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諸葛宣于、張實、張敬

河水在寒冬臘月中顯得格外沉寂，像是一個行將朽木的老頭一樣，死氣沉沉的。若是在黎明破曉時分，或許會在河灘結上一層觸之即碎的薄冰，但現在是入夜時分，天地間尚殘留著白日里溫暖和煦的日頭余溫，在這份余溫的籠罩下，河水緩緩流淌著，絲毫沒有結冰的跡象。

即使寒冷刺骨，舟上僥幸逃得性命的人還是忍不住捧起河水擦了擦臉，洗去臉上血漬，洗去身上血腥味，洗去突圍成都城時的驚慌惶遽。

剛脫虎口，眾人都無力地躺在舟中，慶幸著魏軍無舟可渡。

魏軍奈何不得舟上人，徒留對岸跺腳大罵。

“多謝壯士救命之恩，若非幾位及時趕來，只怕我們三人早就身首異處了。”緩過氣來，諸葛宣于對領頭的四名壯漢行禮道。

站在諸葛宣于對面的是四名容貌相似的大漢。為首一人身長八尺，燕頷虎須，蒼髯如戟，怒目圓睜時猶如廟里金剛，令人望之喪膽。身后三人皆是彪形大漢，生得魁梧奇偉，捉著長刀，傲然立在船首。

“公子不必多禮。我等就是專門來赴國難的，救三位公子只是舉手之勞，無須掛懷。”為首一人雖長得兇惡，但神態謙恭。

“壯士救命之恩沒齒難忘，還不知幾位恩公高姓大名……”見眼前大漢禮數周到，諸葛宣于頓時斂容修敬。

為首大漢抱拳道：“恩公不敢當。在下名喚魏晏，這三位是我兄弟魏顥、魏翼、魏攸。我們兄弟四人只是漢中郡腳夫而已，因魏軍南下，漢中失守，我四人不愿受魏人節制，這才南奔成都。本想著用命王事，與魏軍決一死戰，不成想我等還未到成都，就聽聞圣上欲舉國投降，成都軍民亦棄械相從，真是令人痛心可嘆呢。”

說到最后，魏晏望河興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諸葛宣于不禁嘆道：“誰言我蜀中無人，壯士真乃義士也。”

魏晏擺了擺手：“我乃罪人之后，不敢言勇。倒是三位勇武過人，竟能于萬軍之中逃得性命，秦之樊於期亦不過如此。”

魏晏這話是看著諸葛宣于身后的張實、張敬兩兄弟說的。張實、張敬兩人少年英雄，勇力絕倫，有張飛之遺風。更兼生得劍眉星目，器宇軒昂，實是蜀漢晚輩翹楚。兩人雖各負重傷，但傲然立在諸葛宣于身后，氣勢不凡。

此次突圍成都多虧了張實兄弟的護翼，否則僅憑諸葛宣于文弱書生怎能逃出魏軍絞殺。三人中，諸葛宣于最年長，且深得諸葛孔明周易八卦之學，精通奇門戰陣、占卜相術，平日所言多有應驗，故而頗受張氏兄弟敬重。

三人中，自然以年長的諸葛宣于為首。

張實嘆了口氣，皺眉道：“不敢，我們三人不過是憑借馬力才逃出來而已。我們雖逃出重圍，卻不知其他同伴如何呢。”

一旁的張敬捂著腰上傷口，想起同樣文弱的長兄張賓，也不禁苦起了臉。

“你們還有其他同伴？”魏晏身后的魏翼突然問道。

與張實兄弟不同，諸葛宣于倒是氣定神閑：“正是。我們一行有十余人，突圍的時候走散了。不過，我們一行人皆是名臣虎將之后，想必吉人自有天相，不至于身死人手。”

見諸葛宣于像是沒事人一樣，絲毫不擔心其他人，想必是成算在胸。張實、張敬心中稍加放心。

“名臣虎將之后？那三位是……”魏晏遲疑問道。

張實、張敬互相看了一眼，不敢以真實身份相告。

諸葛宣于笑了笑，道：“我看四位都是忠義之士，和你們說實話也無妨。在下復姓諸葛，名宣于，這兩位乃右將軍張飛之后，名喚張實、張敬。”

張實、張敬拱手答禮。

沒有理會拱手行禮的張氏兄弟，魏晏驚訝地盯著諸葛宣于：“諸葛宣于？諸葛孔明是你何人？”

“家父諸葛瞻，家兄諸葛尚，孔明乃家祖名諱。”

諸葛宣于話音剛落，魏晏霍地站起身來，死死盯著諸葛宣于，像是盯著殺父仇人。

張實、張敬嚇了一跳，緊握著手中大刀，向前移了一小步。魏晏身后三兄弟亦怒發沖冠，捉刀戒備。

諸葛宣于惶駭失措，矍然道：“你……你這是何意？”

雙手緊握鐵拳，怒目圓睜，原本謙恭的魏晏突然暴起，本就魁梧的身材站在諸葛宣于身前仿佛要將他壓垮。

“諸葛……諸葛……你家祖是諸葛孔明，我家祖卻是魏延魏文長。”魏晏步步緊逼，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諸葛宣于吃了一驚，要知道當年魏延與諸葛孔明可是出了名的不和，不意今日在此相遇魏文長后人。

初次見到魏延的時候，諸葛孔明就欲以“天生反骨”斬之，最后雖被昭烈皇帝救下，但諸葛孔明向來疏之遠之，死前最后一件事竟然是密謀斬殺魏延。

若不是孔明遺計，魏延替代姜維、強蜀滅魏也未可知，魏氏子孫名揚天下、興復蜀漢也未可知。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當魏氏子孫遇到諸葛氏子孫，忿恚可想而知。

諸葛宣于不由得往后退了兩步：“你……你待如何？”

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若魏晏突然暴起傷人，只怕自己性命堪虞。

魏晏尚自躊躇，身后的魏翼突然走到諸葛宣于跟前，側過身子、拍著后腦勺道：“我待如何？來來來……你來我摸摸我腦后可有反骨？”

諸葛宣于皺眉不語，自己雖好周易八卦，可反骨之事只是孔明當日為斬殺魏延找的借口而已，豈可當真。

張實擋在諸葛宣于身前，正色道：“你我皆是蜀漢忠義之士，本該同心戮力，共復家國，豈可因一些祖輩往事而互相殘殺。況且魏將軍被殺之事相隔日遠，你我又豈能盡知當日情形，或許魏將軍死于楊儀陷害也未可知呢。”

“哼，楊儀本就是狹隘小人，罪不可逭。但姓諸葛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定是嫉妒家祖之才，怕家祖搶了他的威風才暗中陷害，說我祖父謀反在先。”魏翼不肯稍讓。

張實怒氣沖沖，正要再辯，諸葛宣于一把拉住了他：“死者已矣，活著且偷生。當日之事你我都未曾參與，對此事都不盡其詳，家祖遺計殺魏延是真，魏將軍身死家祖之謀也是真。你們今日要殺我報仇我也認了。”

見諸葛宣于就這么輕易服軟，魏翼倒不知該如何作答，怔怔地看著怒氣沖沖的張實、捉刀戒備的張敬、大義凜然的諸葛宣于，緊握著手中大刀，一時之間難以下手。

轉眼看了看魏晏，魏晏眉頭緊鎖，默然不語，顯然也不知該如何處置諸葛宣于。

諸葛宣于、張實、張敬三人站在舟首，舟尾是魏家四兄弟，雙方對峙片刻，皆默然無語。

月色下，小舟緩緩穿過粼粼波光，舟上壯漢屏息而立，氣氛說不出的壓抑詭譎。

良久，舟達彼岸，舟身輕輕搖晃著，像是在催促眾人做個了結。

魏晏暗暗嘆了口氣，一把將魏翼拉到身后，道：“我既救你性命，今日就不會害你性命。孔明雖害了家祖性命，但禍不及你，況且令尊與令兄死戰綿竹，令人敬重，我豈可殺忠良之后。不過我魏氏后人不可與你為伍，我們還是就此別過，不要再見的好。”

魏晏向三人做了個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