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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噩耗

“娘!俺回來了!”

文龍大步流星,從弟弟家趕回來,剛跨過院門門檻就大聲喊起來。

“文龍,早害餓了吧?快上屋來,吃飯吧!”于傅氏殷勤地招呼著大兒子。

文龍一走到東間屋,就看見娘和媳婦兒已經拾掇好飯菜等著他了。

“哎——”他痛快地答應著,抬腿兒就要上炕。

“別——上來,先去洗洗手。”蔡曉不假思索地推了他一把。

“就你——事事兒多,不干不凈兒,吃了沒病兒!”于傅氏瞅了兒媳一眼,“啪”地一聲放下筷子,挺直了腰,小聲咕噥著。

“娘,‘飯前、便后要洗——手!’連小學生都知道這個理呢!”蔡曉耐心地解釋著。

“哼……”于傅氏閉緊嘴,臉一揚,斜眼瞅著虛棚的一個角兒,從鼻子里重重地發出不悅的音節來。

……

文龍看那婆媳倆又要開掐,趕緊出去洗手,蔡曉的富有魔力的聲音如影隨形:“別糊弄自個兒,用肥皂使勁兒褪褪,記住了——啊?”

“嗯——記住了,你整天給我‘老和尚念經’,俺都背過了!”文龍嗬嗬笑著說。

“就你事事兒多!”于傅氏瞪了兒媳一眼,重復道。

蔡曉頭一低,恍若無聞。

……

文龍馱著媳婦,蹬了冒三個小時的自行車,汗出如漿。行前,在丈人家喝的兩碗稀粥,早已隨著汗液,順著大大小小的毛孔,跑到爪哇國里去了。這會兒,就覺得前胸貼上后背了。他麻利地洗了洗手,擱空氣中甩了甩,挾在腋窩里來回蹭著,走進屋來。

蔡曉一抬胳膊,從“湘妃竹”搭桿兒上抽下毛巾,轉過身,剛要遞給丈夫,一回頭,就被他新創的揩手動作所驚,目瞪口呆。

她不由脫口而呼:“你——!……”無意間掃到婆婆陰沉沉的臉,又立馬住了口。

她訕訕地縮回舉著毛巾的小手,抿緊嘴唇,落低眼簾,暗自壓了壓氣,終是欲言又止。

這個文龍,太——可氣了!就在大前天,他在衣服前襟上擦手時,就被她抓了個現行。

當時看他一副“今后——堅決改!”的誠懇“認罪”態度,心一軟,小手一抬,就將他輕輕放過了……

想不到啊,這小子——竟然還會玩“狡兔三窟”,不動聲色間,就將作案地點轉移到隱秘的腋下去了!“哼!”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就像正在進行的化學反應,被突然投加了催化劑,蔡曉的胸中怒意翻滾,默默發著狠,臉面上,卻容色不變。

……

而此刻的文龍,根本顧不上推敲蔡曉的內心活動,飽暖才思其它,吃飯最大,他是真餓壞了!

也不脫鞋上炕了,就垂著雙腿兒,側坐在炕沿兒上,拿起筷子,眼睛盯著飯菜,拉開架勢,就要開吃……

“給!”蔡曉把一大碗溫開水捧到他面前,不容置疑地說:“飯前先喝湯,勝過生病開藥方”。

看看于傅氏,她又輕輕晃著頭,擺出一付狐假虎威的架勢,得意地補充了一句:“我聽——咱娘說的!”

于傅氏目瞪兒媳,一言不發。

文龍接過水碗,“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放下碗,眼睛死死盯著媳婦的笑臉,問道:“娘——!這回可以吃了吧?”

“給!快吃吧!”于傅氏探過身子,趕緊遞給兒子一個熱乎乎的大餅子。

剛呼的棒子面兒——餅子,還帶著焦黃兒的——噶扎兒。文龍接過來,張嘴就是一大口,牙齒使勁嚼巴著,舌頭快速攪拌著,味蕾大開,那——滋味——,又香又甜。

新腌的蘿卜條兒,半干不濕,就上一小口兒,又咸又脆。

再狠狠逮一口自己澆灌的高密大蔥,甭提多開胃了。

文龍一鼓作氣,接連吃了三個大餅子,動作才略微慢下來。緊接著,他又捧起白瓷碗,喝了滿滿一大碗水,這才拍打拍打鼓鼓的肚子,心滿意足地打起飽嗝兒來——。

……

蔡曉剛把飯桌子端到當門去,正刷鍋洗碗呢,隊員蘭傳厚就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脫口就問:“弟妹——!文龍在家嗎?”

“小蘭哥啊,文龍在東間炕上呢!”蔡曉笑著回答。

“傳厚,啥事???進屋里坐吧!”門簾高挑,文龍從屋里迎出來招呼著。

“文龍,我哥不好了——!你快派個馬車,送他上醫院——去吧!他昨兒……”

聽到此,文龍二話沒說,拖著傳厚就往外跑。跑到院子里,隔墻就喊于得魚:“九叔!九叔!……”一聲高過一聲地呼喚著。

于得魚趿拉著鞋兒,慌手慌腳地跑出屋來:“文龍!咋的了?咋的了?”

“九叔!您老快上牲口棚去——套車,傳忠傷著了……麻利點,套好了,就上——傳忠家門口——集合。噢——,就套咱隊里的頭把駕轅馬①吧!”文龍安排完這兒,又轉身向大門外沖。

他頭也不回地跑著,問傳厚:“咋——弄的,你哥?”

傳厚緊跟在他身側,邊跑邊喘著粗氣說:“昨兒——‘傍黑兒’天,我哥哥過橋時,一步沒邁好,閃到——西河橋下,摔到——頭了。當時,他自己說是——‘沒事兒’。回家——吃過晚上飯,還抱著‘東兒’到——俺娘屋里——坐了坐。后來,‘東兒’困了,我哥就帶他回去——睡覺了。早飯時沒叫起來,我嫂子急著去摟草,也沒——在意。這霎兒,叫他起來吃晌午——飯了,可不管怎么晃悠,也弄不醒他了,八成——八成是沒——知覺了吧——?”

……

“座屋一溜”最好的車把式——李玉良老漢,頭年“駕鶴西游”去了。因此,村里同行們的排名,自然而然地,都向前順延了一位。

四隊的車把式——于得魚,當仁不讓地坐上了此行當的頭把交椅。

這屁股還沒坐穩呢,讓他大顯身手的機會,就送上門來了!

于得魚接下任務,就趕緊裝束。先彎腰,提上鞋子;綁緊扎腿帶子。再舉手,扣上狗皮帽子;摘下掛在屋檐下的馬鞭子。就一路小跑兒,趕去馬棚了……

細心的讀者看到這兒,也許會問:“于得魚真是大喇喇②,門也不鎖,就出遠門了!就不怕賊偷?”

能這樣一問的,不是九零后,也是2000后,要不就是2010后。難不成生活在六零、七零、八零的同胞們,恁③,也不記得——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了?那可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理想——時代呀!

話說,于得魚迅速套好馬車,趕到集合地。

文龍和傳厚合力,把蘭傳忠從炕上搬下來,抬上馬車,又蓋上一床厚棉被,最后,倆人分坐在傳忠兩側,左右護持著他。

“好了!得魚叔,快——啟程吧!”傳厚催促著說。

“得兒——駕!”于得魚把他那個大馬鞭子向上一甩,“啪、啪——”響徹天空的清脆聲兒就傳出老遠,高頭大灰馬聞聲小跑起來……

“駕!駕!——駕!”于得魚嘴里喊著,手底再加一鞭兒,馬兒就跟劉翔百米跨欄一樣,奮不顧身地向前沖了……

……

直到傍晚時分,文龍才懨懨不拉地,轉回家里。

垂頭喪氣的他,給心焦的老母和少妻帶來了一個“噩耗”。

蘭傳厚的哥哥蘭傳忠,因外傷,導致腦室內大量出血,沒搶救過來,沒了。卒年二十九歲。

“唉——”

“唉!——”

“唉——”

暗沉沉的屋子里,長嘆聲,此起彼伏。

寂靜的村子里,哭聲又起……

“唉喲,他爹——啊,我的那個天兒——唻,你咋就撂下俺娘倆兒,一個人兒走——了呢?嗚……”

“兒呀——你一聲不吭地走了,你叫俺們一家子,可怎么活呀——!嗚嗚……”

“嗚嗚嗚……傳忠,你個不孝的……俺和你娘沒指望過——享你的?!?!你一撒手,東兒——咋辦?他才剛過了——仨生日啊——!”

“嗚嗚嗚……”

“唉!又出事了……”

暮色蒼茫中,哀聲四起,東酉家村上空,彌漫著厚厚的灰黑的陰霾,村民們胸中,充溢著濃郁的化不開的悲傷……

……

村子里的這座老木橋,哪一年不得傷幾個人或畜?每隔個三五年,就會出現一個因過橋意外而離別人世的人。這座狹窄的,雜木板鋪就的古橋,在為村人帶來著便利的同時,也鐫刻著多少人家的痛苦??!

蘭傳忠下葬之后,村支書召開了全體村民大會。

會議通過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高密土話解析】

①——“頭把駕轅馬”,就是“駕轅最好的那匹馬”。

②——“大喇喇”,就是粗心大意。

③——“恁”,就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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