,與方才低眉順眼的模樣大相徑庭。
“我只是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啊,什么引魂燈,我不知道啊……”王子進腿一軟,跌倒在地,月光之下,只見身邊壇子里果然裝滿了人骨,還有幾個骷髏頭散在地上,透著死亡的慘白。
“不管你是什么,先吃了你再說!”那小廝消瘦的身體說話間就開始膨脹,還不停地長出黑色長毛,更從背后伸出幾只彎曲的腳。
轉瞬間,就變成了一只碩大無比的蜘蛛,兩只復眼有臉盆大小,身量高于兩人,皮膚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綠光。
王子進哪里見過如此異事,頓時嚇得七魂沒了六魄。
那蜘蛛瞬間便爬到王子進面前,伸出堅強有力的螯足,抓起他就往嘴里塞去。
王子進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那蜘蛛擒住,那蜘蛛的前腳如鐵鉗一般,牢牢地鉗住了他,他根本就掙扎不脫,眼見一只燈籠般的大嘴慢慢湊近,嘴旁還長了許多觸須,口涎直流。
“緋綃!緋綃!快來救我啊!”王子進眼見命在旦夕,拼命哀號。
那蜘蛛見他嚇得魂飛魄散,不由甚是得意,一口咬下去,卻聽得耳邊一陣紙片撕裂的聲音,不似咬了一個活人,倒像咬在了窗戶紙上。
再一看,自己爪中空空如也,哪里還有王子進的影子?只余一個破碎的紙裁小人慢慢地自半空中飄落在地上。
“傀儡幻術!”那蜘蛛不由一驚,連忙環顧了一下四周,到底是誰在黑暗中設計這一切?可是陰森的庫房中,哪里有半個人影?
十一
“哈哈哈,沒錯,就是傀儡幻術,你能用我就不能用嗎?”庫房中回蕩起開朗的笑聲,一個人影飄飄蕩蕩地從屋頂落下,姿態輕盈瀟灑,宛如輕云,“現在你知道他為什么沒有魂魄了吧?”
那人著了白裳,在黑暗中看起來很刺目,面如冠玉,眼帶桃花,似在看一場好玩的鬧劇,不是緋綃是誰?
“你是哪里來的妖孽,找我的麻煩?”那蜘蛛怒道,將口中的半截紙人吐了出來。
“看咱倆的樣子,是誰比較像妖孽啊?”緋綃拿著折扇指了指蜘蛛丑陋的肚子和長足,掩嘴偷笑。
“廢話少說!”那蜘蛛說著就撲過去。
緋綃閃身躲開一擊,再一回身,手里已經多了一把長刀,刃上是朱紅的血色。
“這次是真身,果然比剛剛強了不少啊。”緋綃揚眉一笑,就與大蜘蛛斗了起來,那蜘蛛邊用觸手不停地攻擊,肚子里還不斷吐絲。
“哎喲,我且忘了,不能讓你在這里做網。”緋綃歪著頭像是想起了什么,雙足一蹬,如輕靈的乳燕般躥出茅屋。
“看你還能跑到哪里?”那蜘蛛要追,無奈茅屋的門太小,根本擠不出它龐大的身軀。
“呵呵,叫你平時不要吃那么多的生氣,現下長得這樣大,多不方便。”緋綃站在門外,故意朝那氣急敗壞的蜘蛛招手。
“你也忒小瞧我了。”那蜘蛛怒道,幾條長腿如巨鐮般揮舞出鋒利的寒光,那茅屋便如紙做的一般,輕易便被它拆了。
“你還有點本事。”緋綃見狀長刀一指,劍眉如鋒,喝道,“放馬過來吧!”
話一出口,只覺一陣腥風撲面,帶動著發絲飛揚,那蜘蛛已然爬了過來,正張牙舞爪地要做生死之搏。
兩人轉眼便在那茂密的林中展開搏斗,蜘蛛妖的身軀龐大異常,緋綃也不敢和它正面交鋒,但那蜘蛛卻遠不如緋綃靈活,招招落空。
兩人一攻一守,一退一進,竟是打了個平手。
“你既然與我決斗,干嗎不使出真本事?”
“我的真本事怎會使在你身上,莫污了我的刀。”緋綃笑著在林中躥來躥去,那樹林茂密蔥郁,倒是給他做了很好的掩護。
“你我本是同道,干嗎要如此生死相殘?”那蜘蛛知道繼續斗下去必是兩敗俱傷,想打緩和的余地。
“莫要將我與你相提并論。”緋綃卻不吃這一套,“修行是修行,吃人是吃人,怎么能夠拿吃人當修行?”
那蜘蛛聽了似有感觸,連觸須都不如方才劍拔弩張,“你莫不是不知道?這世界本就弱肉強食。看那高居廟堂的官宦,有哪一個不是背后血流成河,白骨如山?”說著嘆道,“不過殺人的方法,各有不同。”
緋綃卻不以為然,“你本可去山上修行,卻偏偏跑到鬧市當中,那活生生的血肉分明誘惑了你,莫要為自己狡辯。”
那蜘蛛聽了,似是被說中心事,一時氣急,迅速地爬了過去,攻勢更加凌厲。
緋綃已然一扭身,如燕子般輕靈地躲了過去。
又在林中斗了一會兒,雖然勝負未分,但此時樹林中已滿是蛛絲,地上的黏液沾得人的腳行走不便,緋綃的動作已漸為緩慢。
那蜘蛛見狀很是高興,趁勢追擊,伸長觸手就向緋綃的背心抓去,哪知緋綃頭也不回,白影一閃,回手就是一刀,一只觸角已應聲落地。
觸角被砍,大蜘蛛立刻疼得在地上翻滾哀號起來。
緋綃把玩著長刀,笑嘻嘻地走到它面前,仰望著它龐大的身軀,“還有七只腳,你想怎樣被砍下來呢?”
“起……”倒在地上的龐大蜘蛛突然大叫一聲。
“起什么?”緋綃聽了不由一愣,不明白它話里的含義。
哪想一個黑影突然斜斜地沖向面前,他連忙舉刀去擋,卻還是晚了一步,長刀發出當的一聲輕響,脫手而出。
跟著脖頸間一陣吃痛,卻是那只被砍斷的蜘蛛腳居然自己跳了起來,如鋼鐵做的箍圈,勒著他的脖子,牢牢地將他釘在一棵粗壯的樹上,他掙扎了兩下,卻分毫未動。
那蜘蛛一見得逞,翻身從地上爬起來,蛛絲從腹部奔涌而出,轉眼就將緋綃在樹上纏成個粽子,他連動下脖頸都很難。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就是這世上的真理。”蜘蛛僥幸得勝,眼底興奮地閃著妖異的光,“那些弱小的人與物,本就沒有生存的權利,還不如成了我的骨血,變成強者的一部分來得幸福。”
緋綃只覺身上蛛絲越來越多,越來越緊,勒得他肋骨生疼。
“現在說大話也沒有用了,你已被綁成這樣,看你如何翻盤?”那蜘蛛見已經將緋綃牢牢纏住,勝券在握,不由得意。
“可是我明明砍斷了你一只腳,你怎么還這么精神?”緋綃有氣無力地問,蛛絲勒得他肋骨生痛,俊美的容顏也浮上了失血的蒼白,宛如美玉蒙塵。
“要想殺了我,除非挖出我的心臟,否則即便砍掉頭都能死而復生。”蜘蛛尖聲獰笑,甚為得意的模樣。
“蜘蛛還有心臟?我怎么從未聽過?”
“就在這里啊,有厚厚的胸甲保護,誰能穿透它呢?”它伸出螯足,指了指覆蓋著黑毛的胸口,朝緋綃大喊,“死狐貍,給我去死吧!”
說罷它揚起鐮刀般鋒利的巨足,便向緋綃的脖頸砍去,可是在劍氣刀鋒中,這個被蛛絲團團纏住的少年,臉上卻浮現出詭異的笑容。那笑容讓它有不祥的預感,還沒等它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只見他唇齒輕啟,念出了一串呢喃般的咒語。
剎那間有紅光從它身后暴起,它意識到不妙,砍向緋綃脖頸的螯足急忙回護自己的后心。但是那光如同利箭般變成了千萬束,直向它的后背插來,落雨般密集,哪里擋得住。
“啊啊啊——”面對紅色刀雨,它發出絕望的哀號,但終究還是晚了,不過瞬息間它的胸口便被釘滿了尖利的紅刃,密密麻麻,幾乎將它龐大的身軀肢解。
“這年頭像你這么老實的妖怪不多了呢,雖然也讓我費了些力氣……”被蛛絲緊縛的緋綃輕笑著呼嘯一聲,無數紅刃匯聚成一把尖利的血色長刀,結結實實地釘在了蜘蛛的心臟上,正是他方才被打落的那柄。
蜘蛛被他氣得翻了翻巨大的眼珠,隨即林中突然火光沖天,居然有人放了把火。火舌舔舐著林木中的蛛絲,堅韌的銀絲眨眼間便化為飛灰。
“你、你這渾蛋……”蜘蛛有氣無力地望著他,臉上卻浮現出殘忍的笑,“可是我死了,你也甭想獨活,這蛛絲沒人能解得開,你要在這火海中為我陪葬!”
可是被蛛絲團團裹住的緋綃卻調皮地朝他眨了眨眼,身體呼地一下消失不見,隨即從絲繭中躥出一只毛發雪白的狐貍。
“說你傻還真傻,何必要解開,變小點不就出來了?”狐貍輕盈地落在它的面前,搖頭擺尾。
“你、你……”那蜘蛛本已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此時幾乎被它氣死。
“老蜘蛛,你怎么活了這么久還不明白?強即是弱,弱即是強,縱是再弱小的東西也不是生下來就該被殺死的,而再強大的東西也終有毀滅的一天。”說完,它得意地搖了搖尾巴,“還有,下輩子投胎再做妖怪,記得要像我一樣伶俐可愛,太難看會影響運氣的。”
接著它的身體化作一道白影,幾個起落便消失在熊熊烈火中。
那蜘蛛聽了,心下凄然,眼中的光輝也慢慢地退去。想自己一味追求力量,跑到東京城筑巢,以吸食人命為生,可是到頭來又如何呢?
轉眼間一切都化為飛灰,倒不如當初在林中做一只飲甘露、曬月光的小小蜘蛛來得快樂。
多少人類都看破紅塵,消極避世,倒是自己,墜入了虛榮繁華之中,無法自拔。
然而它明白這個道理時已經太晚,眼中光輝慢慢地退去,生命無多。
燃燒的烈火如蛟龍般轉瞬即逝,無情地吞噬了它龐大的尸身,連著它無盡的力量,追求欲望的野心,都在光與熱中化為飛灰,就像它們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樣。
林中草木被燒得噼啪作響,烈火卷著濃煙,像是兇猛的怪獸般在肆虐摧殘著一切。在滾滾黑煙中,林子外正站著一位青衣書生,他臉色焦黑衣衫破落,一看就是逃跑不及被煙熏的。
這書生不急著逃命,卻焦急地望向金紅色的火海,只見片刻之后,一個白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火光中躥出,卻是一只毛發雪白的狐貍。
“緋綃,嚇死我了,還以為你不會出來了!”王子進一見到這狐貍的身影,立刻欣喜若狂地跑過去,將它抱在懷中。
而白狐也十分愜意地瞇起了眼睛,似乎對他溫暖的懷抱十分滿意。
“我在放火前還見到了你做的傀儡,真的跟我一模一樣。”王子進大呼小叫地嚷嚷。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狐貍伸出粉嫩的小舌,舔了舔他的面頰,似在催促他。
王子進不由一愣,方想到自己身處險境,急忙抱住懷中狐貍,轉身便發足狂奔,將那修羅火場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一炷香工夫后,兩人已跑到了鴻福客棧的大門外,遙見客棧中火光沖天,街坊鄰居發現走水,正在奔走撲救。
原本金碧輝煌、豪氣四溢的客棧失了法術的庇護,竟在眨眼間便衰敗下來,門柱上紅漆剝落,鮮紅的大燈籠也露出竹篾骨架,殘破的紅絹在夜風中飛舞,宛如無主孤魂。
“里面住宿的客人不會有事吧?”眼見客房中仍燈火通明,王子進不由擔憂地問。
“不要緊,沒有人吸食他們的元神了,自會慢慢地復原,過幾日便會無恙。”緋綃從他懷中探出頭,篤定地回答。
“如此大的客棧,竟轉眼間破落成這樣。”王子進見火光中飄飛的黑絮,不由心生感慨,縱是擁有無比偉力,萬千財富又怎樣?最終不過一切成空,又有什么是屬于自己的?
“所以說富貴如浮云,最是虛幻。”
“緋綃,我想明白了,人生苦短,只有經歷的一切才真正屬于自己,你我明日便去那煙花柳巷看絕代佳人去吧!”
“呃?”緋綃萬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