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護女狂魔笨老媽
- 無懼風雨,悅享生活系列(套裝2冊)
- 周作人 代哈哈
- 4347字
- 2020-11-05 10: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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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這輩子最引以為豪的事,就是生了我和阿二這樣一雙兒女。
不是說我和我妹有多能干,能為老娘臉上貼多少金片爭多少光彩。她無限欣喜和滿足的,僅是“兒女雙全”這四個字而已。
經歷過的人應該都記得,20世紀80年代的計生政策有多不可思議。
尤其在我們這種死要面子的二線城市,當年我媽意外懷上阿二,如果不主動去處理掉的話,罪名絲毫不亞于除殺人放火之外的任意一種作奸犯科。
當年我們村的婦女主任姓周,這人表面冷酷傲嬌,實則心慈手軟。
她給我爸媽出點子,“你們家有沒有什么親戚在醫院里,開個證明,就說老大腦子不好,是個戇頭!你們弄得到證明,我就給你們發二胎準生證。”
這主意鋌而走險,奇餿無比。在當時來說,卻是唯一一條活路。
于是,我爸媽就開始跑斷腿地搞證明。
證明搞來了,他倆又有點蒙圈兒,怎么才能讓人感覺,他們原本好端端看不出任何毛病的兒子,其實是個二百五呢?
可憐我當時才上小學一年級,別人家的爸媽都教孩子好好學啊,努力考啊,得三好學生回來重重有獎啊,要跟同學團結友愛啊。
我爸媽費盡心機,不擇手段,天天像兩個地下黨似的,非要拉著我一起革命。他們給我穿舊衣服,要求我做個悶聲發大財的好孩子,在學校里好好藏拙,聽懂了也要假裝不明白,考試不及格回來有燒雞吃。
我小時候本就比一般男孩子膽大妄為,有了爸媽只顧近渴不顧遠火般的縱容,真的就在“十三點”這條道上一去不回頭了。
上學路上,我喜歡往包括丈母娘家在內的所有人家水井里丟東西。放學路上,我經常把村頭鴨場的小門打開,點幾個小鞭炮扔進去轟一轟。
在學校里各種調皮搗蛋更不在話下。最嚴重的一次,為了搶奪一支鉛筆,我把班主任女兒的酒窩部位戳了個黑溜溜的小洞。這罪行足夠她媽媽大張旗鼓把我扔到教室最后一排去自生自滅了。
我媽的肚子,就在我各種“腦子有問題”的惹是生非中慢慢大了起來。
那時候我們有個出了五服的本家,住得很近。本家的老婆也懷了二胎,但他們不走運,被村鄉兩級干部押到醫院去做了手術。本家在我爸媽面前痛哭流涕,說他親眼看到打下來的胎兒已經成型,怎么怎么悲慘……反正他痛不欲生了,然后我爸媽就各種安慰。
據說就是在安慰他的時候,我爸腦子一抽說漏了嘴,把婦女主任幫我們家炮制的“陰謀”給講了出來。
不久之后的一天,我中午放學回家時發現,大批穿制服的和沒穿制服的人把我家給包了。我爸被人弄上一輛車帶走了。我媽在我小姨的陪同下落荒而逃。
我目睹這一變故,因為被問話時不自量力態度不好,腦袋被一個姓邵的工作人員敲了幾下,頓時整個人就不好了,有一段時間癡癡呆呆,不用裝也有點像個二百五了。
我小姨帶著我媽,一路向北。
當年我爸下鄉插隊的時候,年齡小,吃飯總是搶不過人家。有個蘇北的奶奶很關照他,施舍過他不少煮雞蛋紅薯粥之類的東西,他一機靈認了人家做干媽。后來回城,我爸時常寫信寄物過去。所以這回,為了保住阿二,我媽和小姨偷偷摸上汽渡,過長江,投奔我干奶奶去了。
我這個被人揭穿的假二百五,晚上住在爺爺奶奶家,白天正常上學放學。
那個時候我們這邊的學校中午沒有供飯制度,每天中午我晃晃悠悠回我自己家,一看大門緊鎖,面無表情,又晃晃悠悠走回學校。
我爺爺奶奶一開始以為我去我叔叔或者伯伯家吃中飯了,畢竟我爸兄弟幾個住得都挺近,平時關系也都很好,我叔伯們則以為我去爺爺奶奶家吃了。
餓了幾天后,我外公發現我中午趴在我家水井邊喝水,他當時就心疼了,干脆搬到我家,直接照顧我。
后來,我大伯不知找了哪門子關系,雖然被罰得傾家蕩產外加雙雙下崗,我媽挺著足月的大肚子,總算回來了。
可能是在娘胎里受了顛簸之苦,阿二生下來才4斤多,丑得像枚被一群野獸瘋踩過的核桃。親戚朋友見過我家小核桃之后,集體變啞巴,包含直系親屬在內,沒一個好意思昧著良心夸小寶寶好看。
倒是我媽,抱著丑得沒臉見人的阿二,跟抱顆心臟似的那么寶貝,逢人還愛顯擺:“我有閨女了。”
不僅如此,在以后的日子,我媽甚至完全不顧道德良心的譴責,隨時隨地把重女輕男做到極致。作為男人,這種傷心過往我就不細說了。
必須一提的是,我媽從蘇北回來了,但我小姨沒能回來。
小姨當時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被我干奶奶家的鄰居給勾得魂不守舍,火速跟人家結婚懷孕,留在當地做了送上門的媳婦兒。
以至于后來,每當我小姨在遙遠的婆家受委屈了,她不找我外公外婆哭訴,偏偏要把電話打給我爸媽。我媽聽一遍她訴苦,我爸再聽一遍她哭窮,阿二會講話之后,她還要在電話里誘導阿二,等她老了如果沒人孝敬,阿二必須定期去她家幫她剪腳趾甲,還不準嫌她臭。
所以說,女人啊,就是本讓人看不懂的天書,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有這種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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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小費屬于未婚先孕,當時我回家向爸媽坦白這一情況的時候,我媽大吃一驚,除了覺得丈母娘是只巨大的攔路虎之外,她還直截了當地表達了對先上車再補票這種兩性關系的不認同。
結果我爸立即義正詞嚴,對她鄙視得不能更加:“就你是楷模,訂婚3年,一句不肯搭理我,面對面走過來也不看我一眼,逢年過節我去岳父家送節禮你也不肯出來陪我吃頓飯……難道你想阿南跟我一樣,結婚前連老婆的一顆門牙都沒見過?”
我媽聽了一臉灰溜溜,默不做聲不敢反駁。
在我們籌備婚禮那段時間,我丈母娘這位資深老仙女因為不甘心女兒下嫁,控制不住要對親家各種刁難折磨。
我媽的性格其實跟丈母娘完全不一樣。
丈母娘擱在古代,給她一桿長槍,她能雄糾糾氣昂昂扛著上戰場,槍掃一大片,腿還能順勢踢倒幾個。
我媽不一樣,要是給她一把槍,在小費和阿二沒生小孩之前,只要對方不殺她的兒子女兒,她可以把槍擦得锃亮锃亮,上點潤滑油趕緊收回箱內好好珍藏。
一句話,她實在是個不喜歡掐尖爭強惹是生非的人。
然而在那段非常時期,我媽硬生生被逼出了超強的應變能力。
她時而低聲下氣感謝丈母娘成全,時而不卑不亢同丈母娘周旋,時而唾沫橫飛刀槍劍影陪丈母娘互相問候可能已經投胎轉世的十幾代老祖宗,偶爾得空了還能安安靜靜為小費煲點安胎湯。
兩個媽鬧的一出又一出,我和小費難免心存芥蒂,尤其是小費,她特別擔心,婚前就這么熱鬧,婚后家里是不是就直接變成戰場了?
當時我們倆誰都沒想到,這倆媽,居然是倆大咖型的老戲骨!
婚后第二天一大早,我跟小費剛起床,我媽就迫不及待沖進來。她手里捏著個紅包,不給我,得意洋洋地塞給小費。“你們兩個剛結婚,媽不知道你們手頭有錢沒錢,就當沒有好了。這張卡是家里專門用來收房租的,以后你拿著。”
小費又驚又嚇,我碰了碰她,她才敢說聲“謝謝媽”。
我媽的演出結束之后,我們吃早飯。早飯過后,另一名老戲骨隆重登場。
門一開,曾與我媽兩個戰壕里你開我一槍我還你一炮的丈母娘,看到親家后,一改往日的苦大仇深臉,眉開眼笑一聲“阿姐”,語氣親昵得幾乎能叫人魂飛魄散。
緊接著,這出大戲的高潮來了。
我媽心曠神怡地接受了丈母娘尊稱她的一聲“阿姐”之后,手朝我一揮,“阿南,給你媽倒杯茶!”
你——媽!!!
我和小費面面相覷,是我們太嫩了,還是這倆媽已經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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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婚姻大事,我媽操心操得幾乎脫層皮,好在最終結局良好。
當時我們全家都以為像阿二那種聰明伶俐活蹦亂跳的小妮子,應該很快很順利就能嫁出去。誰都沒料到她會遭遇退婚。
阿二從杭州回來后跟我住一套房子,我媽一天至少五遍電話,囑咐我看緊阿二、關心阿二,有時深更半夜她還要喊我起來看看阿二在做啥。
有次她跑過來當面問我,阿二在家哭沒哭?我說可能哭了,眼睛經常是腫的,好幾天沒見她化妝了。我話音剛落,我媽眼圈就紅了。
阿二退婚后,在我們家樓下,丈母娘動手打了那個會罵人的前準婆婆。那天我媽外出有事耽擱了,緊趕慢趕回到家,對方早就溜了。沒能在女兒最需要的時候保護她,至今仍是我媽心頭一件憾事。
后來我們家一幫老太太去替阿二找場子,大家以為我媽會回避的,結果她一口氣咬緊要跟著去。
事情鬧起來的時候,那個婆婆再次展現她的三寸不爛之舌,陳詞濫調污言穢語不絕于耳。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反正我們這邊的老太太很快就把罵人的給放趴下了。
阿二的前男友跪在地上求我媽給他點面子,說這樣鬧開了大家都不好看。
小費當時陪同在旁邊,她回來后告訴我,說我媽當時的表情陰森得就是吞個人進去也不奇怪,她從沒見過婆婆有這么兇狠的一面。
我媽當時跟那小子說:“你們欺負我女兒的時候,給過她面子嗎?今天到這里來,我命都不想要了,還要什么面子?我來了如果不能給我女兒找回公道,不打算活著走的!”
后來老太太們大勝歸來。
阿二得知了事情經過之后,開始裝瘋賣傻,假裝沒心沒肺,假裝她毫不在意那個人那座城。
我媽仍是戰戰兢兢,時不時向我打探點情況,阿二分手,她比她更傷心。
大家都喜聞樂見城市拆遷,一拆好幾套房子,一分一大筆安置款。殊不知,那被拆的老房子要從哪里來?
底層小民的辛苦其實都一樣,流血流汗,拼死拼活,牙縫里節儉,風雨里奔波。
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當年我爸媽因為超生已經欠下巨債且下崗,后來蓋起那一幢白墻黑瓦的四合小樓,其中艱辛,難以想象。
外公當年留在我家的原因,也是因為在爸媽兩頭的兄弟姐妹當中,我家最窮,需要他幫襯。
他給我家做后勤,給兩個小孩子洗衣做飯,接送上學放學,雖然不識多少字,會把“童叟無欺”教成“童叟無妻”,然而我和阿二的作業完成之后一定要交到他手上,讓他看一看,翻一翻。
然而,大概在阿二失戀前的兩個月,外公去世了。無病無痛,就是摔了一跤,自己怕給兒女惹麻煩不肯說出來,后來一聲不響地辭世了。
阿二失戀之后,有一回我媽喊我回家例行了解阿二的情況。我那天也不知哪根筋搭得不太好。反正我一進屋,看到外公的輪椅空著,馬上脫口而出:“媽,爺爺呢?”
我媽當時正在上菜,一聽我這話,她呆愣愣的,整個人停在原地不會動了。過了好幾秒,大概是反應過來了,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哽咽,“你傻的,爺爺走啦。”
我以為她不會哭出來的,結果一句話沒說完,眼淚全掉湯碗里了。
我爸趕緊站起來哄,我媽一邊哭一邊說:“你爺爺沒了,我差點忘了,今天中午還在紅燒肉里放了陳皮,他喜歡這個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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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媽就是個再平凡普通不過的老太太。她跟這世上大多數媽媽一樣,年輕時吃苦受罪,半輩子敬老愛小,子孫平安就是她的終極理想。
她現在也不太聰明,至今沒學會打麻將,撲克牌大小連我那還沒上學的外甥女都分得清,但她就是搞不懂,你能拿她怎么辦?
在寫她之前,我特意找她聊了聊,她貌似很關切,帶著點重視型的小緊張,用完全沒有標準可言的普通話指示我:“那要好好寫哦,不要寫阿二以前看的那種,什么愛來愛去,一天到晚好像不要干活吃飯,愛就能填飽肚子似的。”
我說好。
“最好呢,假設有個人正在準備跳河自殺,他已經游到河中間了,腦袋里突然想到你寫的東西,他馬上拼命往回游,一邊游一邊拼命喊人救他,‘我不想死啦,我要好好活下去!’絕對不能寫那種,人家本來只是有一點點想跳樓,結果看了你的字,生無可戀直接一頭栽下去了。”
我撫額,說好。
雖然目前我還沒達到這種功力,但母親大人的諄諄教誨,我牢記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