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又是一年深秋,一場罕見的大旱來臨。這一年,陸成龍6年級了,臨近小學畢業。
對于陸成龍而言,忙種的季節,媽媽上山種地,他就在家里做飯做家務。
種子種到地里,媽媽不再那么忙碌了,他就背著背簍跟媽媽一道,上山砍柴,下地種菜。和他一般大年紀的孩子們卻忙著游戲,忙著嬉笑打鬧。而他的休閑娛樂則是閑暇時候和大核桃樹底下的螞蟻聊上幾句。
又或者偶爾生出些壞主意捉弄一翻別人,除了清苦一點,日子倒也算有滋有味。
黑夜來臨,忙完農活的陸成龍終于騰出時間,昏黃的煤油燈看一本名為《活著》的書籍。
此時此刻,同為黑夜,某個臨海小城的荒僻地帶。一個占地足有上百畝的磚窯里,兩條鋼軌從窯門處蜿蜒延伸向遠方的曬磚廠。軌道兩旁,每間隔5米就豎著一根路燈桿,工人們正借著燈光,前赴后繼的把剛剛燒制好的磚轉運到曬磚廠。
陸成龍的父親,名陸海城,高一米七二,也曾風度翩翩,也曾財大氣粗,過過幾年好日子。如今卻是拉磚大軍的其中一員,與此同時,他還是這個磚廠的老板。
相比在家時,他瘦了,也黑了。
眼窩深陷,顴骨外凸,臉上有灰塵,眼中有血絲。染了灰塵的頭發像10天沒洗。一條褲子,兩膝的位置磨損嚴重,那是因為他每次總是比別人裝更多的磚,每次都要跪在地上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起步。
他有一個夢想,努力掙錢,回家還債,看孩子!本來他可以什么也不用干,但為了節省成本,他總是親力親為,事事上陣。這也有個好處,能夠帶動工人的積極性,想偷懶的人也不好意思偷懶了。
由于人力車里的磚裝得比別人都多,陸海龍走得極慢。旁邊的軌道上,一個年約50的老大哥同樣拉著一車磚和他齊頭并進,側過頭勸慰說:“海城兄弟,你還年輕,別這么拼,錢是賺不完的,身體要緊。”
“恩,沒事!”陸海城倔強的回答。
相比曾經,他沉默多了。因為他心里憋著一股勁。夜深人靜時,他總對自己說:“陸海城啊陸海城,都是你造的孽啊!幾個孩子現在也不知道過得怎么樣,也不知道媽媽的病情有沒有惡化,這些年紅菊肯定是吃盡苦頭了。她會等我嗎?”
沒有人給他答案,他也沒臉去問誰要一個答案,一切只能在黑夜里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烈日高懸,湛藍的天空不見一絲云彩,陽光灼燒著地面上一切生物。小溪斷流,田地開裂,水源斷絕,所幸已經過了秋收時節,否則一場大旱不知道要損失多少莊稼。
村子里的人們,也受夠了暴曬,全部躲在家里不出門了。陸成龍的世界里,一片死氣沉沉,好像生機已盡,只有知了還在樹梢啼鳴。
好不容易熬到日落,明月升起,村子里的人們,三三兩兩,搬了凳子到各自小院乘涼,手中的蒲扇一刻不得閑。男人們大多袒胸露背,褲管卷到了大腿根。蒼蠅蚊子估計也是渴得不行,趁機跑來湊熱鬧。“啪......啪......”的聲音此起彼伏,原來是男人們拍蚊子拍到了自己大腿上。
一片陰暗的竹林,竹葉密密麻麻,一片緊挨著一片,月光也無法照射下來。加之竹林里還有幾座無人問津的孤墳,石碑聳立,在這凄冷的夜里,顯得格外陰森恐怖。
竹林中間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路上滿是枯枝敗葉。程紅菊拿著手電筒挑著水桶走在前頭,微弱的電筒光明滅不定。陸成龍也拿了一支手電筒,挑著小一號的水桶跟在媽媽身后。
由于連續大旱,附近的水源都斷流了,極度缺乏飲用水。
所以,哪怕是在黑夜,趁著明月當空,他還要和媽媽一起,翻過一座座荒山,走過渺無人煙的野嶺,去到離家5、6里外一個叫做“龍洞”的巖洞里去挑水。明明什么也看不到,還是不免東張西望,不知怎的,陸成龍總感覺身后有人跟著。
一路膽戰心驚,總算到了水源地,用水桶裝了水,陸成龍急走幾步走在母親程紅菊前頭,他心里實在害怕極了。怪力亂神的故事,在農村里從來不缺。
心里害怕,又不好意思說出來,陸成龍越走越急,一個不慎踩在滾石上,摔了個狗吃屎,一擔水灑得滿地都是,剩下的水估計還不夠他自己喝的。
“怎么了成龍?摔跤了嗎?”身后不遠處傳來媽媽關切的聲音。
“恩,水灑了。”
“怎么不小心點,叫你不要裝太滿偏不聽,摔到哪里了?”
“我沒事,媽,就是水灑了。”
“那你在這里等我,我去重新裝一擔過來!”程紅菊說著放下自己肩上的擔子,伸手接過陸成龍小一號的水桶。
陸成龍害怕一個人等在原地,可是沒有別的辦法,總不能挑著空桶回家吧,那也太沒出息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作罷。
等到挑著水回到家里,已經快11點了。臨近午夜,更顯陰森。程紅菊還要再去挑水,否則不夠一家人的用水。
陸成龍說什么也不想再去了,找了借口說:“媽,我肩膀痛,我不想去了,你自己去你怕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不去那你就寫作業吧,等我回來了你就睡覺,不然沒人給我開門。
“我作業已經寫完了,我看書等你回來!”陸成龍聞言大喜。心想:“太好了!可以不用去了。到處都是墳墓,陰森森的,太可怕了。”
黑夜終究會過去,白晝驅散黑暗,光明降臨。
村子里的人們,起了個大早,隨處可見炊煙升起。陸成龍家同樣如此,只不過相比往日,今天的氣氛卻顯得壓抑。
昨夜,母親程紅菊去挑水之后,陸成龍便拿了一本厚厚的《康熙字典》借著煤油燈光翻閱識字。直到眼皮開始打架,仍不見母親回來,不免胡思亂想。雖然怕這怕那,但是因為放心不下母親安危,陸成龍還是拿了手電筒,沿著挑水的路去找媽媽。
走到半路上,電筒光掃過,只見一只水桶翻到在地上,卻不見母親的聲影,陸成龍大聲疾呼:“媽...媽...你在哪里?我是成龍!聽到嗎媽?”。
“成龍,媽在這里,你下來扶一下我,我腿不行了。”
陸成龍心里瞬間“咯噔”一下,急忙尋聲找去。只見母親程紅菊摔倒在路邊的灌木叢里,挑水的扁擔橫在一旁,另一只水桶卻在幾米開外,母親程紅菊像淋了一場大雨一般,渾身都濕透了,想來是摔到的時候打翻了桶里的水。
陸成龍語帶哭腔:“媽,你怎么了?摔到哪里了?”
“腳!我腳扭了。”
“那怎么辦?要不我背你吧媽。”
“你怎么背得動我,你扶我走到路上,我拿扁擔當拐杖自己走,你拿上水桶我們回家。”
陸成龍忍了許久,眼淚終于還是奪眶而出,翻卷袖子擦了眼淚說:“好,那我扶你。”
“傻孩子,別哭!沒事的,媽媽休息兩天就好了!”明明疼痛難當,程紅菊還是出言安慰兒子。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果然不假,程紅菊挑水摔跤的消息不脛而走,已然成了村子里的頭條新聞。
村東頭幾個女人湊一起:“哎!聽說了沒,程紅菊挑水摔折了腿啦!”
“沒聽說啊,什么時候的事?”
村西邊幾個老婦人湊在大槐樹下:“哎!你聽說了沒?程紅菊昨天晚上不知道跟誰幽會,腿給摔斷啦!”
“不是吧?你聽誰說的?”
幾個同樣在挑水的女人也在議論:“喂,你們知道嗎?程紅菊昨晚挑水遇到歹人了,不光失了清白,還被打斷了腿。”
“啊?還有這種事?什么情況你詳細說說!”
也有人如此說:“聽說程紅菊昨晚讓他公公去挑水,他公公不愿意,兩翁媳打了一架,程紅菊腿都被打斷了......”
“哪有這樣的事,我聽說是她去挑水摔跤了,這種事你可別亂說!小心惹禍上身,程紅菊那婆娘可不是好惹的!”
一傳十,十傳百,故事版本已然有無數個。
事實真相變得撲朔迷離,但是沒有人會在乎事實真相如何,人們在乎的只是茶余飯后的談資。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陸海城離家出走,數年未歸,且杳無音訊。程紅菊一個人撐起一個家,雖不是寡婦,在旁人看來,卻也和寡婦一般無二。
對于此,程紅菊一家全無所知。因為扭了腳無法下地,行動不便,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指著陸成龍去做,所以陸成龍只能請假在家操持家務。
此刻,他正拿一個碗裝了藥酒,蹲在地上給媽媽擦拭扭傷的左腳。因為有大量淤血,擦了藥酒后看起來呈現紫黑色,油光可鑒,極其嚇人。陸成龍看在眼里,卻暗自責怪自己,要是自己不那么膽小,跟媽媽一起去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