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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冰凍(1)

漢堡國亞那州。

一望無際的沙漠中,矗立著一座灰撲撲的研究所,研究所門前掛著“F Brain House(智腦室)”的牌子,因為年久失修,半塊牌子已經垂掛下來。

此時,研究所外停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吉普車,一個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提著箱子從車上下來。風吹起她遮面的布巾,露出一張斑駁的臉,臉上有凹凸不平的痕跡,分不清是皺紋還是疤痕,宛如老樹即將剝落的皮。

“阿青,回來了?”研究所內的一個工作人員朝她打了聲招呼,視線卻絲毫不敢多停留在她臉上一秒。

這位名叫阿青的女子點點頭,沒有說話。事實上,她是個啞巴,也沒辦法說話。

阿青提著箱子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個房間。

房間里立著數十個膠囊形的冷凍艙,每個冷凍艙都至少有一人半的高度,上下插著好幾根手指粗細的管子。

阿青打開箱子,從里面取出保存完好的干冰,轉動冷凍艙的閥門,冷凍艙底部彈出一個小小的窗口,她把干冰從這個小窗口放入冷凍艙。

“阿青啊,你又在給那些死尸‘加柴’了?”門外傳來調笑的聲音,“要我說,你就別管了,難道你還真信這些被凍成冰棍的尸體,有一天能復蘇嗎?”

另一人附和道:“我倒不是不相信人體冷凍技術,可我們這個F Brain House研究所,早在二十年前就建立了,那時候的技術有多爛誰不知道?這些人如果還能復活,呵呵,那就是靈異事件了。現在新成立的那些人體冷凍研究所,使用的可是液氮恒溫系統,誰還會像你這么傻乎乎地添加干冰?”

“說得是啊,這里的許多尸體,早就已經無人認領,就算讓他們腐爛掉,也根本不會有人追究。阿青,你還是歇歇吧!”

阿青回頭朝他們笑了笑,卻沒有停止手上加干冰的動作。在外頭圍觀的幾個人搖了搖頭正要離開,突然,房間里響起劇烈的“砰砰”聲。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因為這聲音是從其中一個冷凍艙中傳來的。

“怎么回事?難道是有老鼠跑進去了?”

幾人面面相覷,在這樣的環境下,原本裝冰凍尸體的容器里突然傳出聲音,讓人心里毛毛的。

其中一個工作人員壯著膽子慢慢走到發出聲音的冷凍艙前,拉住閥門,想要固定住冷凍艙。誰知他才輕輕一碰,原本沉重的手輪竟然就掉了下來,與地面碰撞發出“哐”的一聲巨響。

“哎喲!”工作人員的腳被沉重的手輪砸了個正著,身子搖搖晃晃地撞在冷凍艙上。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很牢固的冷凍艙一撞之下竟轟然倒地,連接的管子也跟著被扯斷,發出一陣轟隆巨響。

一旁的眾人這下都待不住了,紛紛圍上前去,啞女阿青原本蹲在地上,此時甚至來不及起身,直接爬到了倒下的冷凍艙前。

原本密閉的艙門,在連番撞擊之下發出“吱嘎”的響聲,搖搖晃晃,竟然開了。

阿青正要伸手扶那艙門,突然,在她眼前出現了一只手。

那手纖細修長,皮膚薄如蟬翼,透明得連血管與骨架都清晰可見,在燈光的照耀下,宛如精雕玉琢的藝術品。

可是,眾人看到這只手,這只牢牢掰住艙門的手,都齊齊地發出驚恐的尖叫。

因為,這只手,它……它竟然是從冷凍艙中伸出來的。

午后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整個客廳都顯得整潔而亮堂。

蔣越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上端著茶杯,表面上云淡風輕,心中卻已經翻起了驚濤駭浪。剛進入別墅的時候,他差點兒就認不出這是自己留給宋淮的別墅了。從前這別墅,就算日日夜夜有保姆打理,也總是死氣沉沉如同鬼屋一般。

尤其是那個荒草叢生的院子,蔣越每次進來的時候都提心吊膽,生怕從草叢中躥出一條蛇來。可如今呢?綠草茵茵,花香裊裊,彎彎繞繞的灌木修剪整齊,早就廢棄的池塘中流水潺潺、鯉魚嬉戲。整個院子雖算不上精致,卻別有一番韻味,搞得蔣越在門口進退了三次,反復確認自己有沒有看錯門牌號。

顧傾在廚房忙完,脫下圍裙,微笑著走到蔣越面前:“很抱歉,蔣先生,讓您久等了,先生的實驗還沒有完成,大概再過二十分鐘就會下來。”

蔣越看著顧傾那樣子就一陣無語,一個大男人,還是一個曾經當過特種兵的男人,穿起圍裙忙前忙后,他居然一點都沒覺得不好意思?

不過表面上,蔣越并沒有表現出來,放下茶杯,站起身朝顧傾伸出手道:“你好,我叫蔣越,是宋淮唯一的好友,這段時間多謝你對我兄弟的照顧了。”

“唯一”這兩個字,蔣大少爺咬得特別重。

這種傻乎乎的宣言放在別人身上,那是肯定不能被說出口的,你說唯一就是唯一啊?可宋淮不同,蔣越從認識他開始,就從沒見他主動跟別人有過交流,更別提交到其他朋友了。

顧傾當然聽出了蔣越口氣中的挑釁,不過他卻好像什么也沒察覺,只是淡淡一笑。

兩人在沙發上坐下來。

蔣越慢悠悠地說:“知道宋淮身邊突然多了你這么個陌生人,我忍不住去調查了一下。顧先生不會怪我唐突吧?”

顧傾搖頭:“人之常情。”因為他自己也第一時間調查了蔣越,半斤八兩,誰也不必說誰。

“這不查不知道,一查還真嚇了我一跳。”蔣越故作驚訝地說,“原來顧先生真不是普通人,尖刀連的特種兵可不是誰都能勝任的。而且退役后,短短三年時間就成為錦榮風投公司的高級顧問,業務能力比起專業人士絲毫不遜色。像顧先生這樣的能人,怎么會甘心留在我兄弟身邊做個端茶遞水的管家呢?”

顧傾無奈地說:“蔣先生既然調查過我,肯定也知道我和宋淮結識的來龍去脈,原因,還需要問嗎?”

蔣越瞇起眼看著他:“雖然調查過,但我還是很好奇。宋淮向來足不出戶,也最不喜歡管閑事,就算他真的有能力幫你,也根本沒理由這么做。”

“他有。”這一次,顧傾臉上的笑容不再是一直以來公式化的優雅疏離,“因為我會做甜點。”

“咳……”蔣越被剛剛喝進口中的茶水嗆到,漲紅著臉咳了好幾聲才怒道,“這小子,總有一天會被他的口腹之欲給害死!”

蔣越就想不明白,除了實驗,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宋淮,為什么就對甜點那么癡迷?他甚至懷疑,如果人販子拿著美味的甜點引誘宋淮跟他們走,宋淮會乖乖地賣了自己并幫助人販子數錢。

擦了擦嘴角的茶漬,蔣越才把自己的少爺架子重新端回來:“好吧,就當你是想要報答宋淮的救命之恩,可報恩的方法有千萬種,完全沒必要干伺候人的事吧?或者我該換個方式問,你也見識到了宋淮的那些發明,應該很清楚他身上藏著什么樣的價值,難道你沒有動心?”他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顧先生別怪我說話直接,畢竟財帛動人心,再大的恩情也抵不過欲望,東郭先生的例子在歷史上可比比皆是呢!”

顧傾伸手在褲兜里摸了摸,摸出一根煙,輕輕一彈,讓煙在半空打了個轉才叼進嘴里,整個過程說不出地瀟灑。

“介意我抽煙嗎?”

蔣越在心中暗罵了一聲“裝X”,面上卻端著,淡淡地回復:“請便。”

裊裊的煙霧彌漫在客廳中,帶著嗆鼻的味道鉆入蔣越鼻子里,讓他皺眉往后仰了仰,視線中男人線條分明的臉在煙霧中顯得有些模糊。

“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我也調查過蔣先生,北江省龍頭企業董事長的獨生子,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自己經營的君悅美容院有聲有色,兩年前被評為‘北江省杰出青年’。按理說,像蔣先生這樣精明的商人不可能做虧本買賣的。據我所知,蔣先生這幾年投在先生身上的錢甚至超過了君悅美容院的年營業額,而且迄今沒有索取任何回報,這算是……蔣先生的超前投資嗎?”

“砰——”蔣越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擱在茶幾上,臉上已經明顯有了怒意:“我樂意給我兄弟投錢用你來管?你算什么東西,老子認識宋淮的時候,你還在叢林里玩泥巴呢!輪得到你來評論我和宋淮的關系?”

這一番變臉簡直比翻書還快,就連顧傾也有些措手不及。他原以為這是一場你來我往的試探,可沒想到剛剛還“城府頗深”的蔣大少居然被挑釁兩句就生氣了。

“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我就知道你來了,蔣越。”少年清冷而沙啞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瞬間打破了客廳中尷尬的氣氛。

只見宋淮赤著腳,穿著藍白色的棉質睡衣從樓梯上緩緩走下,目光落在蔣越身上卻是充滿了嫌棄。

蔣越臉上剛要綻放老友重逢的笑容,就立刻被潑了一盆冷水,欣喜變為咬牙切齒:“宋淮你有點良心好不好?我這剛下飛機,囫圇覺都沒睡一個,就巴巴地趕來給你送甜點,你還好意思嫌我吵?”

宋淮聽到“甜點”兩個字頓時眼睛一亮,蔣越的其他吐槽完全被他拋到了腦后。

“等一下。”顧傾迅速出聲阻止他,“請先把鞋穿上。”

樓梯的地板是實木的,客廳的地板卻是瓷磚,赤腳踩在上面一片冰涼,所以顧傾在樓梯旁放了好幾雙拖鞋。

蔣越此時已經把甜點拿了出來,是大理石乳酪蛋糕,雖然過了一夜,卻依舊色澤鮮亮、甜香撲鼻。

宋淮哪還顧得上什么穿鞋,滿心滿眼只有蔣越手中的蛋糕。

可是,他的腳剛要踩上冰冷的瓷磚,顧傾身影一閃,竟然在眨眼的瞬間從沙發邊移到了樓梯旁。

大手牢牢按在少年單薄的肩膀上,高大的身形微微彎曲拿過旁邊一雙拖鞋,擺正在宋淮面前,顧傾說出的話語柔和卻帶著不容推辭的口氣:“先生你體質偏弱,地板冰涼,寒氣容易入體,還是穿上拖鞋吧。我去廚房給你準備紅茶,解膩又暖身。”

蔣越在一旁看戲,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因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宋淮的脾氣——打擾他做實驗和品嘗甜點的人通通罪該萬死。蔣越已經能預見到,顧傾一會兒被電擊彈出去的狼狽模樣。

然而,蔣越臉上幸災樂禍的笑容很快變成了目瞪口呆。

宋淮被顧傾阻止了行動,果然很不悅,可竟然沒有發飆,而是非常不快卻乖乖地穿上了拖鞋,迅速走過來。

在宋淮品嘗蛋糕的時候,顧傾又去了廚房。等顧傾的身影消失,蔣越才大呼小叫道:“你轉性了啊?他讓你穿鞋你就穿鞋?讓你喝紅茶,你也不拒絕,你以前不是最討厭喝茶的嗎?”

宋淮舀了一勺蛋糕放入口中,享受地瞇起眼,有甜點吃的時候,他的脾氣就會比平時好很多,但聽到蔣越的問話還是郁悶地鼓起了腮幫子:“顧傾這個人好麻煩,又是穿衣服又是穿鞋子,睡覺必須去床上睡,每天要去院子里走一個小時,早、中、晚三餐必須飲食均衡……最可惡的是,有天半夜我實驗做到最關鍵的時候,他竟然直接拉斷了電閘!”

蔣越張了張嘴,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沒電他?或者給他一點終生難忘的教訓?”

“怎么沒有?”說到這個宋淮更憋屈了,“可是我的電磁流攻擊威力設定太低了,因為不能對人體造成不可逆的傷害,所以他現在根本就不怕。而且,教訓他一次,我就三天沒有甜點吃。拉掉電閘那回,我氣狠了,把他封入低溫冷凍艙十分鐘,又把他放進水池里,當天他什么都沒說,第二天就把家里所有做甜點的材料通通丟進了垃圾桶。”

這一瞬間,蔣越突然有點同情顧傾了……

“咳……”收拾了下心情,蔣越道,“既然你這么討厭顧傾,直接把他炒掉不就好了?哥們兒給你找個年輕美貌的保姆,保證會做甜點,并且比這個顧傾溫柔體貼一百倍。”

宋淮瞪他:“撒謊,你找來的保姆做的甜點都難吃死了,連顧傾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蔣越簡直要哭了:重點難道不是年輕美貌嗎?兄弟你也快二十歲了,是不是男人啊?懂不懂美貌女仆的誘惑啊?

“呃……總之,這回我保證,新給你找的保姆肯定比這個顧傾更聽話,更會做點心。你就把他炒了好不好,哥們兒我看見他就覺得不順眼。”

宋淮瞪了他一眼,那“煩死了,別說廢話”的小眼神,看得蔣越一頭霧水。還不等他問出答案,顧傾已經從廚房中走出來,客氣地問蔣越:“蔣先生準備留在這里用晚飯嗎?如果是這樣,我會多準備一份。”

蔣越條件反射地回了一句:“不用。”他答應家里的吳媽晚上會回去,可話一出口立刻回過味來。不用什么啊不用,這里明明是他的別墅,如今他怎么跟個不速之客一樣,居然被顧傾下逐客令?

“我……”蔣越劍眉倒豎,就要跟顧傾懟回去,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顧傾微微一笑道:“好的,我明白了。”說著,他便轉身走入了廚房。

你明白什么了明白?不讓老子留下吃飯是吧?老子還非賴在這里不走了!

蔣越氣得想要把顧傾那張面具一樣的笑臉撕爛,不過手機的鈴聲越發急促,無奈之下,他只好先接聽了電話:“喂,不是跟你說過,我剛下飛機需要二十四小時的休息時間,就算天塌下來也別找我嗎?”

“蔣少,您先別生氣,這回的事真挺急的,比天塌下來輕不了多少。”電話那頭的人連聲道,“您還記得您有個舅舅嗎?”

“舅舅?”蔣越愣了愣,好半晌才道,“哪個舅舅?哦,你說二十年前過世那個?”

“是啊!當初宋先生過世,夫人傷心難過,不肯接受唯一的親人離開,所以為宋先生做了特殊的遺體保存。”

蔣越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陣,終于恍然道:“哦,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老媽當時還特地在漢堡國的一家人體冷凍研究中心投資入股,就是為了讓他們好好保存舅舅的遺體,等待哪天科技先進了能夠復活……呵,復活。”

蔣越顯然對母親這樣的迷信思想完全不認同,不過也沒說什么,繼續道:“怎么了?是不是那個研究中心倒閉,舅舅的遺體腐化了?其實過了這么多年,遺體無法完善保存下來也是正常的,你想辦法把遺體弄回來,我找個墓地讓舅舅落葉歸根,入土為安吧。”

“不……不是這樣。”誰知手機那頭的人卻馬上否定了蔣越的猜測,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仿佛震驚又仿佛恐懼,“蔣少,你舅舅宋明中的遺體非但沒有腐化,反而……反而復活了。”

“死而復生,冰凍了二十年的尸體復活過來,呵呵……他們以為是科幻小說啊?老子一會兒就拉著他去做DNA檢驗,當場戳穿他的把戲,看他還有什么話說!”蔣越越說越氣憤,腳下疾走,還不忘催促宋淮,“你們倆能不能走快點?沒吃飽飯還是沒睡夠覺啊?”

宋淮打了個哈欠,陰沉著臉道:“信不信是你的事,為什么要拖我過來?”他走路有些搖搖晃晃的,哈欠一打,兩只眼睛紅紅的,泛起水霧,腳下一個趔趄,朝旁邊的墻壁撞去。

顧傾連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宋淮倒是絲毫不客氣,直接把全身重量掛在顧傾身上,由著他拖自己走。

蔣越早就看慣了宋淮懶惰無骨的樣子,完全無視了他倆理直氣壯地回道:“這種靈異事件,我不找你找誰?如果真的連DNA都檢驗不出,就得靠兄弟你的火眼金睛幫我辨認出那妖怪的真身了。對了,小劉說把那人安頓在1206,應該就在這片……”

話還沒說完,蔣越身邊的房門突然打開,有個男子站在房間里面,略帶調侃地說:“其實我也很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妖怪。”

蔣越看到這個男人的瞬間,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顧傾忍不住輕呼了一聲:“兩人長得好像。”

沒錯,房間里的男子和蔣越的容貌至少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蔣越的頭發是如今比較流行的煙花燙,還染了色,而這個男子的發型是中規中矩的偏分,身上穿的衣服款式也偏老舊傳統。

尤其是蔣越那雙桃花眼,眼尾微翹,平日看人的時候總帶著似醉非醉的朦朧神秘感,一笑起來彎成月牙形,看著特別傻氣。這是蔣越對自己長相中最不滿意的一點,卻也是最特別的一點,而眼前這個男子的眼睛和蔣越幾乎是一模一樣。

直到走進屋子里,蔣越的精神還有些恍惚。他用微信跟助理小劉確認了好幾遍,才抬頭看向對面的男人:“你就是……宋明中,我那個死了二十年的舅舅?”

宋明中苦笑了一下:“大概……是的。”

蔣越一臉“求你別逗我”的表情:“你要說你是我爸的私生子、我流落在外的雙胞胎哥哥,我都更能接受一點,可是,冷凍的尸體死而復生,這……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真要有死而復生這種事,各國的研究院還不把你拉去做切片研究啊?”

“呃……蔣先生,你有所不知。”這時候,坐在宋明中身旁的老者開口了。沒錯,這屋中并非只有宋明中一個人,還有一個老頭和一個身上臉上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

老頭吸引了蔣越的注意力后,繼續道:“蔣夫人臨死前,已經把F Brain House從當時負責冷凍宋先生的人體冷凍研究所中分離出來,成為獨立研究所,安置在漢堡國亞那州的沙漠。所以,現在F Brain House里面的工作人員都是我們華國人。因此,宋先生蘇醒的事,現在除了我們中心的工作人員和蔣先生您這邊,還沒有其他人知道。”

似乎看出了蔣越的懷疑,老頭拿出手機,打開了一個視頻播放軟件,微笑道:“蔣先生若是還不相信,不如看看當日的監控錄像吧。”

蔣越瞇了瞇眼將手機接過來,身子往宋淮身邊湊了湊,讓他一起看。

老頭眉頭微皺,似乎想要阻止,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只是看向宋淮和顧傾的目光卻帶上了幾分狐疑,猜測著他們跟蔣越到底是什么關系。

視頻無聲地播放,從冷凍艙出現異狀轟然倒地,到一只半透明的手扳住艙門,視頻畫面定格在那張慘白的、跟蔣越有七八分相像的臉上。

“啊——”蔣越嚇得直接把手機甩了出去,還好顧傾手疾眼快,在半空接住了手機,只是他臉上的震驚卻絲毫不比蔣越少。

唯一沒受影響的大概只有看上去仿佛天真少年一般的宋淮了,他將目光落在宋明中身上,微皺著眉頭看著他,眼底閃過一抹疑惑。

老頭看蔣越那受到驚嚇的表情,眼中飛快地掠過得意的神色,面上卻凝重道:“蔣先生,冰凍二十年的遺體成功復活,無論從醫學還是人類進化上來說,都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消息。如果我們能馬上成立科研小組,并以宋先生的身體數據為依托進行研究,推導出冷凍遺體復蘇的可能性和必要條件,到時我們的科研成果必將轟動全世界,流芳千古!”

蔣越不悅道:“你這話什么意思啊?讓我舅舅去給你當小白鼠做切片研究,好成就你流芳千古?”

“不!不!”老頭臉漲得通紅,連連搖頭,“我怎么敢拿宋先生做研究,只是希望宋先生能提供一點血液、毛發,好讓我們采集實驗數據。更何況,宋先生剛剛從長期冰凍中蘇醒,身體是否存在健康隱患還不清楚,蔣先生如果愿意出資成立研究小組,其實也是對宋先生身體和健康的一種保障。”

蔣越算是聽出來了,這老頭巴巴地把他復活的舅舅這么快送過來,就是希望能摘取“人類冷凍遺體復蘇”的成果。有宋明中這個活體研究對象,再加上蔣家龐大的財力支持,經過數年研究或許真的能得出一個轟動世界的成果。

想明白了,蔣越就沒再搭理老頭,而是望向宋淮:“你怎么看?”

宋淮接過顧傾遞來的棒棒糖含進口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享受般瞇起來,聲音淡淡地道:“我需要詳細的檢測報告。”

蔣越瞥了那棒棒糖一眼,居然不是外面販賣的那種,而是手工制作的,糖紙一剝開就能聞到淡淡的奶香。難道是顧傾自己做的?這未免也太寵宋淮了吧?這一瞬間蔣越突然有點羨慕宋淮能找到這樣萬能的管家了!

蔣越抽了抽嘴角,對那老頭道:“有我舅舅的體檢報告嗎?”

老頭皺著眉頭,狐疑地看看宋淮,委婉地回說:“蔣少,這些數據屬于機密資料,我想最好……”

“廢話那么多干嗎?讓你拿來就拿來!”蔣越不耐煩地打斷老頭的話,老頭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異常難看。

倒是旁邊那個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拿出了一大摞資料遞給宋淮。

誰知宋淮只看了幾眼,就直接推回去:“不是這些,我要詳細的基因檢測報告……”說到這里,他突然聲音一頓,叼著棒棒糖喃喃道,“不對,這里的基因檢測儀沒辦法生成那些數據,還需要改裝……”

蔣越看宋淮在那兒一個人神神道道地嘀咕,非但沒覺得他腦子有問題,反而激動地問:“怎么樣,你是不是發現什么不對勁了?他真是從冷凍遺體狀態蘇醒的?不可能吧?是不是從另一個平行空間穿越來的?或者是什么狐貍精變的?”

宋淮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你覺得把狐貍變成人比讓冰凍遺體蘇醒更容易?”

在一旁聽著的顧傾沒忍住笑了出來,而另一邊被比作“狐貍精”的宋明中卻是一臉無奈。

蔣越十分無辜:“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總之你到底看出什么了?”

宋淮搖了搖頭,嚼碎了最后一點棒棒糖,把木棒丟給顧傾,才道:“我需要時間,還有成套儀器設備。一會兒我讓顧傾列個清單給你,你只有一天的準備時間。至于你,先跟我回去吧。”

被點到的宋明中一怔,仰頭看著已經站起身的宋淮,臉上露出一絲恍惚的神色。

一旁的老頭卻急了:“蔣先生,你這是做什么?你知道冷凍遺體復蘇是一件多重大的事情嗎?你怎么能隨隨便便讓一個小孩子參與進來,還讓宋先生跟他走?宋先生的身體本來就有問題,我們一直在想辦法為他治療,若是他貿然跟這個小孩走了,出了事情誰負責?”

蔣越滿不在乎地回他:“宋淮說他能解決自然就能解決,這里沒你事了,你直接回漢堡國吧。”

“這怎么可以!蔣先生,恕我直言,你是瘋了嗎?”老頭氣得渾身直哆嗦,講話再也不客氣了,“還是說,你根本就不希望自己的舅舅好?甚至巴不得他去死?”

蔣越被惹火了,重重一拍桌子站起來:“你找死啊,老子……”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敲門聲打斷了。

顧傾離門最近,隨手打開門,只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有些忐忑地朝里張望。

那是一個約四十歲、穿著旗袍、渾身上下散發出優雅與貴氣的女人。

這個女人一出現,剛剛還一直安靜坐著的宋明中猛地站起身,雙目牢牢地盯著她,身體因為過度激動而微微顫抖起來。

“請問打電話讓我來認人的是……”女人的聲音略低,帶著幾分遲疑,只是話還沒問完,她已經看到了宋明中,視線再也無法挪開。

“明……中……”沙啞的聲音帶著哭腔從女人的唇齒間飄出,她一步一步走進房間,走到宋明中面前,捧住他的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明中,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宋明中呆呆地看著她,仿佛失去了語言的能力,一雙眼睛紅潤開來。

女人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里,號啕大哭:“明中,這么多年了,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我就是不相信……你明明答應過我,會永遠陪著我……原來你真的沒有死,真的沒有死!”

宋明中身體微微僵硬,任由女人抱著他大哭。他的神情異常復雜,仿佛愧疚,仿佛心痛,又仿佛滿是惶恐與茫然。

好半晌,女人哭夠了,才揪著他的衣襟直起身,又細看眼前的男人,可越看她臉上的表情越震驚:“不,不對啊!都二十年過去了,為什么你的容貌一點也沒有變?你……你真的是宋明中?你知道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是哪天嗎?”

宋明中露出了苦笑,掙開女人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輕聲道:“很抱歉,許多事我都記不清了。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我們應該很熟悉,卻想不起你是誰,我甚至是昨天剛剛知道我叫宋明中。”

房間的燈光打在女人臉上,映照出她眼角細細的皺紋。女人保養得很好,但依舊抵不過歲月的流逝,衰老還是在她臉上呈現。

她捏著一塊精致的繡花手絹,輕輕擦了擦眼角,啞聲道:“我叫曾靜姝,二十四年前我和宋明中登記結婚。”

蔣越皺眉道:“我是隱約記得我有個舅母,可我一直以為舅母早在舅舅過世前就已經離婚或者去世了。否則舅舅葬禮的時候,為什么你沒有出現?”

曾靜姝閉了閉眼,臉上流淌著濃濃的哀戚:“因為我不相信他會死,如果參加了葬禮,不就代表我接受了他死亡的事實嗎?我們約好每年在漓江過結婚紀念日,哪怕將來吵架了、離婚了、失散了,如果能在漓江重逢,我們就會再續前緣。這二十年我從沒忘記過約定,卻等不來那個與我約定的人。”

宋明中雙手捂住臉,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微微顫抖的肩膀卻能看出他的情緒并不平靜。

曾靜姝將帕子蒙在臉上,等眼淚被吸干,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抱歉,讓你們見笑了。我想知道,明中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他活著這么多年卻沒有來找過我?就算他不記得了,可蔣家應該知道的,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這句話就有點質問蔣越的意思了,讓蔣越非常不爽。他現在連宋明中是不是他舅舅都還沒確定呢,居然又跑出個女人莫名其妙地說是他的舅媽?

只是,還沒等蔣越說話,唐教授已經開口解釋:“宋夫人您有所不知,并非蔣家不愿意通知您,而是宋先生他確實去世了,這二十年來他一直被保存在冷凍艙中,前兩天剛剛醒來。”

唐教授,就是剛剛那老頭,他隨宋明中一起從F Brain House過來的。

他向曾靜姝重點介紹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履歷,又詳細說明了宋明中被冰凍和如今奇跡般蘇醒的過程,其中特別強調自己和F Brain House在中間起到的作用。

曾靜姝從一開始的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到后來慢慢紅了眼眶,淚水難以抑制地涌出眼眶。她抓住宋明中的手,顫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經歷了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沒能陪在你身邊,我曾經甚至還恨過你……對不起,明中。”

女人的熱淚落在宋明中的手背上,他仿佛被燙了一下,神情痛苦而迷惘,好半晌才伸手輕輕擁住她,發出低低的呢喃:“靜姝,不要哭,乖……不要哭,有我在呢!”

曾靜姝聽到他的柔聲安撫,再次撲進他懷里,哭得更兇了。

唐教授輕咳了一聲:“宋先生、宋夫人,我們眼下最緊要的是確定宋先生的身體有沒有什么問題,并且治療好他的失憶癥。事實上,對于宋先生的失憶癥,我們這邊的科研團隊已經做了一份總結。阿青,去把我的筆記本拿出來。”

誰知他說完后,旁邊那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卻沒有半點動靜,唐教授眉頭一皺,提高了聲音:“阿青,沒聽到嗎?還不去把我的筆記本拿來?”

阿青這才反應過來,匆匆進入套間的臥房,捧了一臺黑色手提電腦出來。

唐教授這一次不再游說蔣越,而是對曾靜姝道:“宋夫人,因為宋先生的資料上寫著你是他的唯一合法配偶,所以我才讓人給您打了電話。如今看來,您也確實是這世間最希望宋先生活過來的人。不過您也該知道,宋先生雖然活過來了,但經過這二十年的冷凍,他的身體器官、大腦是否受到損傷,都需要進一步觀察。不過,這只有正規科研醫療團隊才能做到。”

說著,他看了宋淮一眼,淡淡地道:“恕我直言,就算蔣先生和宋夫人不相信我,也應該去找專業的醫療團隊,而不是把宋先生的安危交給一個小子。”

“你再說一遍?”蔣越橫眉怒目,拍案而起,“老東西,我忍你很久了,你算什么東西,敢貶低我兄弟?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讓我給你投錢研究我舅舅,好助你成名,做夢!我寧愿把錢通通丟給宋淮玩兒,也不會在你身上花一分。宋淮,我們走!既然別人都不相信你的能力,我們還留在這里做什么?”

宋淮立刻站起身,他早就覺得這里無聊又吵鬧,恨不得馬上回實驗室去。

顧傾微微一笑,拿起一旁的外套替宋淮穿上。

房間里的氣氛,一時間變得壓抑而緊張,宋明中若有所思地看著宋淮,曾靜姝有些茫然無措,唐教授則尷尬又難堪。

就在三個人準備揚長而去的時候,突然一個呆板的機械電子音響起:“請等一下。”

眾人詫異地望去,只見發出聲音的竟然是一直沒有說話的阿青。

阿青是啞巴,所以她發聲不能靠她自己,而是將想要說的話編輯成文字輸入電腦中,隨后由電子音發出。

阿青目光牢牢盯著宋淮,電子音也隨之響起:“宋先生的遺體維護,一直是我負責的,因為F Brain House建立得早,那時候的人體冷凍技術只是讓宋先生剛剛死亡的遺體處于零下195℃的超低溫,并在內臟器官中注入防凍液,卻沒有采用心肺復蘇等手段維持血液循環,后續的遺體維護也只是由我給冷凍艙添加干冰。據我所知,以這種粗糙手段冷凍保存的遺體,哪怕從理論上來說也是不可能復蘇的,就算復蘇了也不可能像宋先生這么完好……”

因為急著操作電腦,同時又要阻攔宋淮等人離開,阿青倉促之下,裹臉的布巾垂落下來,露出老樹皮般斑駁皸裂的臉。

曾靜姝只看了一眼,就嚇得躲到了宋明中懷里,唐教授也是厭惡地別過臉不敢去看。

反倒是宋淮因為阿青的話停住腳步,視線落在她那丑陋如鬼的臉上,神情淡淡地問:“誰說他在冷凍前只做了最粗糙的處理?如果只按你說的冷凍處理,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是一具名副其實的死尸。他的遺體在臨死那一刻所做的冷凍工序之復雜和精細,遠遠超出了你們的想象。”

阿青震驚,迅速打字:“可是二十年前,根本不可能有那樣的技術啊!”

宋淮搖頭:“你問我,我問誰?還有,我要糾正你一點。這個復活的冰凍人并非完好的,相反以如今的技術而言,他身上必然有著致命的缺陷。如果能把這場復蘇推后五十年,或許才是真正的成功。只可惜……”

宋淮沒有把話說完,就轉頭看向蔣越和顧傾:“我們走吧。”

顧傾微笑著點點頭。

蔣越卻一臉震驚地看著宋淮:“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是說我舅舅除了失憶,還有其他毛病?而且是致命的?”

宋淮不耐煩道:“不要重復問我同樣的問題,你不是說他不是你舅舅嗎?”

蔣越頓時張口結舌。

“危言聳聽!!”唐教授一拍沙發扶手,沉著臉道,“你到底是哪兒來的小孩?自以為看過幾本科幻小說就能冒充專家?宋先生明明好端端地在這里,你卻非說他有什么致命缺陷,嘩眾取寵詛咒宋先生,究竟是何居心?”

宋淮對于陌生人的言辭一向比較遲鈍,一時間都沒察覺唐教授口中的小孩是在說他。反倒是顧傾終于被這個張揚跋扈的老頭勾起了怒火,只是他越生氣,臉上的笑容越發溫煦:“要不是看過視頻,唐教授如此自信的樣子,倒要讓我誤會宋先生的遺體能夠解凍復蘇,是多虧了唐教授呢。”

唐教授頓時臉色一僵,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因為他口口聲聲說能治療宋明中,可事實上他連這個冷凍的尸體到底是怎么蘇醒的,都完全搞不清楚。

就在這時,宋明中站起身,看向宋淮道:“我跟你回去。”

“宋先生,你千萬別讓這個滿嘴胡話的小子給騙了啊!”唐教授急道。

宋明中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聽曾靜姝道:“我覺得這位小教授和唐教授說得都有道理,不如這樣,唐教授也隨我們一起過去,如果真檢查出明中的身體有什么問題,兩位教授也能相互探討一下。”

唐教授聞言怔了怔,有心想要反駁“和一個毛孩子有什么可探討的”,可看看蔣越和宋明中的態度,只得憋屈地應了下來:“宋先生是我的病人,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放著病人的安危不管。”

蔣越皺眉就要拒絕,卻聽顧傾笑道:“既然這樣,就請蔣先生代為安排他們的住處了。畢竟唐教授遠道而來,也不能讓他們就這么空手而歸吧?”

蔣越一愣,視線在宋淮身上轉了個圈,隨后與顧傾一碰,兩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蔣越爽快地同意了顧傾的這個提議。

蔣越做事一向雷厲風行,很快就在離宋淮很近的小區租了一棟三層別墅。宋明中和唐教授住在二樓,阿青和曾靜姝則住在三樓。

上午九點剛過,唐教授就興沖沖地拉著曾靜姝讓她看宋明中的體檢報告:“宋夫人,您看到沒有,宋先生的身體指標非常正常,完全是二十幾歲青壯年的健康體格,根本不存在那毛孩子說的有什么致命缺陷。您知道宋先生這樣的奇跡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每個人都能多出二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的生命,每個人都有長生不老的機會。”

曾靜姝聽著唐教授興奮的講述,臉上卻露出幾分黯然:“是啊,明中還那么年輕、那么英俊,二十年的光陰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可我……老了。”

“宋夫人,您完全不必灰心難過啊!”唐教授連忙道,“您想想,只要我們研究透宋先生的復蘇之謎,非但對人類社會有重要意義,就是宋夫人您一樣有可能永遠保有現在的美麗……”

兩人正說著,樓梯口突然傳來腳步聲,還有宋明中溫和的聲音:“靜姝,這么早你就起來了?”

“明中!”曾靜姝欣喜地回頭看去,臉上的笑容卻瞬間僵硬,難以置信道,“明中,你怎么會……你的臉,還有頭發!”

曾靜姝的聲音因為極度震驚而顯得尖銳刺耳,唐教授循聲看去,更是驚得從椅子上猛地跳起來,手邊的筆記本一個不慎落在地上,發出“咣當”的一聲。

宋明中臉上溫和的微笑,慢慢變為僵滯的惶然,聲音勉強維持著鎮定:“怎么了?我的臉有什么不對嗎?”

說話間,他轉過頭,視線落在樓梯旁邊的鏡子上,看見了自己一夜之間蒼老的容顏。昨日還烏黑的頭發,今日鬢邊已經有了幾縷花白;昨日年輕俊朗的臉上,今日卻起了細密的皺紋。

只是過了一夜,宋明中依舊活著,卻仿佛蒼老了十歲。

蔣越的別墅里,窗明幾凈的客廳中,此時團團圍坐了好幾人,氣氛說不出地凝重,所有人把視線都落在宋淮身上,一個個滿心狐疑,欲言又止。

可沙發上的宋淮,仿佛根本沒感受到他們的焦慮,自顧自地吃著蛋黃酥,神情說不出地愜意享受。

終于,蔣越沉不住氣了,急道:“你到底吃完沒啊?快說說我舅舅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會一夜之間蒼老了那么多?你說的致命缺陷,是指這個嗎?”

宋淮疑惑地看了蔣越一眼,不明白對方為什么口口聲聲說跟舅舅沒感情,又懷疑宋明中的身份,此時卻表現得那么擔心。

不過,他沒有把疑問說出來,而是丟出一沓資料,神色平靜地說:“這是我用改造的基因檢測儀獲得的數據,你們如果看得懂可以看看,看不懂的話就直接聽我說吧。”

唐教授對于宋淮高高在上的態度非常不忿,第一時間搶過資料,準備揭穿宋淮的裝腔作勢,可是一看之下,赫然變了臉色:“這……這基因圖譜怎么會如此詳細?這些分子式代表什么?為什么我從來沒見過?”

宋淮沒有理他,而是望向宋明中:“我昨天就說過了,按照現在的科技水平,你是不可能醒過來,也不該醒過來的。現在有人讓你醒過來了,但用的是非常粗暴的方法,他重組了你的基因鏈,讓細胞加速新陳代謝。這樣做的好處是,你在冰凍復蘇中受損的細胞,因為這加速的新陳代謝而自動修復;壞處是,這個簡單粗暴的方法讓你的許多基因產生了突變,比如Lamin A,它們將導致你的身體急速衰老,器官功能急速衰退,直至死亡。”

宋淮的聲音很平靜,卻讓房間中的每個人都感到窒息般壓抑。

好半晌,蔣越才問:“有治療的辦法嗎?”

“對!對!”曾靜姝也猛地醒過神來,“宋教授你如此厲害,一定有辦法救明中的對不對?”

“不好意思,我沒辦法。”宋淮毫不猶豫地搖頭,“我說過的,如果再過五十年,他的蘇醒就是異常完美的冰凍復蘇,可是現在,讓他不得不走向死亡。以如今的科技而言,我也無能為力。”

“你試都沒試過怎么能……”曾靜姝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卻被宋明中攔住了。

宋明中看著宋淮,神情很平靜,仿佛已經坦然接受了死亡的結局:“我還能活幾天?”

“最多九天。”

“什么?!”蔣越驚叫道,“九天?這算什么?朝生暮死的蜉蝣嗎?那舅舅還不如沒活過來呢!”

宋淮清晰地看到了蔣越眼中的怒氣和焦慮,薄唇微微抿起,沉聲道:“九天已經是我能為他拖延的最長壽命,信不信隨你。我累了,顧傾,讓他們都出去吧!”

顧傾從廚房中出來,微笑道:“各位,招待不周,還請各位見諒。”

蔣越不死心地抓著要上樓的宋淮:“難道真的沒有續命的方法?就算一年半載也好啊!”

宋淮看著蔣越眼中的焦急,張了張嘴,良久才說:“好吧,你讓他留在這里,我……再想想辦法。”

蔣越頓時眼睛一亮,笑道:“好好,我不打擾你,你好好想想辦法吧!”他又轉頭看向宋明中,“那誰,聽到沒有,今天開始你就住在這里,放心吧,有宋淮在,一定能想到辦法為你續命的。”

宋明中怔怔地看了宋淮一會兒,才望向蔣越,迷惘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摯的笑容:“小越,別沒大沒小,叫舅舅。”

下午,顧傾關掉電腦,準備前往實驗室查看宋淮的情況。

路過樓道的時候,他聽到下面傳來蔣越和宋明中的聲音。

“哎哎,不對不對,這里應該用血舞,快,再接一招影殺,踢爆那小子的老窩,哈哈哈,贏了!舅舅你太厲害了,這真是你第一次玩這款游戲?誑我的吧?”

“呵呵,二十年前,手機還不是這種觸屏的。現今社會改變不是一點點多啊,九天時間,我能學會使用這手機就不錯了。”

“呸呸,什么九天啊!宋淮肯定會讓你長命百歲的!你別忘了,小時候你帶著我玩網游,還夸口說總有一天讓電子競技也成為一種職業。我還記得,那時候玩的是《天堂》。”

“二十年前小越你只有八歲吧?竟然都記得,可惜……舅舅記不清了。”

顧傾沒有繼續聽下去,而是悄悄離開樓道,來到宋淮的實驗室。

讓他意外的是,宋淮在實驗室竟然沒有忙碌,而是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發呆。對于宋淮這實驗狂人來說,這簡直是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怎么了?”顧傾走到宋淮身邊,低聲道,“宋先生的事讓你不開心嗎?”

宋淮抬起頭,視線落在顧傾臉上,有些呆呆的,好半晌才答:“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胸口不舒服。蔣越問我能不能想想辦法的時候,我明知道根本不可能,卻沒有說實話。現在,我后悔了。”

顧傾呆了呆,隨后小心地問:“你的意思是,宋先生只有九天的命,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宋淮煩躁地站起身,拿過旁邊的一沓紙,也不管顧傾聽不聽得懂,指著上面的一些復雜分子式說:“你看,這個……這個……還有這些變異,如果不在同一時間重組解決,只會讓Lamin A的異變速度加劇,身體加劇崩壞,可是我手頭根本沒有儀器可以遏止這些異變。就算我現在開始制作這儀器,也需要十年時間,十年……但他連九天都等不了!”

顧傾也沉默了,想起剛剛聽到的蔣越和宋明中的對話,輕輕嘆了口氣:“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你已經盡力了。”

宋淮咬唇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吐出一句話:“可是蔣越會傷心,我給了他希望,又讓他失望,他會更傷心。”

顧傾心中驚訝,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宋淮對一個人的心情如此在意。他細想了下,發現每一次蔣越對宋淮提出的要求,無論合理、不合理,無論表現得多么抗拒,宋淮最終都會答應。蔣越曾說,他是宋淮唯一的朋友,這句話或許并非蔣越的一廂情愿。

顧傾輕輕吐出一口氣,手輕輕按在少年的頭頂,聲音柔和了幾分:“蔣先生和你認識那么久,一定很了解你。你是不是盡力而為,他一定會知道,雖然傷心,但絕不會遷怒你。”

“盡力而為?”宋淮喃喃重復了一遍,不高興地走到昨晚連夜改裝好的基因檢測儀前,“盡力而為就盡力而為,死了也不是我的錯,是這里的科技太落后了。”

顧傾笑了:“您能想通就好。”

“我不明白!”宋淮憤憤不平地說,“蔣越這個人真奇怪,明明說沒和舅舅相處過幾年,明明不相信死而復生,為什么現在對舅舅的生死如此耿耿于懷?”

在宋淮看來,宋明中本就是個死人,永遠不蘇醒,和醒過來九天后繼續沉睡,本質上不是一樣的事情嗎?

顧傾早就發現,宋淮雖然有超高的智商,可對專業領域以外的東西一竅不通,對于別人的感情更是很難感同身受。他就像是被養在籠子里精心喂養的孩子,具備強大的能力,可是與世隔絕,因此永遠像是長不大的孩子天真懵懂。

顧傾很多次都想開口詢問宋淮的過去,想問問“聯邦登記合法公民宋淮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最終也沒有問出口。

他柔聲回宋淮:“我聽說蔣先生沒什么親人,和父親相依為命。可是,他的父親一直忙于工作,與他聚少離多。我想,蔣先生在親情方面可能是太寂寞了,所以舅舅能突然蘇醒,雖然蔣先生嘴上說著不信,事實上卻很開心。”

宋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哦”了一聲,重新投入到實驗中。

顧傾看著他的十指在鍵盤上宛如蝴蝶般翩躚跳躍,微微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夜深人靜,銀色的月光從落地窗照射進來,落在光潔的地面上。

宋淮赤著腳,慢吞吞地從樓上走下來,到了拐角的時候才伸手按亮客廳的燈。

大吊燈將整個客廳映照得明晃晃的,宋淮第一時間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人——宋明中。

宋明中皺著眉、瞇著眼,仿佛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

宋淮自顧自地走下樓梯,赤腳快踩上瓷磚的時候,微微一頓,最后還是踩進了一雙棉質拖鞋里。

柔軟和溫暖代替了冰涼,宋淮動了動藏在里面的腳趾,覺得這樣似乎不錯,臉上露出淺淺的、孩子般的笑容。

宋明中一直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看到他對自己半夜三更坐在這里毫不關心,看到他自顧自地走到冰箱前,拿出里面早就準備好的甜點,吃得滿足的樣子。

宋明中越看越恍惚,看著眼前的少年,思緒仿佛回到了遙遠的過去,那樣模糊,卻又莫名刻骨。

“我能叫你宋淮嗎?”宋明中突然開口道。

宋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無所謂道:“隨便你。”

“這幾天,我的記憶好像在慢慢恢復,腦中有了一些模糊的畫面。”

宋淮點頭道:“這很正常,我說過了,急速解凍會讓你的一部分細胞受損,也包括腦細胞,所以你才會失憶。但變異的基因又使你的身體細胞加速新陳代謝而快速被修復,所以你一天天蒼老,不過記憶會逐漸恢復,因為腦細胞被修復了。”

宋明中臉上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輕聲道:“你這種無論回答什么都理所當然的口氣,真的好熟悉。我曾經似乎認識一個人,他和你很像……很像。”

宋淮吃著蛋糕看著他,沒有說話。

宋明中繼續道:“二十年了,這里幾乎沒什么改變。”

對上少年有些好奇的視線,宋明中微微一笑道:“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現偏差……這幢別墅最早的所有人應該是我。”

這也是他半夜不睡坐在這里的原因,別墅里的一切對他來說陌生而熟悉,只要閉上眼就能看到一幕幕宛如幻燈片播放。他與曾靜姝相擁著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笨手笨腳地替曾靜姝綰發,聽到曾靜姝說懷孕時兩人的欣喜若狂,還有……還有……那個在暗夜中憑空出現的神秘男人。

宋明中怔怔地看著宋淮,好半晌才道:“我曾經在這棟別墅中撿到一個男人,他就像是憑空出現的,沒有身份來歷,也記不得自己是誰。那個人很聰明也很強大,就像你一樣,說出來的話十句有九句我都聽不懂,可是他也很笨,對生活中的瑣事一竅不通,像個跟世界脫節的老古董,除了我,他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

宋淮好奇道:“憑空出現,怎么出現?有時空撕裂跡象嗎?還是純粹的空間平移?”

宋明中一愣:“這我怎么知道?”隨后他又忍不住笑出聲來,“你跟他真的很像,思考問題的方式和邏輯……不過,就算我知道,恐怕也沒辦法回答你,因為我的記憶是零碎的,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前因后果。我甚至記不得那人的長相。”

宋淮叼著勺子“哦”了一聲,隨后把手中已經空了的紙盒往垃圾桶一扔,拍拍手道:“吃完了,我回去做實驗了。”

宋明中忍不住勸道:“現在已經凌晨一點了,你還是早些休息吧。”

“煩死了,你怎么和顧傾一樣啰唆。”宋淮郁悶道,“顧傾都允許我這幾天熬夜做實驗了。”

看著少年消失在樓梯盡頭的身影,宋明中搖頭失笑道:“明明老大不小了,怎么總像個孩子一樣。”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了怔,因為這些熟稔又親昵的責備話語,明顯不是對宋淮說的,而是對記憶中那個連臉都記不清的男人說的。

宋明中輕輕嘆了口氣,起身回了自己房間。

二樓黑暗的角落中,顧傾從陰影中走出來,看著進入房間的宋明中若有所思。

宋明中的記憶依舊支離破碎,可這一次他夢到了二十二年前的一幕。

夜半時分,宋明中被一陣劇烈的震蕩聲驚醒,以為是地震了匆匆跑下樓查看,卻發現客廳里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這個男人身上到處都是灼傷的痕跡,不著寸縷,卻沒有絲毫扭捏。

宋明中覺得自己應該報警,讓警察把這個可疑人物帶走,可不知道是因為這個男人遍體鱗傷的軀體,還是那雙過于清澈的眼睛,讓他放棄了這個念頭。

那時的宋明中并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因為這個突然出現的人而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你從哪里來,是哪個國家的人?”

“不記得。”

“那我替你起一個名字吧。我叫宋明中,我的妹妹叫宋明蘇,我還有一個早夭的弟弟叫宋明友,你就叫宋明好怎么樣?中蘇友好,哈哈哈……這是父母給我們起名的時候希望湊齊的寓意……”

“好。”

“啊?好什么?”

“我叫宋明,好。”

“我暈,這么難聽的名字你好什么好?”

“不知道,可是我覺得,宋……很好。我喜歡。”

夢里的場景忽然改變。

宋明中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密閉的容器中,伸手不見五指,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極度的寒冷。他害怕,拼命掙扎、嘶喊,可回應他的是無盡的黑暗和越來越稀薄的氧氣。

窒息、寒冷、孤獨,他仿佛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凍結成冰,整張臉維持著扭曲的猙獰凝固在那一刻。

恍惚中,他看到一雙清澈的眼睛,靜靜地看著自己,看著他痛苦,看著他煎熬,遠遠還傳來一個女人的哭泣聲,熟悉又陌生。

宋明中猛地睜開眼,從床上坐起來,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讓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房間門被推開,傳來曾靜姝溫柔的聲音:“明中,你醒了……”

聲音驀然頓住,曾靜姝呆呆地看著宋明中的臉,隨后有些狼狽地轉過頭。

宋明中朝她笑了笑,保持著這樣的笑容進入衛生間,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臉,臉上的皺紋更多了,兩鬢已經從絲縷白發,變為霜白。

兩天前,他和曾靜姝站在一起,他看上去是那樣年輕俊朗。如今呢?他會繼續衰老,今天他和曾靜姝還像情侶,明天就可能像父女。

宋明中掬起冰冷的水打在臉上,任由水珠在自己日漸蒼老的皮膚上流淌滾落。

突然,一雙手從背后緊緊摟住他的腰,他聽到了曾靜姝帶著哭泣的聲音:“明中,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經約定等老了要一起去做的那些事,我們現在開始去做吧。哪怕只有七天,不……至少還有七天,我們不能相守變老,但是我們至少能實現曾經的諾言。”

宋明中抹掉臉上的水珠,沒有問約定的事情是什么,而是轉身牢牢地將女人抱進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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