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爽的晚風吹拂在林間,搖曳著錦簇的枝葉,沙沙作響。一座破舊的磨坊在其間若隱若現,雖然屋頂和圍墻已經坍塌,大體也被綠油油的雜草所覆蓋,但依然可見當年的規模。
半脫落的招牌死死抓住最后一個被固定的角,仿佛隨時可能落下。而被灰塵所遮蔽的上面,需要仔細,才能看出原本的幾個大字——夏爾軍需磨坊。
門前雜亂的草木叢中,突然探出一道亮光,照在了那搖搖欲墜的招牌上。
“夏爾軍需磨坊,誒,這里以前也是夏爾鎮的范圍嗎?”伴隨著一聲疑問,一個人從草叢里鉆了出來。
江恒提著魔晶燈,靠近這被歷史遺忘的角落,仔細觀察著,似乎是在腦海里重鑄當年的模樣。
“夏爾鎮當年可是個軍鎮,駐扎在這里的軍隊比碧巖城的還要多呢,范圍和規模當然大。”洛蒂也提著一盞魔晶燈,沿著被江恒踏過的路線走了出來。
看著月光下的磨坊,被森林擁簇,就好像一個孤零零的遲暮老者,在長久的環境變遷中,等待著自己的消逝。
“我上次來的時候都已經一年前了,嗯,其實也就來過一次。”將燈放在一塊稍微平整的石頭上,洛蒂看著坍塌的圍墻,好像老者身上破碎的衣物,臉上露出了懷念的神情與不易察覺的一絲感慨,“在我剛來夏爾鎮的時候,當時還不怎么適應這里的生活,整個人看起來都沒什么精神,貝羅哥和伊佳姐就把我帶到了這里來。”
兩人來到坊內,里面只有一些不規則的石頭和環繞著墻壁蜿蜒向上的殘破石梯,抬起頭,可以直接望見破漏的屋頂和外面燦爛的星空。
“他們說,這里是他們以前小時候的秘密基地,那個年頭,經常有事沒事就往這里跑。”
江恒發現,里面的這些石頭并不是雜亂無章的,幾乎都相對平整,按照大小的順序,沿著一條扭曲的方向堆砌,就好像一道簡單的步梯,雖然挨在墻角最大的那塊巖石不過半個書桌大,還沒有自己一半高。
再借著光芒環繞四周,可以看見墻壁上充滿了童趣味的涂鴉,有些像牛,馬一樣的動物,有些像方正的房屋,更多的是認不出來的各種圖案,應當是童年還未逝去的稚趣幻想。綠的,應該是草葉的汁水,紅的,應該是漿果的粗液,黑的,應該是煤炭的痕跡。
難以想象,這么多年過去了,縱使這里充斥著歲月的打磨,這些過往的記憶,依舊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洛蒂來到一個小角落,將那里堆放的一些圓潤的小石頭一個接著一個地拿出,開始將它們挨個堆放起來,搭塔,“當時他們給我說了很多,他們在這里的童年,成長的經歷,對這個小鎮的介紹……好多我都還記得。”
最終石頭堆放到第五個的時候,就堅持不住了,整個塔都倒了,只是笑笑,又開始重新擺放,“就好像發生在昨天,呼,時間真快呀。”
輕輕放下第六塊石頭,好的,沒有倒,“那天我們一直聊到很晚,直到羅娜大嬸找到我們……從那天起,我開始正視這份工作,重新認識這座美麗的小鎮。”
江恒蹲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她顫顫巍巍地放下第七塊石頭,“所以,你把我帶到這里來,也是為了讓我體會一下你當年的感受?”
七層石塔稍微搖晃了一下,但還是穩定了下來,洛蒂白了江恒一眼,“想什么呢?我是這么無聊的人嗎?都說了,咱們這是擴大巡邏范圍。”
事情其實是這樣的,對于凱信他們的突然離去,洛蒂三人感覺非常莫名其妙,特別是在周圍危險系數突然上升的情況下,更是感到了緊張與擔憂——雖然江恒沒有這方面的思考。
所以幾人開了個小會,決定兩人一組,每晚輪流巡邏,并將范圍擴大。
“唉,雖然當時我是同意擴大巡邏范圍,但……”江恒雙手撐著膝蓋慢慢站起,蹲的太久,有點麻了,“我可不知道,時間也被延伸得這么晚了。”
平時,江恒喜歡晚巡邏后去瑟爾希婭快要打烊的小酒館里買一瓶黑莓汁。今天,江恒抖了抖身上的包,里面發出瓶子碰撞的聲音,這是開始巡邏前,他去快要打烊的酒館里買的。
“反正晚巡邏回來守夜班的話,你也只會在門口看書,還不如把時間推后點,讓你跟著出來走走,更有意思。”洛蒂沒有理他,而是更加小心翼翼地放下第八塊石頭。
可惜沒有成功,整座石塔倒下,石頭落在布滿了細沙的地上,并沒有發出什么大的聲響。
洛蒂嘆了口氣,站起,活動了下有些微麻的手腳。
江恒看見,將那些石頭攬過,自己也開始搭了起來。
“對了,我有一個疑問。”江恒放下第三塊石頭,說道。
“嗯,什么?”
“你以前告訴過我,貝羅哥和伊佳姐都是夏爾鎮的人,可這幾個月,我好像沒有見過他們的家人,而且他們也一直都住在治安所里,這是為什么?還是說他們家里人在其他地方?”
問題提出,卻沒有立刻得到解答,放下第五塊石頭,江恒回過頭,看見洛蒂深思的神情。
“對噢,這件事,我好像沒有跟你說過。”洛蒂此刻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少了些剛才的輕松。
這讓江恒瞬間有了些不好的猜想。
“你也知道,夏爾鎮以前是個屯兵軍鎮,二十年前,在這里超過三萬的人口里,有百分之八十都是軍人,剩下的,則是部分軍人的隨行家屬。”
“那個時候有這么多人嗎?”江恒有些驚嘆,差點把第六塊石頭擺歪。畢竟現在的夏爾鎮人口不過幾百戶,滿打滿算也就接近兩千,再回想一下現在的居住面積和種植土地,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會感到驚奇了。
“我不是都說了嗎?當年的軍隊可是比現在碧巖城的還要多,這么快就忘了嗎?”
“額,我的錯,你繼續。”
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稍早一些的歷史,你應該清楚。”
“大概三,四十年前,帝國與大陸原住民簽訂互不侵犯條約,宣告戰爭時期結束,建設時代到來,之前的屯兵點也開始往建設點轉變。”
“兵太多了,大量的軍晌和裝備方面的費用拖累了帝國的發展轉型,所以有了后面大裁軍和建設兵團的成立。”
“當時小鎮的大多數人都被遷移至現在的碧巖城區域,但還是有少數人留了下來,因為處于建設時期的碧巖城需要一個前哨站,以及他們對于這片土地的不舍。”
說到這里,洛蒂也是有了感觸,“畢竟,有不少人都是經歷過遷國的開拓者,從起源來到這里本就是一次痛苦的訣別,再來一次,怕是受不了。我的爺爺在生前,也是一直給我講他在起源的故事和后來的開拓經歷,想要安葬回起源,現在是他已經不可能再實現的愿望。”
江恒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放下了第八塊石頭。萊茵帝國是個很年輕的國家,遷徙到開拓大陸宣布帝國成立不過六十年左右,其中,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是戰爭和建設。老一輩的開拓者逝去,在這片大陸上留下了他們的后代,洛蒂,便是其中之一。
“說偏題了……”洛蒂稍微停了一下,又繼續講,“當時,前輩他們的父母也是留下來的軍人。”
“那個時候,邊境也還是動蕩不安,兵力削減,轉戰為耕,最開始混亂的幾個月里,邊防幾乎可以說是門戶大開。周圍不少蠢蠢欲動,以劫掠為生的異族,肯定不會放過這大好的機會,經常侵擾。”
“所以說,貝羅哥和伊佳姐他們的父母……”江恒只說了一半,沒有敢接下去,第九塊石頭也一直抓在手中。
找了處布滿爬山虎的墻靠了下去,洛蒂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跟你想的差不多。有一次,一伙強盜想要夜襲糧倉,那是當時過冬的救命糧食,而當天晚上留守的只有貝羅哥的父母,以及剛好過來接班的伊佳姐的父母。”
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組織語言,“這些我是聽羅娜大嬸說的……那天大雪堵塞了小鎮與城里的道路,而新一輪的建設材料馬上就要運到,所以大家伙兒卯足了勁在一天內鏟平了路上的積雪。”
回想起兩個地點之間的距離和當時的技術條件,在一天之內打通,江恒除了震驚與欽佩,表達不出其他什么情感了。
“所以當時小鎮白天沒什么人,大多數的人晚上回來也是直接睡了,只有叔叔阿姨們明明已經很累了,還在為大家堅守后勤保障,也是他們,拼了生命為大家打響了警報。”
良久的無言,只有晚風在破洞里穿梭的呼呼聲,江恒想了很久,才慢慢放下第九塊石頭。
“當時前輩們都還很小,據說只有一兩歲大的樣子……貝羅哥和伊佳姐是在大家共同的撫養下長大的。”
江恒也不知道此時該做何表情,只有手中一直被揣摩的第十塊石頭表現出了他的思緒。
“再后來就沒什么了,卡西塞城主主持建設,城內的環境和條件是越來越好了,他也想著這些老兵,不斷呼吁他們入城。好多人也響應了城主的號召,去了城市發展……只留下了這些依然還記得,碧巖城需要一個哨站的人。”
慢慢呼了一口氣,隨手摘下了身后的一片葉子,看著手中的這抹綠在眼瞳中不斷放大,“說起來,你可能還不知道,現在夏爾鎮的幾乎所有人,都是當年烈士的家屬或者是退伍的老兵。”
江恒抬起頭,看著她。
“班納大叔原本是個軍人,因為腳傷退伍;萍婆婆的兒子因為一次野外測量,為保護珍貴儀器而犧牲;瑟爾希婭她們姐倆的母親,當年是隨行軍醫,因為一次感染而去世;就連丘古大叔,在以前也是軍隊的鍛造師……”
說起這些人,洛蒂就好像是在說自己的家人,能夠扳著指頭一個一個介紹,只是,大多數都比較悲壯。
江恒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個地圖上都快找不到的小鎮里,居住的竟然都是這樣的一些人……談不上有多么偉大,但卻是那么值得尊敬。
第十塊石頭沒有放下去,剛搭建好的石塔就被風吹倒了,互相撞擊,發出嘩啦的脆響。
嚇了自己一跳,不知道是因為石塔的倒塌,還是自己莫名沉思的模樣。
“當我了解到這一切的時候,我對這個小鎮產生了敬意,很奇怪,很自然而然。”洛蒂又輕聲低語了幾句,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空氣都沉默了下來。
“走吧,該回去了。”洛蒂直起身,拍了拍背上的灰,“今天的事,記住不要在前輩們面前隨便提起。”
走出磨坊,提起燈,“想要一直努力微笑著活下去,也是挺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