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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皓云凌霄記·國破山河在(卷一)(下)

袁履謙遙指遠方道:“太守,看!”顏杲卿定睛而視,只見極遠處似有一列人馬,約有百人,面朝城門,端立不動。

崔安石皺眉道:“是叛軍?”

顏杲卿道:“安賊正攻陜縣,怎能如此迅速回師?此中必有蹊蹺,大伙莫慌,聽我號令!”揮手下令,立時有一百名弓弩手伏在城垛處嚴陣以待。

顏杲卿深吸一口氣,放聲道:“來者何人!”

城門前一片空曠,聲音遠遠地傳了過去。對方并無回應,突然有五匹馬從隊列中脫出,向城門疾馳而來,卷起滾滾煙塵,宛如狂飆。

顏蕓因個子小,踮起腳也瞧不清城樓外的景況,忙扯扯顏蒼恒的袖子:“喂,什么好玩的,我也要瞧。”

顏蒼恒費力將他抱起,顏蕓瞪大眼睛瞧去:“哇,好大一團會走的霧啊!”

所有人大氣也不敢出,只盯著那五匹馬,弓弩手的掌心已微微沁出冷汗。

漸漸五馬馳近,在距城門十多丈處停了下來。大伙兒方才瞧清,五匹馬只有四位乘者,清一色的胡服馬靴,身后背負長劍,臉上戴著銀灰色的面罩,只露出四雙寒森森的眼睛。余下那匹馬背上馱著一個麻袋,袋身不住蠕動。

城墻上的弓弩手立即拉弓搭弩,對準了四名劍士。那四人均未著鎧甲,雖已在射程之內,目光中卻毫無懼色。

顏蒼恒仔細凝視,只見最左那人瞇著眼睛,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第二人瞪圓了眼睛,好像一對銅鈴;第三人目光陰鷙,神似鷹隼;最右者眼尾下垂,卻是俗稱的耷拉眼。

“銅鈴眼”直視著顏杲卿,張口便出言不遜:“你這老頭子便是顏杲卿?”

旁人皆現怒氣,顏杲卿面色不改:“幾位是誰,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鷹眼”卻笑道:“那李欽湊可是我軍第一猛將,顏太守竟能殺了他,當真神通廣大。”

顏杲卿和袁履謙一凜,心想這四人果然是安祿山一伙,只不過為何要戴著面具。

袁履謙有心震懾來敵,朗聲道:“對付區區一個李欽湊,何難之有,將他殺死的,不過是我們顏太守十三歲的義子。”說著看向了顏蒼恒。

四名劍士的目光直射顏蒼恒,全然不信。那“瞇眼”本是昏昏欲睡之態,這時卻冷哼一聲:“這胎毛都沒褪盡的小毛孩能殺了李欽湊,笑掉我的大牙!”

顏蒼恒道:“那惡人害我家破人亡,我殺了他為爹娘報仇,騙你是小狗。”他面容淳樸,言語耿耿,四人互看一眼,由不信轉為半信半疑。

顏蕓并不知李欽湊是誰,但聽旁人的口氣,似乎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而眼前這個大不了自己幾歲的“五叔”,竟然能殺了那個厲害人物,不由甚是驚訝,仰望他的眼神也多了一分崇敬。

“鷹眼”突然陰惻惻一笑:“顏杲卿,難道你是知道自己的親兒子死絕了,所以才收了一個義子嗎?”

顏杲卿身子一震,顫聲道:“我……我那三個孩兒如何了?”

“耷拉眼”道:“你殺了主公的義子,難道主公不該投桃報李,加倍償還?”

顏杲卿心頭如遭重錘,搖搖欲墜。

卻聽“鷹眼”一陣狂笑:“顏太守,莫急,主公大發慈悲,還給你顏家留了一條血脈。”揚動馬鞭,將后面那匹馬背上的麻袋生生拽到半空。

“銅鈴眼”、“瞇眼”和“耷拉眼”同時拔劍出鞘,齊刷刷地揮出一劍,又同時收劍入鞘。

四劍士的手腳實在太快,眾人尚未看清,只聽“哧、哧、哧”三聲,那只麻袋在半空中裂成了四截,從中摔出一個滿身是血的活人。

顏杲卿定睛凝視,一顆心簡直要從胸腔里迸出來,失聲叫道:“季明!”

二、浴血守城

那人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只有十六七歲,面容清秀,膚色慘白,身上傷痕如鱗,虛弱地喊了一聲:“父親。”

顏蕓伏在城垛大喊:“四叔,四叔!”顏蒼恒這才知道,此人是顏杲卿最小的兒子顏季明,按理自己當叫一聲四哥。

卻見顏季明抹了抹臉上的血污,擠出一絲笑容:“蕓兒乖,四叔涂花了臉要唱戲呢。”

顏杲卿含淚道:“季明,你兩個哥哥呢?”

顏季明悲愴道:“我和兩個哥哥到了安賊軍中,早想多殺幾個叛賊,只怕壞了爹爹的大事,才忍著沒動手,等到爹爹倒戈的消息傳來,我們已有了拼死之心,可惜只殺了兩個衛兵,便給賊人擒住,兩個哥哥已……已被腰斬了,嫂嫂和侄兒也都……”說完嗚嗚地哭了起來。

顏杲卿捂住胸口,強抑淚水。他雖早料到如此,但總存著一絲僥幸,設想三個兒子能從安祿山軍中逃脫,可如今這一絲希望也要被碾碎了,轉念又想:安祿山既殺了堅明和斐明,為何還留著季明?

“鷹眼”又笑道:“顏季明,還不趕緊勸勸你這個頑固不化的父親!”

顏季明唯唯諾諾地道:“是是是。”顏杲卿身子一震,不敢相信!

這小兒子向來文弱,甚至有些膽小,平日里連殺雞都不敢,難道是見到兄長慘死,又熬不過酷刑,便喪志棄節,屈服從賊?

卻見顏季明望向顏蒼恒:“兄弟,你是爹爹新收的義子?”

顏蒼恒點點頭叫了聲:“四哥。”

顏季明目中蓄淚道:“顏季明恐怕是不能再孝敬他老人家了,請你替我行此未盡之孝。”顏蒼恒不知所措,只得看向顏杲卿。

顏杲卿卻以為顏季明說的是日后各為其主,父子之情從此一筆勾銷,不禁又氣又急,身軀劇顫。

“銅鈴眼”罵道:“怎么如此多廢話,快說正事。”

顏季明這才將目光移向顏杲卿,父子倆四目交投,都是一怔。

顏季明臉上并無愧色,反而抬高了聲音:“父親,如今河北各郡都響應您,主公十分惱怒,已派出史思明與蔡希德兩位大將,各率一萬人馬,分別自平盧和懷州來夾擊常山,不日便至。常山城中兵缺糧少,大概是抵抗不了的,您還是識時務吧。”

顏杲卿怒不可遏,搶過一把弩箭,對準了自己的兒子,袁履謙和崔安石一同攔道:“太守,不可!”

顏季明無懼道:“父親,枉你飽讀詩書,怎么不明白以卵擊石,螳臂當車的道理?吾軍兵馬齊整,共有步兵一萬二、騎兵六千、輜重兵兩千,步兵之中,又有陌刀兵四千、弓弩手四千、長矛兵兩千、刀盾手兩千,此外還有云梯車、沖城車和車弩等攻城利器。常山郡有什么,三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和兩個乳臭未干的娃娃嗎?”四名劍士齊聲大笑。

顏杲卿只氣得渾身發抖,可要他親手射殺自己的孩兒,卻是如何也下不去手。

顏蒼恒聽顏季明如此言語,也有些氣憤,卻聽顏蕓歪著腦袋道:“四叔這是在唱什么戲呀?”顏蒼恒一愕,凝視顏季明的眼睛,只見他嘴上大逆不道,目光卻炯朗有光,飽含深情。

“鷹眼”又道:“顏杲卿,奉主公口諭,只要你打開城門,俯首稱臣,從前之事便一筆勾銷,你仍做你的常山太守,將來主公成就大業,你也算是開國功勛。”

顏杲卿呸的一聲,又聽顏季明道:“來攻常山的最精銳之師,乃是安祿山招降的同羅、奚、契丹、室韋等蠻族騎兵,兇悍異常,但他們長于近戰肉搏,并不善于攻城奪關。”

四名劍士聽著不對勁,“銅鈴眼”厲聲道:“你胡說些什么!”

顏季明嘴中不停:“若能做好防御工事,拼死守住城樓,拖延時日以待援兵到來,便可一解常山之圍。哈哈,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顏杲卿登時一愕,顏季明念誦的乃是曹植的《白馬篇》,這幾句說的是一位邊塞游俠為赴國難,奮不顧身,視死如歸之心,回想到兒子先前說的話,霎時恍然大悟:季明假意勸降,實則是要告訴我敵軍詳實,要我知己知彼,早做應對。

想到先前誤解了親兒,顏杲卿老淚縱橫。顏季明見到父親神情,隨即寬慰一笑:“父親,孩兒能做的就這么多了,來生再見!”猛地撲向“鷹眼”的坐騎,死命抓住馬的兩只前足,口中大喊,“放箭,放箭射死他們!”

“鷹眼”罵道:“臭小子,演得一場好戲!”拔劍出鞘,由上往下一揮,斬斷了顏季明的雙臂。

“耷拉眼”隨即一腳將顏季明踢翻在地,四匹馬一齊擁上來,數蹄亂踏,血沫飛濺,顏季明至死也沒有吭一聲。

顏杲卿身子搖曳,幾乎暈去,顏蒼恒也瞧得呆了,幸而早將顏蕓放落在地,沒讓他瞧見這番慘象。

袁履謙和崔安石更是目眥欲裂,高呼道:“放箭,射死這四個奸賊!”

登時百箭齊發,射向四名劍士。四人迅疾翻身下馬,勒動韁繩,橫過坐騎,擋在身前,只聽得箭穿皮肉,群馬嘶鳴,幾匹戰馬登時被射成了刺猬。

弓弩手搭弦易箭,準備再射。四劍士趁此工夫,倒走如飛,頃刻間退出了二十多丈,這時唰唰唰,第二波箭又急追而去。

此時四名劍士全無防御,可相距已遠,箭勢遠不如之前。四人面朝城門,急速倒退,雙手橫置胸前,眼見利箭趨近,手掌一翻一覆,箭頭竟急轉向下,射落在地。

四劍士邊擋邊退,手中翻覆不止,利箭紛紛被擋落,整齊地插在地面上,遠遠望去,如一片方正的荊棘叢。

眾人何時見過如此玄奇的武功,顏蒼恒更是瞧得撟舌難下。眼看四劍士又退出了幾十丈遠,弓箭已難射及,遠方的人馬中馳出四騎,來與他們接應。“鷹眼”跨騎上馬,轉頭看向城樓,放聲高呼:“顏杲卿,你既冥頑不靈,便等著去地府與你兒子相會吧。”說罷縱馬馳騁,與前方人馬會合,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

顏杲卿搶下樓去,撲到顏季明的尸身旁,失聲痛哭。顏蒼恒深知喪失至親之痛,淚水忍不住滑落。

顏蕓道:“爺爺怎么哭了,我要去瞧瞧。”也要跑下樓,顏蒼恒急忙一把抱住,顏蕓手足并用,踢打顏蒼恒,“放開我,我要找爺爺,我要見四叔。”顏蒼恒只得使出全力抱著他。

顏杲卿慟哭一陣,拭干淚水,命人將季明的遺體安放在城樓內,立即召集常山大小文官武將,商議如何迎戰叛軍。

袁履謙清點常山兵力,軍民相加不到九千人,糧草軍械只能維持三日。

顏杲卿沉吟道:“李衛公兵法有云:‘凡戰之道,以地形為主,虛實為佐,變化為輔。’季明說得不錯,咱們只有做好防御工事,死守城樓,熬到援軍到來,才是唯一的勝機。”當即派袁履謙帶領軍民加固城墻,挖取溝壕,命崔安石集結工匠,趕制飛鉤、護城板、狼牙拍、夜叉檑等守城兵器,另外又讓人快馬趕赴太原,向王承業求取援兵。

管家嬤嬤來接顏蒼恒和顏蕓回府,顏蒼恒不愿袖手,也與軍民一起運土擔石,繕城鑿壕。顏蕓也怎么都不肯回,抓住城磚,哭鬧不休。管家嬤嬤只能求告于顏杲卿。

顏杲卿道:“這孩子性子頑劣,讓他親眼瞧瞧沙場浴血也好。你陪他在此,別讓他哭鬧搗亂便是。”

嬤嬤只得應諾,留下來陪著顏蕓。

顏杲卿忙碌來去,無暇顧及顏蒼恒,每次見到他便只是點點頭,顏蒼恒也只頷首回應,旁人只當他是個來搭手幫襯的尋常百姓,誰也不知他是太守的義子。

直到日落,才在西門挖取了一條深壕。

顏蒼恒與一同來幫忙的百姓倚靠在墻腳小憩,聽得有人低聲嘆氣,說常山兵缺糧少,必抵擋不住叛賊的大軍,還有人道,顏太守足智多謀,定能以少勝多,保住常山!不少人心存悲念,但并沒有膽小怯戰,放棄抵抗的念頭。

顏蒼恒靜靜地聽著,突然想起盧逖和何大川來,也不知能否再與他們相見,不知能否再聽盧逖擺龍門陣,不知能否再看到何大川憨態可掬的笑容。

如此想著,便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覺有人將自己抱起,又將什么覆在自己身上,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城樓上一個避風的角落,身上蓋著顏杲卿那件青布棉袍,遠處一個蒼老的背影緩緩下得樓去。

顏蒼恒登時熱淚盈眶。他父母雙亡,本已無牽無掛,但義父待自己恩德深重,自己無論如何也要陪他死守常山,不離不棄!

這時突聽不遠處一個熟悉的哭鬧聲,正是顏蕓。顏蒼恒甚感厭煩,正要捂住耳朵,卻聽顏蕓哭道:“四叔呢,方才我見到他了,怎么不見了。”

嬤嬤安慰道:“四公子他……他又出遠門了。”

顏蕓哭道:“不,他們都不要我了,爹爹娘親不要我了,幾個叔叔不要我了,爺爺也快不要我了。”

顏蒼恒心頭一慟,生出同病相憐之感,心想:顏蕓雖然頑劣,但比我還要可憐呢。他爹娘去世得早,疼愛他的親人又接連逝去,如今就剩下義父一人。我與顏蕓雖無血緣,但他既是義父的孫兒,便是我的侄子,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保護他周全!這時聽得城樓下傳來鑿石鏟土之聲,他不敢再睡,忙跑下城樓,擔土遞石,揮汗如雨。

苦干到黎明時分,南門前也鑿開了一條溝壕,忽然覺得腳下發顫,轉首看去,北方煙塵飛卷,出現一條漫長的褐線,繼而褐線變作褐帶,褐帶變作褐幕,洶洶涌涌,密密稠稠,向著城門鋪展而來。

有人驚慌失措地喊叫起來,大伙兒往城門中擁去。

顏蒼恒何時見過如此駭人的軍儀,一時呆住。

突然有人拉起他的手道:“蒼恒,愣著干什么,快走!”一抬頭,卻是袁履謙將他拽進了城樓。

兩人攀至城頭,只見顏杲卿身披鎧甲,立身城頭,白發在勁風中凌亂,目光直視前方,凜然無懼。

顏蒼恒叫了聲“義父”,走上前去,顏杲卿見他滿身塵土,肩上都是擔子磨出的血泡,不禁心疼,將他招到身邊問:“蒼恒,怕不怕?”顏蒼恒點點頭,又立即搖搖頭。

顏杲卿笑道:“別怕,有義父在。”眺望北方,只見那片褐幕愈加迫近,會聚成褐幕的上萬個褐點也愈來愈清晰。

這是安祿山軍隊最慣用的“鋒矢陣”,陣型張開呈箭頭形狀,最兇悍的陌刀隊就在箭頭位置,其后是弓弩手、長矛手和刀盾手;再之后是手握馬槊和橫刀的輕重騎兵;最后是推著壕橋、云梯車和沖城車的輜重兵,整個陣勢井然不紊。

顏杲卿眼望如此浩蕩的軍容,心頭百味雜陳。

安祿山深受當今皇帝器重,所率軍隊乃是唐軍精銳中的精銳,配備更是精良中的精良,整個大唐的半數戰馬也都為其所用。而且安祿山軍常年在外征戰,軍力旺盛,而大唐的內陸軍久疏戰事,軍力頹憊,以致叛軍一路所向披靡。究其根源,都在于唐皇的老朽昏庸,誤信奸人,害苦了大唐百姓。

顏杲卿明知這一戰兵力懸殊,勝機渺茫,可國難當頭,豈有臨陣退縮之理?他心頭激發少年之狂,振臂高呼:“羯狗自來討死,別怪咱們活剝了他們的皮!”

顏杲卿平日溫恭謙雅,從不口吐污言,可這幾句臟話卻叫人無比爽快,城下九千軍民一同吶喊:“活剝了羯狗子的皮!”

顏蒼恒胸口也生出一股豪氣:“就算隨著義父戰死沙場,也有臉去見我死去的爹娘!”

安軍之中不少是胡人,最恨漢人稱呼自己為“羯狗”,聞言登時目齜欲裂,恨不得即刻踏平了常山城。

這時又聽一陣號角,大軍在城門前停住,陣勢后方有一座小方屋慢慢升高。

顏杲卿一望便知,這叫做巢車,又名樓車,乃是在車上豎起兩根長柱,柱子頂端架設一轆轤軸,用繩索系一方屋于轆轤上,轉動轆轤,使方屋升高數丈,瞭望城內守軍。方屋用鐵皮所制,外面蒙有生牛皮,以防敵人矢石破壞。傳聞王莽軍圍攻昆陽時,便曾造出高十余丈的大型巢車,用來觀察城內守軍,眼前的巢車雖無十余丈,也有七八丈高。

方屋緩緩升到頂端,已高出城樓少許,顏杲卿他們這才看清,巢車中端坐著一名容貌剽悍的胡將,正是先前見過的史思明。

史思明身旁立著四名劍士,卻是昨日害死顏季明的罪魁。

想到季明慘死之狀,顏杲卿心頭凄然。

忽聽那巢車中遠遠傳來史思明之聲:“顏杲卿,你本是范陽戶曹,是主公薦汝為判官,不到幾年,就升為常山太守,你為何忘恩負義,反叛主公?”

顏杲卿反唇相譏:“安祿山本是營州的牧羊奴,是皇上擢升他為三道節度使,恩幸無比,他為何忘恩負義,擁兵造反?我世代皆為唐臣,祿位皆為唐有,豈因曾被這狗賊舉薦,便隨他造反!今日顏某為國討賊,恨不能生食其肉,怎能謂反?”

他這番所言義正辭剛,叫人無言以對。常山軍民聞言,搖旗吶喊,軍威大振。

巢車內久久無聲,隔了許久,才從其中發出一個低沉的聲音:“今夜要這老頭的肉給我下酒!”

登時號鼓齊鳴,喊殺震天,“鋒矢陣”如箭脫弦,向常山城發起猛攻!陌刀隊如狼似虎,狂沖而來。

顏杲卿一聲令下,漫天箭雨射向城下,敵方的弓弩手也射箭回擊,一時箭如飛蝗,縱橫交貫。唐軍有居高臨下的優勢,而叛軍則勝在人數眾多、箭矢充足。

陌刀隊迎著箭雨,沖殺到壕溝前,緊隨的輜重兵遞上一桿桿壕橋,搭設在溝壕之上。陌刀隊紛紛踏過壕橋,迅速逼近城門。

顏蒼恒見大伙兒費盡辛苦挖掘的溝壕被如此輕易破解,心中好不是滋味。卻見顏杲卿氣定神閑,揮動一面黃旗,城門開處,兩名校尉各率一千精兵迎戰陌刀隊。

安祿山軍的陌刀隊多為蠻族勇士,身著明光鎧,身后交叉背著長柄陌刀一柄,長槍一條,見唐兵出戰,便手持陌刀,嘶喊而上!

兩軍廝殺,傾力以搏,不多時便血肉橫飛,慘呼陣陣。

唐軍多佩橫刀,身披皮甲,比之鐵制的明光鎧,皮甲要單薄得多,而陌刀的殺傷力更是極大,一刀劈下,人馬俱碎。唐兵事先經袁履謙訓誡,設法與敵近身,橫刀的威力才能顯出來,是以人人留意避開陌刀劈砍,近身與敵相搏,可這些“平時務農,農閑練武,有事出征”的募兵,終究不會是常年在外征戰的邊防軍的對手,半個時辰后,兩千唐軍盡數喪生在陌刀之下,而叛軍也有一千多名陌刀兵被唐軍的橫刀殺死。

史思明坐在巢車上俯瞰戰局,另一員大將蔡希德在陣中指揮。

只聽史思明在巢車上喊道:“上云梯!”蔡希德揮動令旗,在弓弩手的掩護下,叛軍將十多架云梯車推到了城門前。

唐時云梯早已非戰國時所用的長梯,而是一輛“以大木為床,下置六輪”的巨車。車上安置底盤,架設一節主梯,主梯之外,又增設一具可活動的上城梯,如此設計,既縮短了架梯時間,還大大降低了云梯在迎敵前的高度。

云梯車一開到,叛軍便如蟻附上,攀梯攻城。崔安石立即讓人抬出工匠連夜趕制的狼牙拍和夜叉檑。

狼牙拍是一塊巨大木板,上面遍布鐵釘,夜叉檑則是將鉤釘置于圓木之上,兩者均以鐵索絞車放下、復收。

崔安石見叛軍成千上百地攀上城墻,便要讓士兵放開絞索。顏杲卿卻道:“且慢!”眼見叛軍已攀得極高,最前者離城頭只有數丈距離,這才猛一揮旗:“放!”士兵們立即放開鐵索,狼牙拍和夜叉檑從天而降,將上百名叛兵從城墻上砸落。袁履謙又指揮士兵擲出飛鉤,鉤住云梯上端,將之拉倒。

一時之間,城樓底下,橫七豎八地倒著上百名叛兵,或摔斷了腿,或砸破了頭,慘呼聲此起彼伏。

史思明在巢車上見到此景,大為火光。

他早知顏杲卿不會投降,卻絕想不到他竟頑抗如斯,當即喝令:“沖城車!”

顏蒼恒手握盾牌,抵擋不住射來的箭矢,他眼看叛軍不斷攀上城墻,又不斷被擊退,只覺心驚肉跳。

忽聽身后傳來顏蕓的哭聲:“爺爺,我怕!”扭頭看去,只見那管家嬤嬤坐倒在地,胸口不知何時中了一箭,已經喪命,哭聲卻是從她身后傳來。

顏蒼恒快步過去,從管家嬤嬤身后拉出顏蕓,抱入懷中,想到這管家嬤嬤是為保護顏蕓而死,不禁心生敬意。

便在這時,轟的一聲巨響,腳底下晃了一晃,有人大喊:“賊軍用沖城車撞城門了!”

顏杲卿和袁履謙俯首望去,只見三架沖城車已被推到城門前,上設環抱粗細的撞木,以鐵葉裹其首,不停撞擊城門,其余叛軍仍不斷架云梯攻上。

顏杲卿向袁履謙望了一眼,袁履謙揮動一面紅色令旗,數十名弓箭手在箭頭縛上蒿茅,用火杖點燃,齊齊射向溝壕。火箭射進溝壕,登時燃起熊熊火焰。

原來顏杲卿早知僅憑一道溝壕攔不住敵軍,便事先在溝壕中填上了膏油,膏油觸火即燃,匯成一道丈高的火墻,將敵軍攔腰斬斷。

唐軍又從城墻上倒下成桶的膏油,傾瀉在沖城車和云梯車上,膏油觸火即燃,霎時將沖城車、云梯車裹入赤焰。顏杲卿隨即揮動黃旗,開啟城門遣出兩千兵馬,將被火墻隔絕在城墻下的叛軍盡數消滅。

見此情形,史思明在巢車中猛地站起,氣得大罵:“以我軍之鋒銳,摧城拔寨,易如反掌,今日竟要在這小小常山城大挫銳氣?”

“鷹眼”躬身道:“主公,請讓我四人上陣,助我軍一臂之力!”

史思明冷哼一聲:“任你們四個武功再高,能破了常山城,取下顏杲卿的人頭嗎?若能,便由你們去,若沒這本事,就閉上嘴,盡力保護我便是。”四人只得閉嘴,默立在旁。

史思明思慮片刻,大呼道:“眾官兵聽令,分一半兵力,轉攻東門!”蔡希德在下方應了一聲,率半數兵馬往東門而去。

安祿山旗下諸將,以史思明最會用兵,他在巢車中居高望遠,觀察到常山城內的兵力大多集中在南門,當即調兵遣將,分出半數兵力,轉攻守備薄弱的東門。

顏杲卿見狀臉色大變,忙命袁履謙率領三千人馬去援東門,可這么一來,守御南門的兵力便大為削弱。

南門這邊,叛軍也是應變神速,輜重兵擁上前撲滅了溝壕中的烈火,又將云梯車搭上城墻。叛軍如群蟻趨膻,接連不斷地攀上城來。城墻上的唐軍拼死抵御,可弓弩手的箭矢漸漸用盡,狼牙拍和夜叉檑也打壞了不少,東門那邊更是惡斗連連,慘烈無比,常山城岌岌可危!

顏杲卿面色焦急,在城頭大喊:“大伙兒撐住!只要郭元帥的朔方軍和太原援兵一到,立可解圍!”

常山軍民無時無刻不盼著援軍到來,可直到現下,連援軍的半個影子也瞧不到,顏杲卿這一喊,反而讓不少人心灰意冷,喪失斗志,相反敵軍卻是攻勢狂潮,愈戰愈勇。

突然城頭破開一個缺口,幾名陌刀手跳上城垛,與城墻上的唐兵短兵相接,顏杲卿和袁履謙手握橫刀,奮勇殺敵。

一名陌刀手揮舞陌刀,向顏蒼恒和顏蕓砍來。顏蒼恒撿起一支羽箭,就地滾去,抬手一刺,箭頭正中那陌刀兵的肚臍。這一招他練過成千上萬次,連李欽湊都因此而死,這陌刀兵自是躲避不過。

見陌刀兵倒地而亡,顏蒼恒松了口氣,卻又聽得顏蕓哇哇大哭,轉頭看去,見他臉上被濺滿了血,忙用袖子擦拭他臉上的血跡,可周遭搏殺正激,血跡飛濺,怎么擦也擦不完。

顏杲卿眼見叛軍源源不斷攻上城頭,臉上已露出絕望之色,便在這時,猛聽城下傳來霹靂雷暴之聲,搭在城墻上的云梯紛紛倒落。

顏杲卿大奇,趴到城垛一看,只見東南方向鏘鏘馳來五十多匹健馬,馬上乘者,皆是勁裝漢子,每人手中揮舞著一條類似流星錘的刺球,不斷朝叛軍甩出,一經落地,便轟然爆開,炸得敵人人仰馬翻,皮開肉綻。

這些漢子行動迅捷,訓練有素,擲出一條刺球,隨即從身后再取一條擲出,每匹馬屁股上,都掛有二三十條,他們邊擲邊沖,已殺開一條血路,直到城墻之下,叛軍的云梯車也被他們盡數炸毀。

一名獨臂大漢馳到城門前,掌劈腳踹,打翻三名陌刀兵,高聲喊道:“顏太守,俺來助你啦!”

一聽到這個“俺”字,顏蒼恒便露出喜色,從城頭俯看下去。

那人正是何大川,他邊與叛軍搏斗邊大聲喊道:“顏太守,師父內傷未愈,不能親自前來,已將太磁派弟子盡數派出,以助您一臂之力。”

顏杲卿感激道:“好好好!”

顏蒼恒大喊道:“何大哥!”

何大川道:“蒼恒兄弟,師父答應收你為弟子啦,只待殺退賊軍,俺便帶你去見師父!”

顏蒼恒答應道:“好!”

何大川掉轉馬首,望著遠處的巢車,高聲道:“師弟們,咱們去殺了那賊將,給顏太守獻上一份大禮!”率領太磁派弟子,向著叛軍陣中沖去。

顏杲卿忙喊:“大川,切莫莽撞!”聲音卻湮沒在爆炸聲與喊殺聲中。

何大川與眾太磁派弟子殺進敵陣,將刺球不斷擲出。

這是他們太磁派研制的獨門火器,名為“毒火流星”,乃是將火藥、毒液和鐵蒺藜混合后裝入一個特制的木殼,揮起旋轉,木殼內急速摩擦生火,引燃火藥。火藥爆炸后,毒液四濺,鐵蒺藜飛散,霎時掃倒一大片!

唐時作戰,運用火器甚少,叛軍何曾見過如此威力,不禁駭目驚心,陣腳大亂!

顏蒼恒在城頭上遠遠望見,不住地叫好。顏杲卿卻急得連連跺腳:“何大川怎能如此魯莽,他們身手再好,火器威力再強,如何敵得過萬人大軍!”

果然見得巢車下令旗晃動,叛軍陣勢立即變化,士兵向四面撤開,中間留出一大塊空地。何大川他們看似沖開了一個大缺口,實則已遭四面合圍,深陷敵陣,再也沒有絲毫退路。

史思明站在巢車上,冷冷望著底下戰勢,只見何大川他們雖然勇猛,但在萬人大軍中,不過是汪洋中的幾葉扁舟,不足為懼,只是任由他們如此橫沖直撞,不免動搖軍心,不禁皺眉:“這些人是誰?”

“鷹眼”道:“稟告將軍,據聞翼南太磁派掌門孔靈修擅制火器,屬下猜測,這些恐怕就是他的弟子。”

史思明道:“這顏杲卿果然有高手相助,既是武林中人,該是你們施展手腳的時候了。”四人領命,便要下去。

史思明哼了一聲:“全都走了,誰保護本帥?”

“銅鈴眼”忙道:“屬下留下。”另三人猶豫了一瞬,才從方屋旁的長柱援木而下。

三名劍士落到地底,便跨上戰馬,沖向太磁派弟子。何大川他們揮舞毒火流星,向三人擲去,可那三人奔馳迅疾,騎術又精,毒火流星接連失準。

三名劍士逐漸逼近,從背后取下長劍,劈向最前方的太磁派弟子。

太磁派弟子從腰間拔出長刀,奮力還擊,誰知三名劍士正眼也不瞧,手中唰唰快揮幾劍,便將他們斬落馬下。

何大川又急又怒,罵道:“為虎作倀的狗賊!”舞起毒火流星,朝著“鷹眼”擲去。“鷹眼”運使劍鋒輕輕一撩撥,毒火流星便轉變方向,反落向太磁派弟子,轟的一聲,四五名太磁派弟子被炸翻在地,何大川一時目齜欲裂。

三名劍士策馬游走,劍起劍落,須臾之間,又有十多名太磁派弟子喪生劍下。

他們的劍術看著平白無奇,沒半點花招,可就是又快又準,誰也沒法避開。

何大川急得大叫:“俺們退回去!”可四面八方都是黑壓壓的叛軍,又能退到哪里去。

顏蒼恒見何大川他們落入險境,不禁急道:“義父,這可怎么辦才好?”顏杲卿有心譴兵去救,可眼下所有官兵都在抵御叛軍攻城,哪里還有余裕的人手?

眼見兄弟接連慘死,何大川大吼一聲,把韁繩咬在牙間,拔出長刀,向三人沖去。

三名劍士你看他一眼,他看我一眼,似乎都懶得理會。

“瞇眼”道:“我來料理吧。”劍尖側遞,漫不經心地向何大川喉嚨刺去。這一劍看似得出十分隨意,卻迅如閃電,準若鷹擊,眨眼間便刺到何大川咽喉前寸許處。

何大川只覺眼皮下寒光一閃,肘部左旋,手腕右旋,長刀在面前急速畫出個扇面,鏗的一聲,擋開了這劍。

“瞇眼”只覺虎口一震,劍身上嗡嗡之聲傳來,眼神中蔑視之色稍減,心道:這人倒有點三腳貓功夫。凝神屏氣,由下而上地又揮出一劍,斜劈向何大川的小腹,速度準度又較之前那劍高出了不少。

何大川右手肩部上聳,肘部下旋,腕部上抬,三處關節連軸而動,整條手臂猶如波浪般一個起伏,長刀又是畫出一個大圓弧,將這一劍格開,圓弧繼續上揚,反守為攻,擊向“瞇眼”下顎。

原來這是太磁派三大絕學之一的鱷尾刀法,刀意化自巨鱷甩尾的姿態,刀法中融入鞭法,但運刀者本身才是“鱷尾”,刀不過是“尾巴尖”。施展刀法時,腰為一軸,肩為一軸,肘為一軸,腕為一軸,軸軸聯動,詭變多端。

“瞇眼”見何大川刀法精純,顯然下過數十年的苦功,再不敢小覷,長劍稍納,勢大力沉地回擊過去,料想定是個強強相捍,勢均力敵,誰知刀劍相觸,那何大川竟拿捏不住,長刀一下子被擊飛了出去。

“瞇眼”不禁大失所望。他并不知何大川血斗李欽湊,不僅斷了一臂,功力也不到往昔的三成,刀法招式猶在,威力卻大打折扣,只覺此人空將刀法練得如此純熟,內力卻太過差勁,登時不再將他放在眼中,緊接著又是一劍橫削,要把何大川的腦袋削下來。

何大川重傷之后,也自知難復從前之勇,遂以毒火流星對敵,方才是實在見不得師弟們接連慘死,悲怒交迸,才使出刀法來。

初時他竭盡全力迭出絕招,連著擋開“瞇眼”兩劍,一時竟忘了自己內力大失,反而信心大升,竟想要將這“瞇眼”斬落馬下,直到手中長刀被對方一劍擊飛,才恍悟過來,自己早已是個半廢之人,眼見那長劍橫削而來,劍身上鐫著的一個“璞”字隱約可見,不禁心尖一顫,難以置信。

正當此刻,兩名太磁派弟子突然馳來,抓住何大川后頸,將他連馬拖后了一丈。

與此同時,另有一名太磁派弟子向“瞇眼”猛撲過去,“瞇眼”初時還不在意,正待朝他揮劍,突然瞥見他懷中幾條毒火流星正發出哧哧響聲,登時大駭,足底在馬鐙上一踏,飛身躍離馬背。轟的一聲巨響,他那坐騎被炸得粉碎,鐵蒺藜與那名太磁派弟子的皮肉一起飛散,倏覺腳上和后背一陣刺痛,竟被兩枚鐵蒺藜刺入。

何大川晃過神來,才知是那師弟用他的命換了自己的命,不禁淚水涌動。

“瞇眼”卻氣急敗壞,罵了聲“王八羔子!”狂性大發,索性立足于地,長劍揮舞得大開大闔,將身邊的太磁派弟子一一斬落。

何大川眼看太磁派竟要全軍覆沒,一時驚惶無措,突然望了那巢車,當即大喊:“就算死,也要拉那賊首陪葬!”率余下二十多人,朝著巢車方向急沖。

“鷹眼”與“耷拉眼”催馬急追,但胯下坐騎似顯委頓,低頭瞧去才發現,馬腿上鮮血淋漓,已被鐵蒺藜所傷。

“耷拉眼”的坐騎很快不支,被拋在了身后。“鷹眼”罵道:“沒用的畜生!”劍刺馬臀,逼得馬發足狂奔,緊追不舍。

何大川咬緊牙關,與余下的師弟們將毒火流星不斷擲出,轟殺出一條血路,回首望去,只見常山城越來越遠,已看不清城墻上的眾人。

顏蒼恒在城墻上,卻能清清楚楚地看著逐漸遠去的何大川,想到他這一去再無歸返,眼眶中淚水不住滾動。

這時太磁派弟子只剩下十幾人,距那巢車僅有二十多丈距離,“鷹眼”如附骨之疽般緊緊追趕,揮動長劍,不斷將太磁派弟子斬落,他胯下坐騎的嘴中卻已有白沫淌出。

叛軍眼見何大川他們靠近巢車,立時數百名盾牌手列成一道人墻,將巢車擋住。何大川知曉自己沖不到巢車下,橫了一條心,獨臂抓住剩余十多條毒火流星,雙腳勾住馬鞍,在馬背上站立而起。

“鷹眼”殺盡了太磁派弟子,眼前只剩何大川一人,忽見他揮舞起十多條毒火流星,心中一慌,拍馬急追,誰知身形猛地一挫,竟是胯下坐騎力竭而亡。

“鷹眼”急施應變,足尖在馬首一點,身軀橫起,往前飛出,右臂伸得筆直,將長劍刺向何大川后背。

噗的一聲,長劍自何大川背后刺入,穿心而過。兩人滾落在地。“鷹眼”松了一口大氣,卻見何大川哈哈大笑,瞠目而亡。

“鷹眼”急抬首,只見十多條毒火流星飛躍過盾牌手,落在巢車的底盤上,轟隆隆一聲巨響,巢車底盤被炸裂,兩根長柱從中斷折,頂上的鐵屋從高空直愣愣地摔下,落進滾滾黑煙之中。

戰場上所有人都聽到了這聲巨響,紛紛望去,只見巢車倒塌,而主帥史思明就在車中!一時之間,叛軍魂喪色沮,紛紛后撤,正攻東門的蔡希德聞訊也急忙率部趕回,瀕死的常山城終于喘了一口大氣。

顏杲卿心知這一切都是何大川之功,悲痛道:“何兄弟!”

顏蒼恒抱頭蹲下,嗚嗚哭泣,只恨自己年幼無能,眼睜睜看著何大川舍身赴義卻什么也做不了。

“鷹眼”望著炸毀的巢車,有些茫然,身后“瞇眼”和“耷拉眼”追趕了上來。“瞇眼”指著倒塌的巢車道:“這如何是好?”

“鷹眼”道:“人死了也就罷了,只怕那緊要……”

話未說完,卻聽遠處有人大喊:“主帥還活著,全軍北撤,擇日再攻!”

“鷹眼”三人互看一眼,急忙望巢車方向奔去,叛賊大軍,也隨之緩緩向北退走。

這一役歷時整整三個時辰,曠野里死尸鋪陳,腥氣彌溢,城墻上血污斑駁,觸目驚心,不斷有烏鴉撲棱棱飛至,啄食尸肉。

常山城雖然守住了,但箭鏃用盡,糧草斷絕,便如懸在崖邊的巨石,再經不起輕輕一推。顏杲卿與袁履謙清點殘軍,撫慰將士,臉上卻愁眉緊鎖。

顏蒼恒隨著清掃戰場的士兵走到城外,好不容易找到了何大川的尸體,見到他身上那個觸目驚心的劍孔,不禁捶地發誓:“何大哥,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這時突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顏蒼恒怕是敵人來襲,忙往回跑,卻聽背后一個虛弱的聲音喊道:“蒼……恒……”

顏蒼恒扭頭看去,只見一名少年縱馬而來,青幞白袍,不是盧逖是誰。

顏蒼恒大喜,急忙迎了上去,卻見盧逖身子一歪,竟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顏蒼恒臉色大變,上前抱起盧逖,只見他臉色蒼白,胸口已被鮮血染透,急得大喊:“來人啊,快來人啊!”

立時有士兵聞訊趕來,將盧逖抬回城樓。顏杲卿急命軍中的檢校病兒官替他診治。

檢校病兒官剪開盧逖前襟,只見一條刀痕從左胸劃至右肋,有的地方深可見骨,幸而未傷及內臟。檢校病兒官用弧形針和腸線將傷口縫合,敷上金創藥,用凈布包扎。

顏蒼恒寸步不離地守在盧逖身邊,直到次日傍晚,終于見到盧逖清醒,忙將義父和袁履謙他們喚來。

顏杲卿忙問:“逖兒,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盧逖道:“王承業……王承業……”

顏杲卿和袁履謙相視一喜,異口同聲道:“王承業的援軍快到了嗎?”

盧逖咬牙切齒道:“王承業這個卑鄙小人!”

顏杲卿臉色一變:“何出此言?”

盧逖悲憤道:“大舅舅,你命我將李欽湊的首級送往京城,途徑太原,王承業熱忱款待,說會派人護送我們去京城,并允諾盡快出兵援助常山。可哪里知道,王承業竟是個陰險小人,想搶占大舅舅的功勞,夜里派刺客來殺人滅口。除了我僥幸逃出,其他人都被殺了,李欽湊的首級,兩個叛將,還有大舅舅的表狀都被王承業奪走了!”

顏杲卿氣得全身發抖,袁履謙悲哀道:“想不到王承業竟如此卑劣,看來……看來太原的援軍已經沒指望了。”

盧逖道:“王承業巴不得常山失陷,大舅舅被殺,好讓他的陰謀無人知曉,哪里還會出兵來救?”

所有人都默然無語,崔安石問道:“那郭子儀元帥的朔方軍呢,可有消息?”

盧逖搖首道:“我打聽到了,朔方軍早已兵出單于府,卻沒有來河北,而是去收復洛陽了。”

此言一出,顏杲卿臉上更是一片死灰,顫聲道:“如此說來,援軍……援軍無望……我……我該如何向死守常山的將士和百姓交代啊……”神情恍惚,步履蹣跚地走向城頭,袁履謙和崔安石神色沮喪,也跟隨而去。

顏蒼恒看著盧逖胸口上縫的密密麻麻的針眼,憤慨道:“王承業那狗賊,不得好死!”

盧逖嘆了口氣,突然問道:“大川呢,怎么不見他?”

顏蒼恒垂淚道:“你晚來一步,何大哥已經戰死在沙場上了,還有四哥……”便將顏季明如何慘死,史思明如何來攻,何大川如何拼死為常山解圍之事說了。

盧逖聽罷,臉頰抖動,強忍住淚水,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沒關系,恐怕我們很快就能見到他們了。”

顏蒼恒起初不解,隨即明白了他言中之意,點點頭道:“我也能見到我的爹娘了。”

突聽顏杲卿悲愴的聲音從城墻上傳了下來:“諸位常山將士和百姓,援軍無望,常山城危如累卵。顏某老朽無能,恐不能保住常山,唯有鞠躬盡瘁與常山共存亡。若想逃命,顏某絕不攔阻,若能留下,顏某屈身頓首,感激他舍身為國,慷慨赴義。”

顏蒼恒扶著盧逖走到外面,只見常山軍民密密麻麻地站在城下,仰望著鵠立城頭的顏杲卿,所有人都知道常山城守不住了,卻沒有一人想要棄城逃命。

顏杲卿淚眼婆娑,望著眾志成城的常山軍民,心中一陣寬慰。猛然間,聽得遠處號角鳴響,回首望去,一大片褐潮自北方漫向常山城,叛賊大軍竟又卷土而來!

顏杲卿神色卻十分平靜,讓袁履謙將正熟睡的顏蕓抱了過來,他撫摸蕓兒臉頰,嘆氣道:“可憐的蕓兒,尚未長大,便要與我這把老骨頭一同埋葬在此了。”

顏蒼恒也扶著盧逖走上城頭。

顏杲卿嘆氣道:“蒼恒,你本與我非親非故,今日卻要累得你……”

顏蒼恒道:“一日為父終身為父,蒼恒誓與義父同生共死。”

顏杲卿頷首道:“好,我顏家男兒巋然立于霄壤之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一手攜了顏蒼恒,一手攜著盧逖,站在城頭,凜然無懼地看著愈來愈近的叛軍。

鼓號雷鳴,將顏蕓驚醒了過來,他揉揉眼睛,見到眾人視死如歸之色,一張小臉也無比堅定,上前抓住顏蒼恒的手道:“五叔,我們能贏嗎?”

先前那場血戰,顏蒼恒數次以身相護,小小顏蕓已將他視為倚靠,也是首次叫出口。

顏蒼恒緊握顏蕓的手道:“一定能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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