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石窟,石窟頂上一條縫隙漏下一點天光。
他在這個石窟里呆了很久,衣衫破碎,蓬頭垢面,同他作伴的只有一把劍。
一場暴雨后,山石坍塌,唯一出路已被堵死,他出不去了。幸而每隔幾日便有人從窟頂縫隙里扔進一包干肉,一袋水或者一封書信。
偶爾會有一捆藥草。
吃過九次藥草后,“天焚”漸漸化去,但余毒未除,白日間他依然雙目失明。將近傍晚,眼前黑霧散去,便有一束斜陽余暉刺進石窟,落在他眼中。
這是他一天中唯一能看見的光芒。他迎著它,握緊手中長劍。
一劍劍刺向斜陽!
石窟中劍氣帶起凄厲的風,滿窟呼嘯,仿佛幽鬼在絕望呼號。余暉被長劍鋒芒所震撼,停留劍尖,凝成一點微微顫動的璀璨光華。
斜陽如血。
同一時刻,八號也望著這輪斜陽。
斜陽下,那個溫柔的歌聲再一次飄蕩起來,哀婉空靈,仿佛來自斜陽之外。
奴隸們在歌聲里踏著一地余暉走向山莊西面,準備上工。
八號是其中之一。
數日前,他們十三個奴隸被莊主榮引買下,蒙上眼睛帶到九道山莊。每逢夕陽西下奴隸們上工時,八號就能聽見那個飄渺的歌聲。
他不知道是誰在唱。那低婉柔和的聲音總讓他恍惚想起一張模糊不清的笑臉,一個深夜里溫柔的擁抱。
后來八號無意間發現莊主榮引也在聽那支歌。
榮引把奴隸們帶回山莊后就進了他自己的屋子。八號只見過他一面,知道他是個高高瘦瘦,脾氣暴躁的中年男人,一條腿斷了,走路拄著雙拐。
榮引極少出屋,但這個傍晚,榮引靜靜站在檐下,似被歌聲吸引。
八號悄悄望著他。
斜陽將榮引的身影拉長。他神情悵惘,卻又有幾分奇異的慰藉。
八號轉開目光,默默跟著其他奴隸走到開工地點,那里是一排矮房。
九道山莊依著一片陡峭山壁而建,莊內房屋修得零落散亂,只住著榮引和數十個護衛。而那排矮房緊貼山腳,正中一間臥房模樣的屋子已被清空。
奴隸們魚貫走入。
榮引命令奴隸們在臥房墻上挖一條通道,挖到他覺得可以為止,并且越快越好。
八號進入臥房前,抬頭望向矮房之后的九道山。九道山在夕陽下沉默,樹木寥寥,嶙峋怪石如遠古異獸瞪著他。
每天上工時間是夕陽西下后至第二天日出。奴隸們在夜里挖著一條通向深山里的密道,沒有人知道為什么。
八號嘆口氣。奴隸不用知道為什么。
他像以往那樣拿起鐵鍬,跟著其他奴隸走進密道盡頭開始勞作。
日復一日,密道逐漸向前延伸,九道山莊里的歌聲也從未停歇。聽到這支歌已變成八號每天最期待的事,他也總能看見榮引立在檐下的身影。
可是一天半夜,八號在密道里開鑿山石時,聽見石后隱隱傳來空曠回響。
密道好像快挖通了。
八號一時無限惆悵。完工后,他們這批奴隸又會被賣往他方,輾轉一生,也許再也回不到這里,再也聽不到這樣溫柔似水的歌聲。
到底是誰在唱?
八號躺在自己的草墊上,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翻來覆去思索了很久。
日頭西斜,屋里光移影動,奴隸們紛紛醒來,沉默地穿衣。護衛像往常那樣從廚房提回一桶飯食,扔進屋。奴隸們默默圍過去,八號內心焦灼,一口也不想吃。
斜陽下又飄起歌聲。奴隸們吃完飯,魚貫出屋,被護衛趕著往山腳走去。八號放慢腳步,慢慢拖到隊伍最末。他看著前面兩名護衛的背影越來越遠,心一橫,一彎腰朝歌聲起處跑去。
風聲從耳邊吹過,歌聲越來越清晰。
八號心頭狂跳,手心里出了一層冷汗。他目光急切,循著歌聲跑過一間間空置的房屋。整個死寂的山莊里都似回蕩著他慌亂的腳步聲。
跑著跑著,歌聲乍停。
八號看見前面廚房門口石階上坐了一個奴隸,面前擺著一大盆泡在水中的青菜。這個奴隸看見八號,慢慢站起來,滿眼驚訝。
八號疑惑地左顧右盼,四周再無其他人,他不得不轉頭看向廚房門口。
石階上那個奴隸身形嬌小,滿臉憔悴仍掩不住眉清目秀。
八號極其失望。他依稀記得這個女奴同他一起來到九道山莊。他絕不相信那溫柔歌聲是一個當了奴隸的女人唱出的。但他剛剛轉過身時,歌聲又在背后響起,仿佛一種試探的挽留。
八號僵在原地,渾身發抖,慢慢轉過身。
那女奴打量著他,雙眸波光粼粼,嘴邊慢慢浮起一絲微笑。
八號戰栗。很久很久以來,他第一次感受到這樣溫和的善意。女奴整個人都籠罩在落日明黃的光芒里,嘴唇輕動,似乎想同他說些什么。
八號著了魔一樣朝她一步步走去。
但她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風聲襲來,兩名護衛猛然竄出,扭住八號的肩膀將他踹倒在地上。塵土飛揚,八號大驚,連掙扎都不敢掙扎,頭低低伏下。膽戰心驚中他聽見拐杖點地的噔噔聲音。
榮引拄著雙拐,走到他面前。
八號萬分恐懼地抬起眼,觸到榮引目光,一下子全身發冷。榮引什么話也沒說,就那樣死死盯著他,片刻后他轉開目光,冷冰冰道:“十三號——”
一個清越的聲音將榮引的話打斷:“我不叫十三號,我有名字。”
話音一落,榮引神情突變,厲聲喝道:“閉嘴!”
八號滿心驚駭,奴隸不該有名字。他扭過頭,見十三號雖被護衛扳住肩膀,卻依舊抬頭直視榮引,目光堅定得不像一個奴隸的目光。
而榮引不知為何突然暴怒,似被戳中痛處。他雙眼赤紅,拄著雙拐原地轉了轉,像頭困獸般迷亂焦慮,又像沉進一個噩夢里找不到出路。
最后他停下,轉過身。
八號驚恐地發現榮引轉過身時滿臉厭棄,看著他們就像看著兩個死人。
他抬起拐杖,杖尖從十三號指到八號,最后落回地上,只說了兩個字:“打死。”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兩個護衛立刻把十三號按倒,又有兩個護衛提著木棍走過來。
八號被踹跪在一邊,眼睜睜看著護衛走到十三號身邊,高高舉起木棍。
一聲悶響,十三號愣住,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護衛又是一棍打下,帶起嗚嗚風聲。十三號突然回過神,瘋狂掙扎,凄厲的慘叫劃破九道山莊上空。
八號心頭空了。有一瞬他似乎漂浮在云端,茫然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一瞬過后,鋪天蓋地的絕望席卷而來。八號拼命想沖過去,卻被護衛死死按住,動彈不得。他瞪圓雙眼,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木棍并未停下。十三號的慘叫已嘶啞,粗布衣服上浸出大片大片的鮮血。她抬起頭望向八號,那樣恐懼哀求的眼神。
八號眼前發黑,前所未有的劇痛擊穿四肢百骸,仿佛千百把冰冷鋼刀在身上瘋狂攪動。
除了狂吼,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十三號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她不再劇烈掙扎,只是隨著木棍起落微微顫抖,鮮血從她身下流向四面八方。聲聲悶響里,她忽然又哼起那支歌,歌聲斷斷續續,輕得像斜陽下一縷飄忽的風。
八號徹底崩潰,拼命張大嘴卻叫不出一點聲音。只剩下滿心劇痛,撕心裂肺挖骨吸髓,將他拉進萬丈寒冰后徹底掏空。
可就在此刻,按在他肩上的手忽然松開了,木棍也停下。幾名護衛好像得到什么號令,匆匆跑向山腳那間臥房的方向。那里正隱隱傳來一陣嘈雜,有人在大叫:“打通了!”
八號什么也不在乎了,他連滾帶爬撲到十三號身邊,心頭絞痛,一時不知身在何地。他怎么也沒料到他的來訪會給十三號引來滅頂之災。
十三號伏在地上,渾身骨頭都似被打斷。她氣若游絲,卻依然堅定:“我不叫十三號,我叫嵐。”
八號握緊她冰涼的手,眼淚撲簌簌落下: “我叫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