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七受命
- 北風(fēng)落
- 南樓空
- 3213字
- 2020-11-01 10:01:54
大僉國都奉城西北角,一座不起眼的三進小院,標準的坐北朝南,在初秋朝陽的照耀下顯得古樸渾厚,題著“禹鄉(xiāng)侯府”四個字的匾額新色尚未完全褪盡,似在晨光中訴說著院子主人的故事。
大僉國的十三皇子公孫寧衷就住在這座小院之中,而院子原來的主人是他的舅舅,原御史中丞厲賀黎。三年前,厲賀黎死于“竊賊入室”,寧衷奉父皇,也就是后世廟號宣宗皇帝的公孫皓之命,為舅舅守孝一年,一年期滿,剛回皇宮,寧衷便一病不起。玄鑒司起卜,得卦解“易地而居、遠離禁宮,方可避劫”,寧衷便又搬出皇宮,住到了厲賀黎的府上。
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寧衷總是一早起來先在院子里練劍,即使寒冬臘月,也不曾有一日荒廢。這日也一樣,雖是初秋,暑氣未消,寧衷早已經(jīng)大汗淋漓。
母妃在幾日前就從宮中傳出消息,說父皇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對越廓用兵了,而此次掛名出征的,正是他公孫寧衷。
皇子掛名出征是大僉高宗皇帝留下的遺訓(xùn)。大僉開國四帝,征戰(zhàn)八十年才打下這個江山,高宗皇帝怕后人忘了戰(zhàn)場的樣子,在安樂窩里丟掉了祖宗基業(yè),所以留下遺訓(xùn):皇子十二歲以后,要在軍中鍛煉,若逢亂世,便要領(lǐng)兵出征,打勝大仗方算成人;若生逢治世,便要在軍中服役滿三年才有資格繼承皇位或分封為王。
祖訓(xùn)不可違,只是帝傳九世,到了宣宗皇帝成武年間,早就變味了:皇帝看重的皇子一般都會在十二歲以后,掛名出征;皇帝不看重的皇子,則會在玄鑒司掌管的禁軍下面當(dāng)一段時間的差,應(yīng)付了事。
寧衷本來該是屬于后者,甚至說,連后者都比不上。而這一切,從他出生便差不多已經(jīng)注定了。
高祖開國,在鳳菱山被四面包圍,上極巡狩大將軍厲蓉率五子奮力抗敵,殺出重圍,雖救得高祖一命,厲蓉及五子卻全部戰(zhàn)死,厲氏一門只剩厲蓉的幼女厲小云及長孫厲牧。高祖感念厲氏忠心,封厲蓉為比肩王、由厲牧承襲爵位,并將從前朝宮殿中繳獲的“云閣十二寶”全部賜予厲牧;同時封厲小云為太子妃,榮寵一時。至世宗皇帝即位,厲牧玄孫厲誠官至晏國司提政史兼領(lǐng)右丞相,權(quán)傾朝野。世宗皇帝怕厲誠有不臣之心,防患于未然,以謀反罪,先下手誅殺了厲誠,并將厲氏滿門流放雍州。世宗皇帝在位十四年,始終對冤殺厲誠心懷愧疚,駕崩前赦免厲氏罪名,召回為官。但厲氏族人彼時只余厲誠的兒子厲蕭和一個早已走失不知所蹤的小女兒厲蘋,厲氏至此衰落。
厲蕭回京時已經(jīng)年屆四十,卻未能婚配,彼時取楊氏小女為妻,楊氏終于在三年后為他誕下獨子,厲蕭喜出望外,為兒子取名厲平劫,厲平劫年少聰穎,敏而好學(xué),十四歲登科取第,朝野人人稱贊,只道厲氏至此中興。不想?yún)柶浇俣鲱^便因病一命嗚呼,留下一子一女,兒子名為厲賀黎,女兒則是寧衷的母親厲賀巧。
成武十年,厲蕭七十歲,官至夸國司副提政史,剛剛完成巡視北境的任務(wù)回京,便上書告老還鄉(xiāng)。宣宗準許其告老,賜其爵禹鄉(xiāng)侯,并命禮部為厲蕭籌劃七十壽誕后,方準許其還鄉(xiāng)。壽宴當(dāng)日,宣宗年少,一時貪杯,醉后誤入繡房,臨幸厲蕭孫女厲賀巧,這才有了厲賀巧應(yīng)召入宮一事。
而寧衷的舅舅厲賀黎為官清正,又任職御史臺,上諫君王,下笞百官,滿朝文武給得罪了一個遍。厲賀巧未經(jīng)選秀,只因皇帝“臨幸”便進入后宮,不得寵之外還更加為人所輕視,厲氏一門成了朝堂上、后宮中最不受歡迎的人。他們在大僉國處境十分尷尬:先祖功業(yè),使皇室不得不厚待他們,那莫須有的謀反罪名又像一座大山,壓在他們身上,讓他們難以喘息,現(xiàn)實的處境更讓他們舉步維艱。
寧衷也被連帶著不受皇帝重視了。別的皇子都是十二、三歲便到軍中鍛煉,寧衷則像被遺忘了一樣,宣宗皇帝想不起、禮部也沒人愿意幫忙提醒一句,生生被耽誤到了十七歲。
而今,終于等到了父皇的這個決定,這件事讓母妃激動到整宿睡不著,可對于寧衷來說,這件事卻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按理,他該是激動和開心的,然而他連自己也驚詫于自己的內(nèi)心竟然對此一如死水。是啊,他無意于皇位,也不可能接近皇位,甚至連拜將封王都從沒有想過,掛名出征有什么意義呢?
寧衷心里想著這些,不覺手中的劍舞得越來越快,汗珠也一粒接一粒從他的兩頰躺下。
而回廊轉(zhuǎn)角,伴侍華紫琴遠遠佇立。朝夕相處十七年,她深深了解這個和她既是主仆,又形同姐弟,甚至將會是丈夫與妾室的男人。他素來不喜言笑,只愛讀書,他長相并不出眾,濃眉大眼、臉龐清瘦是他外貌上最大的特點。十七歲的他,性格幾乎完全繼承了厲皇妃的性格,稚氣未脫的臉上常常卻流露出一種老成與憂郁。他在人前總是極少展露自己的想法,卻又是個自尊心極強、容易被一點點在意的事情搞得心神不寧的人。紫琴明白他心里的苦,明白他心中所有的矛盾和困境,然而她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地陪伴與付出。
此刻,傭人游大娘因親姐去世,告假回老家去了,紫琴已經(jīng)親自備好了早飯。但她知道無論是練劍還是讀書,寧衷總是隨性而起,興盡而止,從不準人打擾。擔(dān)心飯菜涼了,紫琴將早飯蒸在鍋里,遠遠地坐在回廊轉(zhuǎn)角,靜靜地等著這個自己要用一生去侍奉的男人。
寧衷并沒有留意倒回廊轉(zhuǎn)角的紫琴,他的腦中不停循環(huán)著那些熟悉的面孔:只能遠遠看卻少有機會接近的父皇,整日哀聲嘆氣怨天尤人的母妃,不茍言笑嚴格苛刻的舅舅。是啊,這些都是他最親的人,可為何這些人和自己又顯得有些疏遠呢?
到底天地生我作何用?寧衷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論身份,自己貴為皇子,可那又怎么樣呢?父皇所有的心思都在太子和柳貴妃身上,何曾真正花過一點點心思來看顧母妃和自己?自己年已十七,父皇卻從未想過自己的婚事。母妃雖百般張羅,終究無能為力:將女兒嫁給一個不得寵的皇子,不光得不到一絲實際的裨益,甚至還將卷進皇家的是非,諸家王侯誰也不愿意走上這一步。至于掛名出征甚至只是在禁軍鍛煉,自己被延誤的這五年,又該怪誰?怪父皇偏心太子,對其他兄弟視而不見?怪禮部故意刁難,不光不提醒父皇,甚至在機會到來時總是推薦比自己小的皇子?怪舅舅太過剛正嚴苛,使厲氏樹敵無數(shù)?還是怪自己兩年前那場莫名的病以及玄鑒司“遠離禁宮”的神卜卦解?
而就連這“禹鄉(xiāng)侯府”,在此刻也顯得如此滑稽可笑——自己一個皇子在這宮外一住就是三年,可有人想到要為自己在朝堂上爭取一席之地,策論江山、指點天下?
寧衷越想越覺得心中升起了一種巨大的不平,劍亦在手下失去了章法,越舞越快、越舞越亂;時間則完全被忽略:他在晨曦之中起舞,此刻已經(jīng)巳時一刻。
“圣旨到!十三皇子寧衷接旨。”寧衷聽到傳旨太監(jiān)洪亮的聲音,才突然醒悟,自己已經(jīng)誤了時辰。沒吃早飯倒罷了,只是這一身大汗淋漓,多少對來人有些不尊重。但此刻再進屋梳洗,已是來不及了,只得硬著頭皮,在院內(nèi)接旨了。
傳旨太監(jiān)跨過門檻后只走了兩步,便在臺階上立定了,展開圣旨,誦讀道:“應(yīng)天順時,受茲明命:朕承先帝遺志,奮祖宗余威,安平社稷,天下大定。近日北胡作亂,屢寇邊關(guān),明立侯雖歸附大僉,然兵少將寡,不足北據(jù)。今值越廓內(nèi)亂,正當(dāng)執(zhí)策長驅(qū),滅匪寇于域外,安民生于海內(nèi)。特命十三皇子寧衷為征北大將軍,親統(tǒng)十萬大軍靖亂。晏國司副提政史董玉,老成持重,治軍有方,著為征北軍副將軍。夸國司兵部侍郎陳輝戰(zhàn)功卓著,名揚四海,著為征北軍參軍事。下月初三日北行,朕將于拜將臺為眾軍餞行。大僉成武二十八年七月,欽此。”
“兒臣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寧衷接過圣旨,本欲請傳旨太監(jiān)入內(nèi)喝茶,但傳旨太監(jiān)早知這個皇子一窮二白,這一趟撈不著任何好處,便連坐也懶得坐,只道還要復(fù)旨便走了。
傳旨太監(jiān)離開后,寧衷回到書房坐下,按理本該將圣旨收起來,他卻不自覺地又打開看了看,清瘦的臉上漏出一絲苦笑。寧衷無語,這份遲到了五年的圣旨,在他看來,只是皇子必須完成的一項功課,對他早被劃定的人生,又能起到幾分作用?
事實上,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從這一刻被改寫。生命中那些偶然的機遇,帶來的是翻天覆地的改變,有時有意,有時無心,只有時過境遷,當(dāng)事人再去回味那一刻時,才會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然而,此刻的寧衷卻十分明了,若沒有三年前,亦即成武二十五年冬天,發(fā)生的那一系列深深改變大僉歷史的變故,大概他今生也不會有掛名出征的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