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道盡頭是一個向下的樓梯，從上往下望去，足有數十階，想必便是這淮山監獄的地下一層了。

此時，整個監獄中僅有的看守已被蘇牧云及藺十三兩人解決了，因此循著昏暗的樓梯下來時，已是暢通無阻。

下面的布局與上面并無太多差別，只是這里的牢門與柵欄是經過加固的，全是鐵制的。而與上面空空如也的牢房不同的是，在這一層的一些牢房當中，還關押著一些囚犯。

那些人許是被折磨太久了，骨瘦如柴，仿佛一推便會散架似的。一個個身上血痕遍布，臉色蒼白。聽到兩人走來時的動靜，皆是驚聲尖叫起來，蜷縮在墻角瑟瑟發抖著，猶如一群受了驚嚇的動物。

蘇牧云一路走來，看到這些情景，劍眉微微蹙起，心中有些發堵。

究竟是受到了多大的折磨，才能將活生生的人變成這樣？

“他們...好像都有點怪怪的?！碧A十三沉默地跟在蘇牧云身后，在路過某個牢房時，突然開了口。

“我知道?！碧K牧云的聲音少有地低沉。

就在他想繼續朝前走時，藺十三卻是停了下來。

他看向了身側的一間牢房。遠處的墻角處蹲著一個...瘦得皮包骨的女人。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通體幾乎呈黑色的女人，臉上臟兮兮的看不出年紀。額頭有一道極深的刀疤，橫貫在臉上，恐怖猙獰。她的一邊眼睛似乎是瞎了，里面全是恐怖的白色。

她蹲在墻角，用剩下的那只眼睛驚恐地看著站在牢門外的兩人，身體從未停止過顫抖。

那是一種足夠讓人心痛的眼神。

“她叫穆紅英...是我極為尊敬的一位長輩?！背聊?，藺十三有些顫抖的聲音響起來。

他的眼眶通紅，雙手抓著兩根足有手臂粗的鐵欄桿，由于太過用力，手指隱隱有些泛白。

“我記得她臉上的刀疤，那是一次為了...救我時留下來的?！?

淮山監獄內，除了某些驚恐與呻吟聲，此時剩下的便是藺十三有些哽咽的聲音了。

“她以前是天墉城某個鏢局的總鏢頭，身手很好，在江湖中也算是極為有名。我們家與...紅英姨的鏢局有很多生意上的來往。有一次我爹為了讓我出去歷練歷練，便讓我跟著她們出鏢。”

“正常來說，我們走的那條鏢道是比較安全，很少會有人敢來劫鏢的。但是...那天卻突然沖出來一群人，身手極為狠辣，不像是普通的山匪刁民，更像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藺十三回憶著往事，獄道墻上昏黃的火光微微晃動，照在他臉上，看不清表情，卻能從其聲音看聽得出他的后怕。

“那時候我嚇傻了，怔怔地待在那里不敢動，隱約間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小心’后才回過神來，發現一道刀光就出現在了我眼前...要不是紅英姨突然沖出來，替我擋下了那一刀，恐怕我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

“后來呢？”蘇牧云拍了拍藺十三的肩膀，斟酌了一下，最終還是問了出來。

藺十三沉默了一會，看向墻角的方向，繼續說道，“后來鏢局的人趕來支援才趕走了那群人，而紅英姨的臉上從此也就多了一刀長長的刀疤?！?

說道此處，他再次哽咽了起來，淚眼婆娑地看著蘇牧云說道，“你不知道，她以前也是很漂亮的，雖說是個江湖女子，比之那些大家閨秀也不遑多讓。可是...可是為了我，她卻被毀了容?！?

“后來她還安慰我，笑著對我說江湖中人，多些傷疤才能讓人怕，區區容貌算的了什么?！碧A十三雙手抓著牢門的鐵欄，吸了一口氣，“可是...可是...”想要說些什么，卻不知道該如何繼續的樣子。

蘇牧云聞言笑了笑，但隨后似乎發現笑的情緒未必適合這里。他明白藺十三想要說什么。

一個女人，無論她出身何處，身處于怎樣的世界，對于容貌，恐怕都是極其看重的。這位紅英前輩對于自己毀容一事，暗地里想必也是極為傷心的吧，但她卻能反過來安慰藺十三，難怪這家伙此時見到她會如此難過。

蘇牧云嘆了口氣，問道，“那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我也不知道?！碧A十三搖了搖頭，“后來我聽說紅英姨在走一趟鏢時，遭遇劫匪，整個鏢隊都沒回來。沒想到...她竟然是被人抓到這里了。”

“七皇子?！碧K牧云聽后喃喃自語了一聲，隨后眼睛瞇了瞇，目光變得凌厲起來。

“你先讓開。”

他將藺十三拉到一旁，高高舉起手中的沉星劍，朝著牢門的鎖鏈劈下。只聽得“鏘”的一聲，那拇指大的鎖鏈應聲而斷，掉在了地上。

藺十三推門而入，但當他想要靠近那個墻角時，穆紅英卻是又尖叫了起來，揮動著雙手，不讓他接近。

“紅英姨...紅英姨，我是十三啊。你別怕，我來救你了?！碧A十三見狀著急地喊著，想靠近又怕驚嚇到她，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蘇牧云此時也走了進來，離得近些了才能看到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竟然有那么多的傷口，有一些早已結痂，而有些則是潰爛了，散發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惡臭，一身功力想必也早已十不存一了。

興許是藺十三的話起了作用，過了許久那女人終于安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藺十三，不再尖叫出聲，卻也沒有顯露出親近。

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認不出藺十三了，還是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這副模樣，穆紅英突然站起身來，朝敞開的牢門沖去。一路跑上了樓梯，消失在了視線里。

“紅英姨！“藺十三還想追上去，卻被蘇牧云攔下了。

蘇牧云朝他搖了搖頭，嘆息著說道，“別去了，我覺得你不會想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的。”

藺十三愣了愣，終究還是聽話地停下了腳步，他一拳打在牢房潮濕不堪的墻上，恨恨地說道，“夜，我一定會幫紅英姨報仇的！”

“我們把其他人也都放了吧。”蘇牧云朝他點點頭。隨后便拿起沉星劍，將這里的牢門一一斬開。

起初，那些監牢里的人對于牢門已經打開，可以重獲自由這個事實似乎還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概念，依舊蜷縮在鋪滿干草，蟲鼠遍地的角落里瑟瑟發抖。

待得許久之后，見蘇牧云與藺十三兩人并未有其他動作，方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朝牢門走去，口中不時發出一些‘啊，啊’的聲音，無法辨清。

來到御獄道之時，他們依舊離得蘇牧云兩人遠遠的，只是待得來到樓梯出口后，方才恢復了些許精力，四肢并用嘶吼著朝上爬去，那情景似乎也野獸無異了。

片刻后，整個監獄一層便隱隱傳來了嘶吼與撕咬血肉的聲音，即使是見慣了尸山血海的蘇牧云也不寒而栗起來。

“該看的也看到了，雖然這里的很多東西都不是我想看到的，但能看到，也算是一件好事?！彼林氐貒@了口氣，沉思了片刻繼續道，“以前對那位七皇子還沒有太大戒心，今日之后恐怕要對他重新認識一番了?！?

蘇牧云如此說著，過了一陣，便收拾好心情，來到了整個監獄的最后一間緊閉的牢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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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穆紅英，本是天墉城一家鏢局的當家。別看我是一屆女流，身手卻早已達到了七品上層，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些名望了。

早年時，我也曾有過一位名叫徐浪的郎君，只是在成婚前他卻莫名失蹤了，再也沒有回來。

我殺了好些人，接過了他手下的鏢局，好些年才在天墉城慢慢站穩了腳跟。這十幾年來，對于徐浪的印象也慢慢淡薄了起來，唯一能讓我有些好感的也只有那位算是青梅竹馬的男人了。

他是百劍堂的堂主，少年時，我、藺秋名與徐浪便已相識，共同傾訴過自己心中的理想。

徐浪是我們幾人中身手最好的，但卻也是性情最為安靜的。生平最大的理想便是經營好祖上傳下來的鏢局，并將它發揚光大。而藺秋名打小的心愿則是云游四海，成為江湖中人人敬仰的俠客。

只是沒想到，時移世易，幾年后，這兩人一個失蹤不知生死，一個被迫接管了家業，成為了一代堂主。

藺十三是藺秋名眾多子嗣中的一個，其貌不揚，打小還有點小胖，但他卻是習武天賦最好的一個。

每次見面我都喜歡逗逗他，還教他一些武藝。只是這小子最大的志向竟然是行商，差點沒把氣死。

雖說這年頭走鏢與行商都是賤業，誰都高貴不到哪去。但你哪怕不想著讀書考取功名，就是學一身武藝，也能混個將軍士官不是。

為了鍛煉他，我曾向他老爹提議讓他跟我走幾趟鏢，見見世面。說不定之后他就會對武藝有所興趣呢。

只是沒曾想，第一次帶他走鏢就遇到了一群亡命之徒，也算是倒了血霉了。那小子看到有人向他沖來，竟然嚇得不敢動彈，我只好倉促之下將其拉到一邊，自己臉上卻中了一刀。自此之后，也就放棄了帶他走鏢的念頭。

畢竟，我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卻也沒那么多命給他擋刀。

呵呵，也幸好沒有再帶他了。就在我傷愈后的第二次行鏢，便遭遇了不測。鏢隊遭遇圍攻，我雖然殺了不殺黑衣人，刀都殺卷了，最終還是體力不支，被抓來此地。

在這監牢里的生活我就不一一贅述了，只能說與我一同被關在這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最后能走出去的，也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罷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在這里被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了此殘生。沒想到最后竟然會被藺十三那個小胖子救了出來。

嗯，似乎他的武藝終于長進了一些。

他應該是認出我了，也看到了我簞食人肉的樣子，希望不要嚇到他。

以前總是常聽人說，誰誰誰恨一個人，恨不得喝其血，吃其肉。只是這么多年多去了，也沒見過一個真正付諸行動的。是啊，人血、人肉，這些東西想想就覺得惡心。誰會想去吃它呢？曾經的我這么想著。

只是...來到這里之后，我的身體似乎逐漸產生了某種變化。從頭到腳，皮膚全都是皺巴巴的，整個人枯瘦得不像話，就如同一具干尸般，自己看著都害怕。

至于我為什么還能吊著一口氣，活到現在，恐怕都要歸功于那些獄卒每三五天送一次的幾塊腐肉吧。至于是什么肉，我也懶得思考了。

再之后，我會常常忘記我自己是誰。偶爾監獄中有人受傷，聞到人血的味道，甚至還會覺得很美味。

不久前看到那些獄卒淌血的尸體倒在眼前，我渾身便開始劇烈顫抖起來。仿佛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控制著我，要將他們的血肉撕碎，送到我嘴里。就如同是身體的本能般，難以抵擋。

當溫熱的血肉掉進嘴里，咽下肚中，我似乎又感覺到了久違的力量。似乎這便是世間最美味的餐點。

也許，如今的我已經不再是當年小十三口中那個漂亮的紅英姨了。只是一個渾身惡臭的...怪物罷了。

又或者，從我餓了好幾天，第一次吃下獄卒丟進來的那塊肉開始，就不能算是人了。

但是，我還是好想喝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