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別笑!這才是中國法律史(修訂版)
- 秦濤
- 2417字
- 2020-11-14 18:15:17
三 春秋戰國:白金時代的破與立
二尸三命案
雍子和叔魚死去已久的尸體躺在邊上,劊子手正在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邢侯麻木地看著這兩具尸體,心想:他們在死去之前也曾經是活著的。思量未已,一種刺骨的冰涼已經介入他的頸項,隨后的沸騰灼熱將他的思緒吞沒了。
二尸三命。
聊公默默地轉回頭去。這樣血腥的場面,在春秋之前的法律史上從來不曾缺乏過,今后也將繼續層出不窮。更何況,這三個人并非死無余辜。
雍子生前是晉國的功臣。他是楚國申公巫臣的公子,由于并不被父兄喜歡且遭到惡待,于是跑到晉國來。究竟是怎樣的原委,聊公不想多講了。總之雍子曾經很努力。他靠著他的努力和實力,在一次戰斗中立了功勞。國君把部邑賞賜給他,他萬萬料不到,就是這片地要了他的命。
邢侯也是申公巫臣的兒子。這位楚臣申公巫臣沖冠一怒為紅顏,舉家跑到晉國來了(具體事跡可以去查《左傳》)。他在晉國多有作為,國君把邢邑封給他。這塊地,由他兒子邢侯繼承。邢侯同樣萬萬料不到,這也是一片奪命的土地。
當然,奪命的永遠不是死物,而是生物,是生物永不止息的欲望。
部邑和邢邑的邊界并不明確,所以雍子把邊界劃得有點大。邢侯不是省油的燈,聚集了百姓在邊界上鬧,抵制雍子。
讓他三尺又何妨?聊公這樣問雍子的靈魂。雍子咬牙切齒地說:不蒸饅頭爭口氣!唉,為什么恨一個人可以十年五十年甚至五百年這樣子恨下去,為什么仇恨可以大到這種地步呢?
生前的雍子對自己的家人一腔仇恨。想不到自己跑到晉國,他們居然可以跟了來;想不到自己封到部邑,他們卻可以住隔壁!是可忍,孰不可忍?雍子把親兄弟邢侯告上法庭。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叔魚很高興自己當上了司寇。叔魚姓羊舌,名鮒。羊舌一家子在當時的晉國是望族,他的兄長叫叔向。
叔魚爬到司寇這個位子可不容易。這是他鉆營許久干了好幾件詭詐的事情,才弄到的職位。漢朝開國宰相陳平先生說過:“我多陰謀,道家之所禁,其無后乎?”這是頭腦清醒的人說的話。叔魚頭腦不清醒,他絕對想不到這個他千辛萬苦得來的位子要了他的性命。
雍子告邢侯,晉國執政韓宣子令司寇叔魚接手這個案子。
雍子打探好了,叔魚預備判自己敗訴。雍子也打探好了,叔魚這人沒別的毛病,就是貪財好色。
雍子挑了自己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給叔魚送過去。這大約是中國歷史上首起對司法官的性賄賂吧?但直到今天,關于“性賄賂”基本上還是立法空白。
叔魚得了如花美眷,便開庭審理,判雍子勝訴。邢侯一怒之下,情緒失控,殺了叔魚,又殺了雍子。
就是這么個案件。韓宣子犯了難:這樣一來案情就復雜了,該怎么判呢?沒奈何,把叔向找了來。
放在洋人那里,是反對這樣做的。叔向乃是叔魚同父異母的大哥,這里涉及一個回避的問題。而在中國,韓宣子全不考慮這個問題。召你叔向來,正是對你的信任。
叔向并不辜負韓宣子的信任,他說:“三個人都是死罪。”
韓宣子問他:“依據何在?”
叔向說:“夏朝的刑法規定:己惡而掠美曰‘昏’,貪以敗官曰‘墨’,殺人無忌曰‘賊’。這三樣,按夏朝的刑法都是死罪。一個沒死的,殺頭;兩個已死的,戮尸。就這么簡單。”
韓宣子鄭重地點了點頭。
叔向出來,遇到一童子,曰:“某奉軍師將令,在此等你多時。”叔向問:“你家軍師是誰?”童子曰:“隨我來便知。”說罷,領著叔向三繞兩繞,至一處茅舍,舍中傳出琴聲錚然。叔向入內,見一人拊掌大笑:“先生做得好大事!”孰視之,正是聊公。
叔向皺皺眉頭,用表情示意:我很忙,你有話快說。
聊公笑笑,問道:請教先生可知道什么叫作“罪刑法定原則”?
叔向:?
聊公心想諒你也不知,嘴上卻說:此乃是現代社會的一項刑法原則。基本內涵乃是: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先生判決叔魚一案,請教晉國哪條法令規定受性賄賂從而枉法須判死刑?
叔向:晉國并沒有這樣的規定,但是夏朝的刑法有此規定:“昏、墨、賊,殺。”此乃上古圣賢皋陶創制的刑法,難道還不足以作為判案的依據?
聊公:請問此項規定何處有載?
叔向:夏朝并無竹帛,口口相傳至今,某博聞強識,故而得知。
聊公:好,可見依舊無明文規定。再問,誰人告訴你“昏”就是“貪以敗官”而不是“頭昏”的意思?
叔向:“昏”自然就是“貪以敗官”。
聊公:原來司法解釋也是你杜撰的。再請教,你憑什么說叔魚是貪?貪物質財富算貪還是貪美色也算貪?
叔向:都算。只要貪便是不好的。
聊公:嗯,看來事實認定也有問題。再請教,你知道什么叫作“法律的時間效力”嗎?
叔向:?
聊公:即指刑法的生效、失效時間和溯及力的問題。請教,你居然援引一部夏朝的法律(何況還莫須有)來斷本朝的案子,難道夏朝的法律還沒有失效嗎?
叔向:圣王的法則,雖萬世而行之,豈會失效?
聊公:那按照紂王的法律,先生你死上十次都夠了,請問我可否引紂王的法律來判你死刑?
叔向:紂王獨夫,豈能與圣王并論?
聊公:好,那么一個法律屬于獨夫之刑還是圣王之法,誰說了算?
叔向:公道自在人心。
聊公:好一個人心,人心最不可捉摸。你就以這不可捉摸的人心,宣判了三個人的死刑?你違背了刑法的基本原則!
叔向輕蔑一笑:我根本否認那是刑法的基本原則。好啦,先生倘無他事,在下先告辭了。
聊公不語,目送叔向到門口,突然見他停下腳步,卻并不回頭,而是背著身問了一個問題:請問先生,按你所說的現代刑法的原則,應該怎么判這個案子?
聊公思忖一下,道:叔魚受性賄賂,晉國法律沒有規定;無法確定是沒有審清事實所以錯判還是枉法故意錯判,疑罪從無。雍子性賄賂叔魚,晉國法律同樣沒有規定,無罪。邢侯故意殺人,死刑。
叔向扭過頭來,哈哈大笑:那豈不是白白放過兩個壞人?邢侯當真是死得冤枉了!
聊公不服氣:那是你法律不健全的緣故!
叔向:什么時候法律才能健全?這是以人而補充法之不足。
聊公大怒:人治任意裁量空間太大,早就被文明社會否定掉了!
叔向冷笑道:難怪你們出了“許霆案”這樣的千古奇聞!從無期徒刑到五年有期徒刑,這個自由裁量空間倒是小!須知,公道在人心,有治人,無治法。
聊公語塞。
叔向頭也不回地走開,邊走邊說:你的想法和子產接近,你可以去找找他。
身后傳來聊公的聲音:我正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