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別笑!這才是中國法律史(修訂版)
- 秦濤
- 14字
- 2020-11-14 18:15:15
二 夏商西周:上古的光榮與夢想
神與王的矛盾
我們首先要理解一下上古時候人們的精神世界。
三代之時,神靈充斥天地之間。萬物有靈,所以經常要祭祀山川河岳乃至百谷黃土。而人死后也有靈,會進入另一個世界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所以要祭祀祖先。
兩個世界混淆在一起,有條不紊地并行著。事實上另一個世界到底存不存在,我們到今天也不得而知。
所以,世俗的王(比如商王)要想維護自己的統治,就會胡扯說自己是上天(或者說上帝)的代表。但是,如果神和王發生矛盾怎么辦?這個問題,原始人的頭腦還不夠程度去問,但是夏、商時代的人們卻切切實實面臨了。
比如說,夏朝的最后一個王桀,把某部落首領某甲抓了來關在均臺里面。均臺據說是夏朝的中央監獄,里面設置了水牢,叫作“種泉”。某甲就被浸泡在種泉里面。
某甲在里面泡著,覺得不是個滋味。便想了辦法賄賂桀身邊的人。這位收禮的也毫不含糊,立馬說服桀把某甲放掉了。某甲回去以后造了反,把夏朝滅掉建立商朝。某甲的原型是湯,改編自《史記·殷本紀》。其中關于夏朝監獄設施的絕密資料,由托名姜太公的一本古兵法《太公金匱》友情提供。
好,這里有個問題:夏朝代表上天,夏王桀與天地并存、日月同壽。可是為什么代表上天的王被人推翻了呢?湯在《尚書·湯誓》里給出的解釋是:“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然后表示要恭行“天之罰”。當時湯的軍隊群情激奮,就一起把夏桀的命革掉了。革命的時候來不及熱思考的問題,我們今天卻不得不冷思考一下。
湯說上天命令他去執行“天罰”。但問題是,“天罰”可不是人人有資格執行的。有這個資格的,只有王一人而已。如果人人有資格執行天罰,今天你說你受了天命來罰我,明天我說我受了天命去罰你,豈非亂了套了?
湯沒有糾纏這個理論問題,而是舉了許多夏桀的罪惡,最后引了那句著名的口號“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太陽啥時候滅亡?我愿與你同歸于盡)來調動群眾的革命情緒,于是把太陽王夏桀滅掉了。
這個理論問題,涉及的依舊是法統的正當性依據。為什么天不命令別人去滅亡夏朝,而單單命令你湯?你和天是親戚?這個問題要到西周由周公來解決。
桀和湯的矛盾,是同一個天命之下兩個王的矛盾。下面一個案例是神與王的直接矛盾。
某甲是商朝一個王。太平日久,無所事事,就制作了一個木偶,給它起個名字叫“天神”,然后左右開弓打了天神幾十個大耳刮子。某甲又用皮囊裝上鮮血,懸在半空,走馬射箭把囊射破,血從天上灑落下來。某甲呵呵大笑,說老天被他射了個窟窿。
一天某甲出遠門去打獵,被老天哐地打下個雷來,劈死了。
這位王,便是商朝著名的無神論者武乙。因為一生信奉與天斗其樂無窮,名聲便很不好。
武乙并不是精神病患者,他之所以與天斗,原因是這樣的:
商朝的時候,既然在王之外還有一個天神的存在,也就是世俗權威之外還有一個超越性的權威,那么便需要有個中介聯結兩者。而這個中介不光是王,更有上古的一個鼎盛的職業——巫。巫掌握有一套專門的、復雜的、神秘的占卜技術。從挖出的甲骨文來看,商朝政治法律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需要借助占卜、借助巫的力量來決策、裁判。
占卜的結果當然不完全是隨機的,巫的行業傳承日久,自然口傳心授著一套足以左右占卜結果的技術。巫如果聽著王的話來傳達上天的旨意,那王權與巫權便相安無事。如果巫決心與王對著干,那兩者勢必沖突。武乙之所以與天斗,就在于試圖削弱巫權而加強王權。武乙之暴卒,究竟真的是天命,還是隱藏著一起人為的政治陰謀,真相已經不得而知。但是毫無疑問,這個結果一定正中巫的下懷。
但凡一個政權有兩個權威,勢必出現這樣的結果。洪秀全之所以不能容忍楊秀清,就是因為只能由他自己來擔任唯一的天父代言人,天國不容兩個可以直接與上天對話的人;秦始皇之所以殺韓非,也是因為只能由皇帝作為唯一活著的法家理論解釋者,帝國不容兩個有權解釋國家賴以存在的理論基礎的權威,哪怕只是個學術權威。
這樣一個問題,在商朝,還只能通過一方死亡另一方勝利來解決,而從理論上解決要到西漢。
武乙之死亡,卻未必意味著巫的勝利。事實上,殷周之際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王國維先生曾寫過一篇鴻文《殷周制度論》,開篇就說:“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殷周之變有制度上的種種表現,但是歸根結底,這就是一個從神到人的轉變。人的德行開始覺醒,對神的態度逐漸存而不論、敬而遠之。武王伐紂之前,先用蓍草占卜,結果是兇;再用烏龜殼占卜,還是大兇。三軍將士面面相覷。結果姜太公一手奪過龜殼蓍草,扔在地上用腳亂踩,還吐了口唾沫,耍賴地說:“枯骨死草,何知吉兇!”說罷,毅然指揮大軍碾壓過枯骨死草,滅亡了殷商。這就是殷周之變后中國人對待鬼神的態度,靈則信,不靈則不信。武乙對抗巫的單槍匹馬,終于匯聚成了滾滾洪流。
從神到人的轉變,在歐洲要到文藝復興才真正完成,中國較之早了兩千多年。早,未必是多好的事情。當伯爾曼的《法律與宗教》正告我們道:西方人對法律的信仰,正是脫胎于對宗教的虔信,我們才感嘆中國人缺乏信仰之弊端所在。其實也沒什么好感嘆的,每個文明都有自己行進的邏輯,都有自己面臨的問題。
王代表神,卻可以與神有矛盾。帶來的一個教訓是,一旦你說自己代表了誰誰誰,那么我們就要去思考:第一,你憑什么可以代表?第二,如果你代表他,那么如果你和他有矛盾了,我們相信誰?
事實上,很多“代表”只不過是“代理”而已。兩者的區別就在于:從法律上看,代表者與被代表者人格是混同的,而代理者與被代理者是兩個主體。這可以使我們將一些問題看得更清楚。并且代理者如果代理不善,是可以更換的。
為什么可以更換?更換的依據何在?歷史已經發展到了西周,我們看看周公旦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