芩九愣在了那個像桃花般極力盛開的笑容里，迷迷糊糊地接過食盒抱在胸前，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被食物的香味吸引回來。

難怪白述能混進敵營勾引女將軍，就沖那蠱惑人心的一笑，即便是要他去勾引男將軍怕也是輕而易舉吶。

當芩九掩上門回到屋里時，白述已經睡著了。

芩九一邊吃飯，一邊不停地去瞟躺在床上的白述。

他的睡相極為端正，一頭青絲散在玉枕上，被子蓋到胸口，兩只手規規矩矩放在胸前，長長密密的睫毛微微上卷，眉間的一道傷疤若隱若現。

比起平日里的清冷寡淡,此刻長睫低垂安靜沉睡的姿態反倒更為打動人心,就連月色都極為眷顧他,輕柔流瀉在他清雋俊朗的側臉上,投下淡淡的剪影。

芩九不由得覺著他這個樣子極為安詳，也極為下飯，沒扒拉幾口食盒就空了。

芩九伸了個懶腰。

吃飽喝足，吾心甚歡，可長夜漫漫，該做點兒什么來打發時間呢？

芩九慢慢溜到榻邊，繞著白述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好看。

她輕輕開口，在他耳邊問道：

“白述，你睡著了嗎？”

“還沒。”

“哦.....”

過了一會，她又問：

“白述，你睡著了嗎？”

“.......”

每隔幾分鐘，她自己同自己玩得厭煩了，便要問一句：

“白述你睡著了嗎？”

當她問到第十七遍的時候，已經快要子時了，白述忽而睜了眼，將芩九嚇得一個激靈，與此同時，一只手已經纏上了芩九的腰，不過舉手落手一瞬間，芩九就被白述卡著脖子躺倒在床上了。

白述隨手扯了一把被子蓋到芩九身上，低聲道：“別鬧了，再鬧明天就不帶你去云州了。”

“云州?干嘛去?”

“去查案。”

“查什么案子，查誰啊？”

“明天你就知道了，現在，你睡覺。”

“你不告訴我我睡不著啊。”

“.....查花去鶴。”

“哦，好的。”

說完，芩九就閉上眼，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始說話了：

“可我剛睡醒睡不著啊，白述，你要不講個故事給我聽?”

“不會。”

“那你講自己的故事也行啊?不是故事，那趣事也可以啊？你就講一個吧，你講一個，我保證乖乖睡覺絕不吵你，如何？”說著，芩九還默默舉起手發誓。

白述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就又將眼睛閉上了。

芩九以為自己軟磨硬泡不成，便背過身去，默默掰自己的指頭玩。

這時，身后忽然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男孩，小男孩有個大他兩歲的哥哥。

哥哥很優秀，父親教的把式他看一遍就會，性子生得爽朗豁達，小小年紀便知家國情懷，志在遠方。

而小男孩只是個愛玩鬧的普通孩子。

小男孩的父親并不怎么喜歡他。母親憐愛他，遂才教他排兵布陣。

他很有天賦，只是在父親眼里，這是旁門左道罷了。

哥哥體格好，習武快，是個能支撐起家族興衰的好苗子，父親便將家族最好的寶劍賜給哥哥。

小男孩不甘心父親明目張膽的偏愛，不甘心同出一系，自己卻落人身后。

他多希望能得到父親的一句認可，但他的父親似乎從來沒有以他為傲過，因為父親心里，永遠有個更好的兒子，一個更理想的繼承者。

哥哥是最好的兄長，是小男孩最信任的人。小男孩在學堂被人欺負了，同誰打架了，要講給哥哥聽，打碎了父親的花瓶，要講給哥哥聽，跟小伙伴一起偷摘了鄰居家的果子，也要講給哥哥聽。

哥哥很忙，卻總是微笑著，替他去教訓那些欺負他的壞小子，嬉笑著告訴父親是自己打碎了花瓶，扛著他去跟鄰居道歉。

他對小男孩說：有哥在，家國的擔子不用你扛，哥會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成長在哥哥的庇護下，他很安心，仿佛天塌下來都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有一天，哥哥不在了，

永遠不在了.....

葬禮上，母親摟著他說‘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了’，父親對他說‘你要肩負起白家的未來和守衛江山的責任’，君王對他說，‘你是我朝未來的國之棟梁’。

一夜之間，所有人都來尋求他的守護，告訴他他身上肩負著多大的責任，告訴他你未來該怎么做，卻再沒有一個人告訴他：你放心大膽走自己的路，我來保護你。

以后也沒有了.....”

白述的目光不甚凄涼：

“父親交給他一把劍，讓他知道，這把劍有多沉重，他肩上背負的是整個國家，他再也不可任性妄為，從這一刻起，他的存在，是為了家族的光宗耀祖，江山社稷的固若金湯。他的生死，再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了......

那時他才知道，向來開朗的哥哥，肩上背負著怎樣沉重的責任。

小男孩長大了，如他們所愿，能保護很多人了，但他的父親對他依然沒有一句夸贊。

小男孩第一次凱旋歸來，看到他的父親，就站在家門口，他很高興，以為父親是來迎接他的。但父親從伙計手里拿了他要的酒，對小男孩點點頭，什么都沒說就進屋了。

小男孩沒能讓他的父親露出看哥哥時那樣自豪的笑容，自始至終都沒有.....”

這個故事格外地長。

芩九從沒聽過白述一口氣講這么多話，仿佛是什么積壓于心許久的秘密，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所以，小男孩的父親，后來有夸贊過他嗎？他們后來怎么樣了？”

白述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過了良久，他才閉著眼，淡淡說一句：

“睡覺吧。”

“那故事的結局呢？”

“沒有結局。睡吧。”

說著，他便將雙手合于胸前，恢復了那個極為板正的姿勢。

芩九一動不動地將頭埋在被窩里良久，才探出腦袋來，很輕地問：

“白述，你睡了嗎？”

這次，沒有回音。他真的睡著了。

芩九便放心大膽地趴在他身邊，手指輕輕去觸白述羽扇般的睫毛，又摩挲到他眉角上的傷疤。

“白述，不論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以后，都由我來保護你，怎么樣?”

芩九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看著那雙緊閉的眼似乎含了淚，便忍不住想去將他摟在懷里.....

她刺溜一下鉆進被窩里，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那些畫面，就如李承傲看的那本春宮圖那般令人羞怯。

“芩九，你是不是喜歡白述.....”

“你一定是喜歡他......”

茯苓的話回蕩在她的耳畔。

那時她斬釘截鐵地回答了喜歡，但那種喜歡不知何時逐漸醞釀成了另一個味道，不知何時，他已能時刻羈絆她的目光，讓她能懂得一種別樣的感覺。

而這段時間以來，這種感覺便愈發強烈。她好像有點明白了，凡本子里所說的：人生來就是不懂愛情的，但總有一個人能讓你明白何為愛情。

這樣的思緒攪一攪，在腦子里心里凌亂如麻。

哎不想了，睡覺睡覺......

芩九眨巴眨巴眼，終是困了，這才靠在玉枕上沉沉睡去。

這時，身邊的少年卻緩緩睜開了眼，半支起身子，將少女凌亂的頭發柔順地撥耳鬢，薄唇微微在她的唇上貼了一下，淺笑，道：

“晚安......”

云州位于江南與西京的接壤處，因常年為煙云籠罩而得名，綠水縈繞著白墻，黃花灑落于青瓦，霧氣整日不會散去，到了正午時分，霧氣只剩下薄薄的一層鋪在地面上，整個云州便仿佛云中樓閣一般仙氣繚繞。

一條環河，兩條嵌于城中心的溝渠，容納著四海八方乘船而來的客人和常年泛舟出行的當地人。

當地人都崇尚文雅素凈，姑娘個個皮膚水潤身段窈窕，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若松生空谷。年輕男子則人手一把高山流水圖的折扇，袖里藏粉撲，腰間佩流蘇玉佩。即便是再怎么窮苦的人家，也都得著綢衣，上幾年學。若非真的迫于生計，漁夫和劊子手之類的工作，萬不會有人去做的。

云州有三最：云錦，云脂，云霞山。

云州的蠶能吐出最上等的絲，即便是當地手藝最差的姑娘，織出來的云錦也比別處的舒適柔軟。

云脂其實就是胭脂，又不似胭脂那般艷紅，涂抹兩頰上只會微微帶上點淺淡的粉紅色，清新自然。

不過會購買云脂的人往往卻都是男子。當地人以男子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為時尚，凡美男，皆是涂脂抹粉嗑美容藥。但畢竟是男子，又不好意思把臉上的胭脂抹得比起姑娘家還紅，這才發明了云脂。

云霞山坐落于云州云城的正北，待到煙雨連綿的季節，漫山的桃花都會在一瞬間盛放，將整個云霞山映照成一片粉紅色。置身其中時，霧里看花，朦朧飄然，宛若仙境。

芩九與白述坐在小舟里，來來往往都是船只，時不時有擦肩而過的泛舟女子捂著嘴嬉笑著去瞟白述。

按理來說，白述的長相并不是當地男子所盛行的那種陰柔美，他的目光凌厲而又淺薄，鼻梁英挺，臉上又不帶絲毫的脂粉，顯得黑瘦了些，就連衣著都是最最普通的云羅粗布白衣，但即便如此，他往那兒一坐，便油然生出一種雅正的氣質，令人移不開眼。

果然，即便各地的時尚風尚不同，大家對美的認知還是有一定概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