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李陵持勇陷胡地 司馬直言受腐刑
- 茶余酒后話紅顏·大漢篇
- 韋尚田
- 3248字
- 2020-11-13 09:27:26
又是一年鶯飛草長。
又是一年雁叫長空。
蘇武在湖邊看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身影,竟發(fā)現(xiàn)兩鬢已經(jīng)一片斑白,額頭刻上了深深的皺褶。屈指算來,八年時光過去了,該怎么熬過這漫長的歲月?他時時摟抱在懷的那根象征身份的節(jié)杖,什么時候被磨掉了多半牦毛?風(fēng)雪寒霜,孤苦無助,一切都不堪回首。唯一讓他欣慰的是那兩只野雁年年都會在春天準(zhǔn)時回來,在他頭上歡快地鳴叫,告訴他平安歸來;在秋天領(lǐng)著一群它們的后代振翅南飛,在他頭上發(fā)出豁亮的長鳴,跟他深情地告別。大雁系著他的心,歸來,牽動他的掛念;飛去,扯斷他的思緒。他多少次夢見自己變成一只飛雁,自由地展翅,飛過萬里藍(lán)天,飛回日夜思念的家園!
蘇武做夢也沒想到,李陵會來這里看他!
李陵是單騎一人來的。要不是這里沒有第二個人,他絕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滿臉風(fēng)霜的老人會是蘇武!
李陵跳下馬,單膝著地,低頭說道:“子卿兄,小弟李陵多年掛念你,可是一直沒臉來見!”
蘇武沉著臉說:“你沒臉來見我,為何又來?”
李陵囁嚅道:“我有話要說,不得不來。”
蘇武冷冷地說:“你要說,就先說說,你怎么會背叛朝廷,降了胡人?”
李陵未說,先已淚下。
李陵本是漢朝名將李廣的孫子。在蘇武被扣胡地的第二年,且鞮侯單于侵犯中原更甚,漢武帝派出三路兵馬去征討匈奴,都是落敗而歸。李陵當(dāng)時年輕氣盛,主動請戰(zhàn),率領(lǐng)五千步兵出征。李陵的爺爺李廣以神箭手之稱聞名天下,后因隨大將軍衛(wèi)青攻匈奴,迷失路途受到指責(zé)而自殺身亡。李陵和他的五千士兵也都個個善射,一路破敵,連連得勝,從遮虜障一直攻到浚稽山??上У氖撬萝娚钊?,后邊的援兵遲遲不到,單于用三萬騎兵把他們圍在兩山之間。李陵擺下陣勢,前面一隊拿著長戟和盾牌,后面一隊全是神箭手,待匈奴騎兵臨近,幾千支箭一齊射出去,匈奴兵一排排倒下,死傷無數(shù)。李陵打退了敵兵連忙往回撤,單于惱羞成怒,親率八萬騎兵追來。步兵哪能跑過騎兵?李陵和他的士兵被圍在一個山谷中,憑借著樹木做掩護(hù),又射死了很多敵人,連單于都差點被射中。單于擔(dān)心漢軍步步后退,是因為后面有漢軍埋伏,就想收兵回去。正在這時,衛(wèi)律趕到,他告訴單于,他已查明,漢軍沒有援兵,李陵雖然勇猛,但箭已射完,沒有什么可怕的了。于是,單于下令全力攻打。從日落打到夜半,李陵的士兵射光了箭,人也只剩下幾百。李陵對他們說:“天要亮了,咱們誰也出不去了,你們跟著我往外沖,活一個是一個,回去告訴朝廷,咱們沒給皇上丟臉!”
李陵帶領(lǐng)著他的士兵怒吼著往外沖殺,單于的兵馬點著火把截住廝殺。到最后,只剩下幾十個士兵了,李陵在后面抵擋,忽然,腳底下被什么絆了一下,跌倒了,沒等爬起來,已被人死死摁住。
李陵無奈,暫時投降了匈奴。多年來,漢朝和匈奴交惡時互有降者,互留使者;示好時又互派使者,互放降者。李陵就想等著這一天。
漢武帝聽說李陵投降了匈奴,心中生氣,又有些疑慮,就召集大臣商討怎么處置。打了敗仗的那幾個大臣和將領(lǐng)沒有一個說好話的,有的說李陵根本就不會打仗,有的說他是貪生怕死,有的說他背叛朝廷,罪該滅族。當(dāng)時擔(dān)任太史令的司馬遷跟李陵并不相熟,但他很敬重李家祖孫的忠誠和勇敢。他心性正直,知道李陵投降匈奴不對,但他也更看不慣那些朝臣的諂媚和小人伎倆,便出班奏道:“李陵素來重孝道、講信義,國家有難,挺身而出,更為難得。此次,李陵僅帶兵五千,深入胡地,重?fù)艉?,只因皇上派出的援兵遲遲不到,以致箭盡兵敗。事雖如此,但他以一當(dāng)百,殺敵數(shù)倍,足以告慰天下。”
司馬遷說完,群臣不語。漢武帝神色不悅地說:“太史令是責(zé)怪朕不發(fā)援兵了?”司馬遷叩首說:“微臣不敢!臣想李陵沒有如他祖父那樣自盡,怕是有他的主意,一定會找機(jī)會,將功折罪報效皇上。”漢武帝說:“以你之見,該怎樣處置此事?”司馬遷說:“皇上萬不可聽信讒言,罪及族人,那樣就會斷了李陵的歸路!”
漢武帝覺得司馬遷說得在理,當(dāng)初,他知道李陵兵微將寡,孤軍深入敵后,本已派了都尉路博德率兵前去支援,是他聽了李陵連連得勝的消息后,改派路博德另去他處。想到這里,他就決定再派路博德帶兵進(jìn)攻匈奴,把李陵接回來。誰知道,路博德一到胡地,就被打得落荒而逃,差點丟了性命。他回來編了一個謊言推脫責(zé)任,他跟皇上說:他從一個抓住的匈奴士兵的口里得知,李陵當(dāng)了單于的軍師,親自領(lǐng)兵攻打漢軍。路博德是皇帝信任的人,他的話不能不信,當(dāng)下,漢武帝下令把李陵全家老少一齊抓來,統(tǒng)統(tǒng)問斬。又把一肚子怒火撒在司馬遷身上,認(rèn)為他敢替李陵說話,是有意和朝廷作對。于是,就把司馬遷定了死罪,下到牢里。
李陵聽說全家慘遭滅門,痛不欲生。他知道自己回去已經(jīng)無望,終日借酒澆愁。偏偏且鞮侯單于愛他勇猛,慕他箭法,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他,封他為右校王,他也就不再作他想。不過,他從來不參與匈奴和漢朝兩軍之間的任何戰(zhàn)事。
李陵說罷,唏噓不止。蘇武慨然一聲長嘆,說:“事到如今,你又來我這兒干啥?”
李陵說:“我早已知道你在這兒受苦,你的氣節(jié)讓我無地自容。單于知道我和你相識,他一直很敬重你,特意讓我來看看你。”
蘇武說:“單于讓你來看我,是想勸我像你一樣嗎?”
李陵羞紅了臉說:“子卿兄,這么多年,你一個人在這里吃苦,這份忠心誰知道呢?”
蘇武以杖拄地:“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皇上會知道!”
李陵沉吟一下,說:“有些話我不得不說,我來的時候就知道你的老母已經(jīng)過世,不久前,我又聽說你的妻子已經(jīng)改嫁,你的一對兒女不知是死是活,下落不明。”
蘇武面南而跪:“老娘,是兒不孝,不能給您養(yǎng)老送終!”
李陵接著說:“我還得告訴你,你大哥奉車都尉,跟皇上到雍城的棫陽宮,扶著皇帝的車子下殿階,碰到了柱子,折斷了車轅,以大不敬之罪自殺。你弟孺卿跟皇上去祭祀河?xùn)|土神,騎馬的宦官與黃門駙馬(宮中掌管車輛馬匹的官)爭船,把黃門駙馬推下河淹死,宦官騎馬逃走?;噬厦愕苋プ?,他追不到,難復(fù)圣命,服毒而死?!?
蘇武滿臉淚痕,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李陵嘆息說:“我剛來的時候,心里很痛恨自己對不起朝廷。是皇上殺了我的全家,逼得我無路可走,不得不留在這里。你不愿意投降,我又何嘗愿意呢?現(xiàn)在皇上已經(jīng)老了,是非不明,今天說殺誰就殺誰,誰都不知道明天腦袋還在不在頸上。子卿兄,你已家破人亡,你在這兒遭受這樣的苦楚為了誰呢?”
蘇武擦干了淚水,鄭重地說道:“君要臣死,死而無怨。朝廷有對不起自己的地方,可自己不能對不起祖宗,對不起父母之邦。你要我投降的話不必說了!”
李陵自感慚愧,不再說啥。在這兒一連住了幾日,與蘇武喝酒聊天,在草原上閑游。那一天,兩只大雁嘎嘎叫著飛過來,李陵說:“看我射下一只,咱們喝酒!”說著,抄起弓就要射,蘇武一把攔住他,說:“不能傷它們,它們是我的孩子!”說話間,兩只大雁已經(jīng)撲扇著翅膀落在了蘇武的腳邊,用嘴輕輕地叼啄他的衣袖。李陵驚詫不已。蘇武告訴他,這是他親手孵化的兩只雁,它們到這世上第一眼看到的是誰,就把誰當(dāng)成了母親,牲畜再小,也懂得養(yǎng)育之恩。
這一日,倆人飲酒作別,李陵乘興說道:“子卿兄,臨別能不能再聽我說一句心里話?”蘇武放下酒杯,正色說道:“若大王還要說讓我投降的話,我就死在大王眼前!”
李陵把滿杯酒一飲而盡,潸然淚下:“你叫我大王,真叫我無顏活在世上。我李陵和你比,你是頂天立地的壯士,我是豬狗不如的畜生?!?
李陵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幾天以后,李陵讓妻子給蘇武送來很多東西,還有一頂很結(jié)實很暖和的帳篷。
李陵還捎來一首他寫給蘇武的詩:
骨肉緣枝葉,結(jié)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
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
昔者長相近,邈若胡與秦。
惟念當(dāng)乖離,恩情日以新。
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
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yuǎn)人。
愿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
蘇武十分感慨,當(dāng)即回詩一首:
黃鵠一遠(yuǎn)別,千里顧徘徊。
胡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況雙飛龍,羽翼臨當(dāng)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懷。
請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絲竹厲清聲,慷慨有余哀。
長歌正激烈,中心愴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得歸。
俯仰內(nèi)傷心,淚下不可揮。
愿為雙黃鵠,送子俱遠(yuǎn)飛。
這正是:
說古論今是與非,叛祖逆宗不可為。
身前榮辱身后看,令公頭斷李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