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清沉默地退開兩步,再退開兩步。
逍遙子和紅鸞湊在那口箱子前,認真打量那顆頭。熊清捂住嘴,看著他們專注的背影,心中升起無限敬佩。
逍遙子甚至還把那顆頭拎起來,看了半天,恍然道:“揚威鏢局林子龍。你什么時候接的活?”
紅鸞撫掌而笑:“我來找你的路上遇見一個老主顧,要我幫他一把。我還在愁怎么打發你們老大,幸好這林子龍送上門了。”
逍遙子思索片刻,突然道:“你莫非想——”
紅鸞慢慢踱到逍遙子身后,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探到他身前拿過林子龍人頭,笑道:“沒錯。”
逍遙子神情凝重,回頭皺眉道:“你當周天海吃素的?”
紅鸞側頭抵在他肩上,貼在他耳畔柔聲低語:“你當紅二小姐也是吃素的?”
逍遙子不說話了。
熊清抱著手臂原地走來走去,不時抬頭看一眼他們,覺得自己十分多余。幸好這時候紅鸞將人頭拋進箱子里,笑道:“今天不說這些,我好不容易來一次,你還不請我進屋?”
逍遙子無奈至極嘆息一聲,回頭嚴肅地盯熊清:“你,練劍去。”
熊清趕緊掉頭往山上爬。爬到山頂,太陽已偏西了。他也沒有心思練劍了,索性坐在山頂,望著滿天溫暖的陽光和流云。山風拂面,熊清忍不住從懷中拿出那塊刻著“蕓”字的玉牌,放在手中把玩。斜陽光芒落在玉牌上,玉牌泛出溫潤的色彩。
阿蓮,阿蓮。熊清想起那個神氣活現的姑娘,不由微笑。
不知道阿蓮現在在哪里,有沒有買到新的判官筆。如果下次再見面,他一定要問問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想到名字,熊清的笑容漸漸凝固。他深吸口氣,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將翻騰的回憶壓下去。可熊熊烈火好像一直在眼前燃燒,那只焦黑的手從火中探出來,直指向他。
熊清嚯的站起身,拔出長劍,猛地一劍刺向斜陽。
長劍一次又一次揮動,回憶終于平息。
斜陽沉沒。
熊清氣喘吁吁收起劍,走回木屋。不料今天木屋前已經飄起了裊裊炊煙。熊清驚訝地走過去,見他和逍遙子用石頭堆砌的灶臺加高了不少,灶上那口鍋飄出陣陣香味。
木屋前擺著一張桌子三把板凳,逍遙子和紅鸞一人坐一邊,桌上擺了飯菜,好像正在等他回來。紅鸞看見熊清,笑著招手:“終于回來了,快來吃飯。”
熊清揉揉眼睛再睜開,紅鸞和逍遙子的確坐在桌邊,紅鸞的確在向他微笑,逍遙子還拍著桌子道:“快點。”
熊清瞠目結舌。
炊煙飄飄,熱騰騰的飯菜,等他回來的人。
這樣的場景他似乎在很久以前見過,極其久遠的溫暖穿越漫長黑暗,又飄飄渺渺回到心頭。熊清眼睛發熱,慢慢走到桌子邊坐下,仍舊難以置信。
紅鸞托著腮笑道:“我正同你師父說,你今早上來買米,給了我足足五兩銀子,我給你的米約莫只有一石。”
逍遙子喝了一口竹葉青,嘆道:“敗家,實在敗家。”
熊清不知所措地笑:“我、我不知道——那個老板娘是你?!”
紅鸞笑得越發柔媚:“不錯。”
熊清倒吸口氣,喃喃道:“厲害……”
逍遙子瞪他一眼:“吃你的飯。”
紅鸞左手放在逍遙子手背上,笑著瞅他一眼。
熊清立刻低頭,端起碗,夾了一大筷子野菜塞進嘴里,而后再次震驚。紅鸞雖是殺手,卻做的一手好菜。此刻她已將逍遙子的碗填得冒尖,逍遙子還只顧喝酒。紅鸞溫溫柔柔地把酒碗從他手上奪下來:“先吃飯。”
逍遙子堅決拿回酒碗。紅鸞目光盈盈,夾了一塊臘肉,一手托著送到他面前,目不轉睛盯著他。
熊清吭吭地咳嗽,起身去灶臺邊轉了轉,假裝舀湯。背后傳來拉拉扯扯以及逍遙子嗔怒的聲音:“放開。”紅鸞嬌笑:“不放。”
熊清既忍不住笑,又不由自主面紅耳赤。
直到背后終于安靜了,他才回到飯桌。逍遙子黑著臉吃飯,紅鸞神態自若地招呼他:“快坐。”
一頓飯吃得七葷八素,紅鸞先離桌回到逍遙子屋子中。
熊清趁機低聲道:“師父你是不是喜歡她?”
逍遙子低聲回答:“閉嘴。”
熊清道:“那你為什么不趕她走?”
逍遙子恨恨道:“因為我打不過她。”
熊清吃驚:“你打不過她?!”
逍遙子壓低聲音:“她是殺手榜上名列第二的殺手。”
熊清噤聲,連使眼色。紅鸞已悄無聲息飄到逍遙子背后,往他身上一靠,逍遙子立刻正襟危坐。紅鸞笑道:“慕容和金面佛都敗在你手上,你也算和我齊名了。”逍遙子只有端起酒碗,不停喝酒。
熊清斟酌半天,試探道:“紅姐姐……”
紅鸞摟著逍遙子肩膀,嫵媚一笑:“叫我師娘。”
逍遙子一口酒噴在桌子上。
晚間熊清回屋,躺在床上看窗戶上的月光。一想到多了一個“師娘”,他就忍不住想笑。
沒一會兒他就笑不出來了。
山里萬籟俱靜,兩間小木屋又靠得太近。
熊清爬起來關上窗戶,在屋子中間轉了幾圈,真是心如火燒。他實在受不了,只有鉆進被子里拿枕頭牢牢蒙住耳朵,苦著臉想這的確是師娘。
第二日清晨,憔悴的熊清推開門,一眼就看見屋前空地上坐著一團紅色的身影。紅鸞烏油般的云髻披散下來,身前木桶里響起嘩啦啦的水聲。熊清目視前方往前走,邊走邊偷偷瞟她。
紅鸞忽然從木桶中提出林子龍的頭,對他笑道:“洗干凈了。”
熊清嚇了一跳,掉頭就往山上跑,背后傳來紅鸞銀鈴一樣的笑聲,還有逍遙子睡意朦朧的“笑什么”。
熊清跑到山頂,收斂心神開始練劍。直到夕陽完全沉入遠山,熊清才回到木屋。
木屋仍如昨晚那般溫暖,飯菜已做好,那兩人擠在桌子一邊。紅鸞依舊,逍遙子卻變得不那么像逍遙子了。
熊清坐在桌子前,看了一眼又一眼。逍遙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刮得干干凈凈,穿一身雪白狐裘,下巴淺淺埋在絨毛里。逍遙子本就長得儒雅秀氣,這一裝扮越發顯得年輕俊朗。紅鸞似只貓兒蜷在他身邊,紅裙及地,媚眼如絲。
兩人坐在一起,倒像雪地里橫著一枝紅梅,看起來心曠神怡。
紅鸞笑道:“好看么?”
熊清猛點頭:“好看!”
逍遙子哀嘆:“他已說了好看,讓我把狐裘脫了吧。”
紅鸞嬌笑,替他寬衣。逍遙子扯著衣襟扇風,原來已熱得汗流浹背。熊清只有低頭拼命吃飯,以免笑出聲。吃到一半,他起身去舀湯,忽見灶臺邊一張桌子上擺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像一大團糾纏的頭發。
熊清吃了一驚,立刻又想起那是林子龍的人頭,頓時沒了胃口。一個紅影從他身邊掠過,飄到桌邊,拎起人頭朝他轉過來。
熊清哇的大叫一聲,險些將飯碗扔出去。
那活生生就是逍遙子的人頭。
紅鸞提著人頭搖晃,微笑:“我花了一天工夫做出來,像不像?”
熊清心頭還在劇烈跳動,倒退幾步,回頭看看坐在桌邊喝酒的逍遙子,又看看這個人頭,實在太詭異。
逍遙子喝著酒,皺眉道:“你別嚇他。”
紅鸞笑了一聲,放下人頭,拉著熊清回到桌邊。熊清驚魂未定,問紅鸞:“師娘,你為什么要做這個東西?”
紅鸞還沒答話,逍遙子拍案喝道:“叫什么師娘!”紅鸞轉頭,笑盈盈地看著他,柔聲道:“這里只有我們三人,你又何必不承認?”又對熊清笑道:“昨晚睡得還好?”
轟隆一下熊清全身血液都沖上臉頰,如坐烈火之中。逍遙子仰天長嘆:“算了,隨你怎么叫。”
紅鸞笑得十分開心,一手支著下巴:“有人找我要你師父的人頭,我就把人頭給他而已。”
熊清恍然,對逍遙子道:“我明白了,就像你把那個東西給慕容,也是讓她回去交差。”
已經來不及了。
熊清坐在桌邊,茫然地看著紅鸞把逍遙子拉起來,一手勾在他頸項上把他往屋里拽,溫柔道:“你同我說說,你把什么給了慕容?”逍遙子踉踉蹌蹌跟著她往屋里走,回頭氣急敗壞喝道:“你給我等著!”
熊清張大嘴,目送逍遙子被拖進屋。砰的一聲,屋門關上。
熊清突然一拍腦袋,明白過來。然而為時已晚,屋里紅鸞柔情似水地逼問,逍遙子百口莫辯,熊清覺得十分同情。一桌子酒菜還未動,熊清慢悠悠吃著,順手拿過逍遙子的酒倒了一大碗喝下去。
一股熱辣辣的氣流匯聚到鼻子里,又流進喉嚨,最終回溯到眼睛,化成兩汪眼淚。熊清淚汪汪看著夜色初上的群山,聽著背后逍遙子和紅鸞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忽然覺得如果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未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