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于停了，雖然沒有人知道它什么時(shí)候又會卷土重來。到處都是濕潤的，到處都可以看到水的痕跡，這就是春天，春天的仙山鄉(xiāng)。

橘園，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地上全部都是泥巴，隨便一腳都可以讓鞋子變黃。不過，文文并不害怕，他還是跑到了這里，他的身邊站著的是天天。

“今天你們家不是好多人嗎？為什么你還可以跑出來呢？”天天問文文。

今天文文家確實(shí)好多人，還有好多是文文未曾見過的。雖然他不知道這是因?yàn)槭裁?，可是他可以感覺到這幾天家里的環(huán)境不太一樣，總是顯得相當(dāng)嚴(yán)肅。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家里的多了一個大大的箱子，晚上蠟燭會點(diǎn)通宵，而且每天都會有大人輪流守在它的旁邊。里面究竟裝了什么呢？為什么這么害怕會有人來偷呢？

“文文。”天天都語氣突然變了，“你真的要去城里了嗎？

文文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的，我一定要去。”

天天嘆了口氣：“為什么呢？

文文思考了一會兒，回答：“我爸爸要我去城里讀書。當(dāng)然，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城里有鋼琴?！?

天天大聲叫了起來：“又是鋼琴！我可問過我媽媽了，這東西可沒有那么大的魔力，只不過是一個會發(fā)出聲音的東西而已！”

文文不服氣：“那是因?yàn)樗幌虢o你買！”

這一次，文文猜對了，天天媽媽之所以那么說，只是因?yàn)殇撉偬F了，僅此而已。

“那我們真的要分開了，是嗎？”天天哭喪著臉，文文的心情也極度低落。雖然他連四歲都沒有滿，卻要又一次離別。

其實(shí)，等周文杰在十多年后回想起來，也許那時(shí)候和朋友的離別根本就不算什么。當(dāng)然，也可能是當(dāng)時(shí)哭得很難過，只不過現(xiàn)在忘記了。

“文文，我總算找到你了！跑哪里去了呀？快點(diǎn)回家，所有人都在找你呢。”一個陌生的女人突然跑了出來，這讓文文有點(diǎn)不知所措。

天天見文文沒有說話，于是問他：“你認(rèn)識她嗎？”

文文搖了搖頭，那個女人見狀，立馬說：“你也許是不記得我，畢竟我們只見過幾面，不過我記得你呀，不會錯的?！?

“要不這樣吧，我陪你一起去，如果她是壞人，我們一起跑。”天天的話讓女人有點(diǎn)哭笑不得，不過兩個男孩已經(jīng)手拉著手，向著橘園的大門走去了。

隱隱約約聽到了音樂的聲音，不過這似乎不是鋼琴彈出來的，而是另一種樂器。文文以前聽過，不過早就已經(jīng)忘記究竟是在哪聽過了。

聲音越來越大，離家越來越近，文文終于看清楚了，一大群人正在家門口，他們都披著白色的衣服，其中就有奶奶、爸爸、媽媽和其他一些熟悉的大人。客廳里的大箱子被搬到了門口，兩旁站著的人就是吹樂器的人，不過這音樂確實(shí)沒有鋼琴彈出來的聲音好聽。

“好了，我把你送到了，我先回去了，再見。”天天說完，揮了揮手。

文文也揮著手，相互道別，回過頭就聽見了姑姑的聲音：“把衣服穿上?！彼贿呎f，一邊遞過來一件白色的衣服和帽子，文文并不想穿，可是，周圍的大人卻都對這件事相當(dāng)嚴(yán)厲，包括平時(shí)最慈祥的奶奶，于是，文文還是穿上了。

大人們開始依次走到大箱子面前、依次跪下、依次把帶著火光的紅色長條插到了箱子前面的土盆中。

他們在干什么呢？文文理解不了，他現(xiàn)在只是覺得周圍的音樂聲很大?？删驮谶@時(shí)，文文聽見了爸爸的話：“該你了?！?

文文被推了過去，站在他兩邊的分別是堂姐和表哥。表哥拿了六根紅細(xì)棒，給了文文三根，并對他說：“跟著我做。”

跪下，拜了三次，把木棒插進(jìn)了土盆里。“為什么？”文文問哥哥，哥哥回答：“不知道?！彼牟恢啦皇遣恢肋@是在干什么，而是不知道這個習(xí)俗的由來。

大箱子被抬了起來，人群慢慢地向前移動，文文也跟了過去，跟在了爸爸身邊。一路都有鞭炮的聲音，文文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浩大的聲勢，這也讓他有點(diǎn)驚訝。

“我們要去哪？”文文問爸爸。

“我們要去……嗯，反正跟著走就是了?！逼鋵?shí)，爸爸本來想說：我們是去打開天堂的大門的。可他并沒有說出口，因?yàn)樗庾R到了文文不可能聽懂，反而會給自己帶來一大堆奇怪的問題，在這嚴(yán)肅的時(shí)刻。

人群走到了稻田旁邊一片土坡的角上，停了下來，文文隱約從人群的縫隙中看到了遠(yuǎn)處的一個大坑。奶奶趴到了箱子上，嚎啕大哭；姑姑站在一旁，淚水再也不需要克制，瘋狂地留著；伯伯一邊攙扶著奶奶，一邊抹著自己的眼淚；站在身邊的爸爸眼睛里同樣充滿淚水，肉眼可見的血絲述說著某種憔悴；周圍的大人都默不作聲，都低著頭，聽著春天的風(fēng)緩緩地吹……

忽然，文文淋到了一滴雨，抬起頭，看著頭頂陰暗的天?？墒牵瑳]有人想走，或者說，總有人想走，卻不能走。

奶奶終于被拉開了，工人們開始把大箱子往洞里面放，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土往上面蓋。他們都想著早一點(diǎn)收工，也許是害怕下雨的天，也許是希望快一點(diǎn)拿到工錢。

雨下大了，有的人撐起了傘，有的人再也沒辦法忍受，向著大路上跑去。文文也想走，可是抬頭卻發(fā)現(xiàn)爸爸和媽媽都沒有離開。

“爺爺呢？”不知道是什么讓文文問出了這個問題。

爸爸崩潰了，可是文文看不出來，因?yàn)榘职值臏I水已經(jīng)和雨水混在了一起，變得更加無聲，卻又更加撕心裂肺。這種淚水是周文杰到現(xiàn)在依然很難體會到的東西。

今天晚上是文文在仙山鄉(xiāng)住的最后一個晚上，他的身邊睡的是爸爸和媽媽，奶奶睡在另一個房間，其他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了。媽媽突然打破了寂靜：“明天我們就要離開了，去新家?！?

新家？離別？文文睜著眼睛，看著窗外，聽著雨聲，發(fā)著呆……

第二天早上，文文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早餐，而是跑出家門，跑到了天天家的門口。他敲了敲門，開門的居然是天天。

“昨天你家那么吵，怎么了？”天天問文文。

可文文卻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我今天就要走了?！?

兩個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們一定都很難過吧？可是，所有的難過是不是只能用一句“再見”來表達(dá)呢？

文文和爸爸、媽媽、奶奶坐上了公交車。文文什么都沒有記住，卻只記住了天天的這一句話:“你去的也是城里，星星去的也是城里，你們是不是可以相見呢？”

那時(shí)候，文文還不知道向陽縣和龍?zhí)妒械膮^(qū)別。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可以多一個念想吧。

公交車緩緩地離開了仙山鄉(xiāng)，離開了這個對周文杰而言，模糊，卻又好像十分重要的地方。爺爺?shù)拈賵@依然在的，一直都在，也許在山上，也許在心里，也許會隨著時(shí)間，慢慢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