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熊清如常起來,出門一看,吃了一驚。
他昨晚進屋時逍遙子坐在門前,今早起來逍遙子仍在原地,雕像一樣望著遠山。熊清不敢驚擾他,悄悄做好飯,悄悄拿起劍上山。
朝陽漸起,熊清站在山頂,只覺手中劍分外沉重。
逍遙子告訴他,刺向太陽的動作要練二十萬次才能成為一名高手。而他昨夜目睹,高手死的死傷的傷。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能練成劍法,別人何嘗不能?這世上終有比他更強的人。再者,他也極可能像榮引、慕容幽或者金面佛那樣,死在更強之人手下。那他現(xiàn)在苦練,所為何來?況且他還不一定能成為高手。
朝陽已躍出山頭,金黃光芒普照群山,熊清呆站著,思緒百轉(zhuǎn)千回,一劍都未刺出。他干脆收起劍,躺在地上,拿手遮住眼睛。黑暗里熊清依舊煩躁不安,一時沮喪地想下山回屋,一時又不愿讓逍遙子發(fā)覺他沒練劍。
恍恍惚惚中他忽然發(fā)覺自己回到一片昏黃的天空下,四周房屋破舊,空無一人。熊清依稀想起這里是九道山莊,瞬間驚恐萬分。
他竟然還在九道山莊!
熊清下意識嚎叫,拔足狂奔。空曠的山莊里不知何處飄來細碎的歌聲,忽遠忽近,熊清疑惑地站住。他似乎知道是誰在唱,模模糊糊想起一張女人的臉,卻已想不起名字。
他走過一排排房屋,那哭聲一直縈繞耳旁,但始終不見人影。熊清開始焦慮,拼命地奔跑尋找。死寂的山莊在天空下無限延伸,陡然間大地震動,天空塌陷!
熊清狂叫一聲醒過來,發(fā)現(xiàn)逍遙子正站在他身邊,一下一下踢著他的胳膊,十分專注。熊清連滾帶爬離逍遙子遠些,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
逍遙子抱著左臂,饒有興致地低頭盯著他。
熊清兀自驚魂未定:“你怎么來了?”
逍遙子道:“我聽見你在鬼哭狼嚎,我想練劍怎么會有這種聲音,所以上來看看。”
熊清擦了一下臉,才發(fā)覺不知是冷汗還是眼淚糊了一臉,他連忙在衣袖上狠狠蹭干凈。逍遙子站在一邊,悠悠道:“已經(jīng)過了正午,你今天練了多少劍?”
熊清被問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漸漸地面紅耳赤。逍遙子嘆口氣:“下不為例。”說罷找了塊石頭坐下,目光炯炯,大有要守著熊清練完的架勢。
熊清趕緊收斂心神,拔出劍,向著已偏西的太陽一下一下刺去。
一時間山頂只有揮劍帶起的風聲。因為知道逍遙子在背后盯著,所以熊清練得分外賣力。
到了夕陽西下時,他已累得滿身大汗,實在想歇息,于是悄悄回頭一看,卻見逍遙子不知何時滑坐到地上,斜倚石塊沉沉睡去。
熊清迅速就地坐下休息,誰料剛剛坐穩(wěn)逍遙子就睜開眼。熊清趕緊爬起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逍遙子左看右看,走去一邊折下一根樹枝,板著臉走過來。
“才練,幾天,就偷懶。”
樹枝一下一下落到背上,熊清乖乖挨著,心說想當初他作奴隸時,區(qū)區(qū)樹枝何曾放在眼里。他熟練地,溫順地垂著頭,任逍遙子責打,一聲不吭。
果然逍遙子沒抽幾下就扔了樹枝,熊清心里暗自得意。
逍遙子又走回那塊石頭上坐下,難得的嚴肅:“太陽還沒下山,再練。”
熊清拿起長劍,想起清晨困擾他的思緒,便覺手中劍實在提不起來。他猶豫片刻,仍是忍不住回頭道:“師父,我什么時候才能練成高手?”
逍遙子道:“我說的話你已經(jīng)忘了?”
熊清連忙道:“沒有沒有。我是說,就算我練成高手,也總有比我更厲害的,隨時都能殺了我。那我練這么久,有什么用?”
逍遙子看起來又想去找他的樹枝,但最終忍住了。他站起身走到熊清對面,拔出長劍,對熊清道:“你來殺我。”
熊清驚道:“什么?!”
逍遙子解釋道:“拿起你的劍,把我當成仇人,殺我。”
熊清不知他葫蘆里賣什么藥,試探地舉起劍,朝著他。逍遙子耐心等著,還點了點頭。熊清將信將疑,一劍刺向逍遙子。逍遙子身影一晃,熊清撲了個空。
逍遙子嘲諷地笑:“哈哈。”
熊清有點惱怒,回身又是一劍。逍遙子照樣閃開,熊清連他衣角都沒碰著。逍遙子嘲笑聲不斷,熊清越聽越惱火,想著前幾日練劍的感覺,慢慢逼近逍遙子,猛地又刺出一劍。這一劍刺出,竟帶起些微風聲。
逍遙子仍然閃開,不過點點頭:“不錯。”熊清瞪著他,攥緊劍還要再上,忽聽逍遙子笑道:“我已讓了你三招,輪到我了。”
熊清還未說話,甚至連劍還未舉起來,就見逍遙子突然到了他身前!
一剎那疾風襲來,熊清倒吸口氣哽住,一線尖銳的冰冷就停在他喉嚨邊!
他渾身寒毛直豎,嚇得一動不敢動,竟不由自主閉上眼睛。
忽聽逍遙子嘆道:“如果我真是你仇人,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頸邊劍鋒收了回去。熊清方才睜開眼,長出口氣,心還在撲通直跳。若逍遙子的劍再往里一分,他就真的死了,像他之前看到的那些人,脖子噴血,倒在地上再也無法起來。
前所未有的后怕從頭灌到腳,熊清呆站,冷汗岑岑而下。
逍遙子道:“如果你的劍比我快,你今天就不會死。或許明天會有更強大的對手,但你至少能活到明天見他那一刻。你已比今天死掉的人幸運太多。”
熊清抹著汗,邊聽邊嗯嗯地點頭。
逍遙子望著遠山,似有心事被勾起,神情變得凝重:“你昨天看到了。若慕容幽掌法比金面佛快,若慕容冥也在,她就不會死。”
一旦提起慕容,熊清就知道不能插嘴了。果然逍遙子又開始自言自語,聲音越來越輕:“其實我知道金面佛跟著我們的車,從王府出來就知道。如果我早些下去和他對上,慕容或許也不會死。”
熊清真想沖著他的耳朵再吼一遍慕容是來殺他的。可逍遙子已經(jīng)出神。熊清懷疑他昨晚一夜未眠就在翻來覆去想這件事。但當時逍遙子沒有下車,慕容幽也沒有停止追殺。熊清覺得這實在沒什么好想的。
要到很久以后,他方能明白其中的難言苦澀。
夕陽緩緩沒入遠山,漫天金黃逐漸收攏。逍遙子長嘆一聲,收起眼中陰霾,好像才發(fā)現(xiàn)熊清還在身邊。他想了想,對熊清道:“你看好。”他舉起劍,向著夕陽緩緩刺出一劍,“這是你的劍。”
熊清點頭,這確實是他每天練習的動作。
逍遙子道:“這是我的劍。”他猛然又向斜陽刺出一劍!
熊清瞬間震驚!
同樣的動作,但這一劍出招之迅疾,劍氣之決絕,勢如破竹,破釜沉舟!山頂風聲呼嘯,天際暮色四合,斜陽最后一線光芒凝聚在劍尖,光華璀璨。這一劍竟像刺落斜陽,帶來曠遠夜幕,冰冷沉重地壓向群山。
熊清整個人都已看呆,他還未見過如此動人心魄的一劍。
逍遙子收劍回鞘,轉(zhuǎn)身下山。熊清夢游一樣跟著他下山,心中還充滿震撼。直到晚上熊清回屋躺下,那震撼還停留心間,久久沒有消散。
他一遍遍回想夕陽下的劍光,不可自拔。到了睡去前,他想他也要使出這樣的劍法。
不為練成高手,不為生生死死,他就想一劍刺出,也能有那樣的凌厲氣勢,那樣迫人的威壓和絕望之感。
此后熊清每天斗志昂揚爬起來,上山練劍。他心不在焉地早晨刺朝陽,正午刺艷陽,一心一意等斜陽。太陽西斜,他便無比興奮,想象著自己就是逍遙子,板著臉一劍一劍刺向斜陽。
每當斜陽沉入遠山的輪廓,他總是全神貫注,刺出最后一劍。那個時候漫天暮云都像被他劍鋒帶動,一起刺向斜陽,生生將那點光芒逼出天際。他看著夜空降臨,心滿意足。
如此一個多月過去,熊清天天練劍,沒有一日休息。他清晨走時逍遙子通常還在睡覺,他晚上回來時逍遙子就坐在門前,捧著左臂理所應當?shù)氐人鲲垺?
逍遙子好像再沒下山去過小鎮(zhèn)。
熊清有天練完劍,意猶未盡回到木屋,準備做飯時才發(fā)現(xiàn)沒米下鍋了。熊清躊躇半天,不知是問逍遙子拿銀子去買米,還是隨便煮點野菜。
逍遙子靠在門前石上閉目養(yǎng)神,懶懶道:“我打了一只兔子,在我屋子里。”
熊清忍不住道:“師父,我還是去買點米吧。”
逍遙子連眼睛都不睜:“不行,不準去鎮(zhèn)上。”
熊清道:“都過去那么久了。”
逍遙子道:“不行。”
熊清默默離開,去他屋里找那只死兔子。死兔子就扔在墻邊,熊清撿起來,目光掃見逍遙子隨手扔在桌上的銀子。熊清猶豫片刻,悄悄拿了一塊藏在懷里,準備明天偷偷下山去買米,順便再買一壇酒回來。
一夜無事。
熊清清晨起來,見逍遙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并未發(fā)現(xiàn)銀子少了一點。熊清竊喜,往山上爬去,盤算著天亮了就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