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點鐘的雨
- 困獸
- 滄海煮成酒
- 5401字
- 2020-11-11 22:14:34
第二章 七點鐘的雨
外面暴雨如注。
不過因為緊鄰洛水湖,排水便捷,這間用一整棟獨棟別墅改裝成的上海餐廳門前馬路并沒有積水,餐廳的經(jīng)理穆歸璨穿著一件寶藍色斜襟連肩袖琵琶扣的絲綿旗袍,雙腳踩著復古的深棕色瑪麗珍高跟鞋,翹著二郎腿,坐在餐廳二樓加裝了玻璃頂?shù)幕▓@露臺處,唇間叼著一支薄荷口味的中南海香煙,神色恬靜的望著遠處煙雨朦朧的洛水夜色。
寶藍色的旗袍,配上她雙唇和十指的猩紅,讓她有種泛黃舊照片中的復古美感。
可惜這家主打復古風格,精致上海菜的上海餐廳,并沒有征服邙山市食客的味蕾,除了偶爾一些企業(yè)包場開年會,或者一些文青范兒的年輕男女舉行婚禮,平日里這家餐廳似乎永遠都見不到什么散客。
不過穆歸璨并不在乎營業(yè)收入,因為這家餐廳的老板也不在乎,老板是邙山市人,早已實現(xiàn)財務自由,現(xiàn)在長期住在紐約,西雅圖,東京和上海,在老家邙山市開一間上海餐廳只不過是突然想到的小樂趣。
隨著這家上海餐廳建成,穆歸璨從上海漂來了邙山,從三十一歲擔任上海餐廳的經(jīng)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年,生意如何完全不用在意,反正她年薪始終保持在五十萬這個數(shù)字,對一個獨身女人,哪怕是一個挑剔精致的上海獨身女人,這份年薪也足夠她自在的生活,而外面風傳她是老板情人的謠言,她一直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因為這條謠言為她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畢竟如果有人想要招惹她,就要先考慮一下謠言中為她蓋了這座金屋的大亨如果發(fā)怒,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一輛沃爾沃S90在雨中慢慢的駛了過來,小心的停入上海餐廳標識的車位,不等門童來幫忙開門,而是自己把車門打開,駕駛席上的男人撐著一把黑色雨傘走下來,先圍著車觀察了一圈,確定四個輪胎沒有壓線,對著迎上來的門童禮貌的欠欠身之后,才隨著對方的引導進入了餐廳。
“沒別的客人,幫張教授升一下規(guī)格,讓他來二樓花園露臺用餐好了。”穆歸璨對旁邊的適應生吩咐了一句。
隨著她的吩咐,花園露臺剛剛一直暗著的復古燈柱亮了起來,用昏黃柔和的光芒填充整個花園露臺,角落做成復古留聲機樣式的音響里,英文版的《梭羅河畔》輕慢的飄了出來,明明是一首印尼民歌,可是卻被潘迪華唱出了優(yōu)雅委婉的舊上海風情。
很快,適應生引著穆歸璨嘴中的張教授出現(xiàn)在花園露臺,三十八九歲的年紀,樣貌儒雅,斯文,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外面罩著一件灰色長款風衣,紐扣全都扣著,甚至連風衣腰帶也小心仔細的扣在一起,整個人看起來和外面他那輛車一樣沉穩(wěn)大氣,此時笑著與穆歸璨打招呼:
“穆經(jīng)理,我只是一個人來吃蟹,樓下散座就好,花園露臺的低消費用,我一個月薪水怕是都付不起。”
不過雖然話語謙虛,但是男人還是走到露臺臨近欄桿處的餐桌處拉開椅子,與穆歸璨剛好坐到相鄰的一桌。
“還是老樣子?兩只蟹?”
“嗯,兩只蟹,一份醉蝦,一份三絲,等吃完蟹再上一碗菜泡飯,還有,現(xiàn)在是十月,該吃公蟹,又有醉蝦,不太適合黃酒,麻煩幫我把貴餐廳最便宜的白酒開一瓶。”張教授脫去風衣,只穿一件襯衫坐在餐桌前,挽起兩只袖口,把自己的手機,香煙等小物件放到桌上,在這個過程中順便完成了點菜。
隨后搓搓雙手,臉上帶著期待的表情看向正用微型對講機通知廚房準備菜品的適應生:“蒸蟹背上的紫蘇葉留下來讓我自己挑,在廚房里挑的太早,送過來時紫蘇的香味就淡了。”
看到張教授那副急切期待的模樣,穆歸璨笑了一下:“張教授……”
“現(xiàn)在不是在學校,你也不是我學生,要么叫我老張,要么叫我本名張圣夫,哪怕叫我張先生呢,也比我聽到教授兩個字自在。”本名張圣夫的教授正在低頭攏風點煙,聽到穆歸璨的稱呼,顧不得叼著煙,抬頭聲音含糊的說道。
穆歸璨親自起身幫張圣夫拿過鍍銀的煙灰缸,隨后用手里的防風打火機遞到張圣夫面前:
“張先生平日都是騎著自行車來吃飯,如果下雨就絕不出門,怎么今天舍得開你這輛汽車在雨天出門吃蟹喝酒了?不過喝酒也沒關系,等下喝過酒,我讓員工幫你把車開回去。”
張圣夫看了眼穆歸璨,湊上去把香煙點燃,隨后側(cè)過臉看向外面風雨:
“十月要過去了,再不吃幾次蟹,今年就吃不到了,至于酒嘛,一杯就好,一是驅(qū)驅(qū)寒氣,二是遙送故人。”
……
雨夜中的豫南219省道空蕩蕩,看不見其他車輛,只有三輛車組成的小車隊,亮著車燈,遠遠從市區(qū)方向沖出來,朝著前方黑沉沉的連綿邙山前進。
最前方一輛牧馬人開路,中間一輛豐田埃爾法商務車,一輛奔馳大G殿后。
“古語說生居蘇杭,死葬北邙,宋先生,你說這五千年下來,俺們這三百里北邙山怎么不得埋個幾十萬人,國家發(fā)現(xiàn)的那點兒古墓,九牛一毛!”
埃爾法商務車副駕駛上坐著的孫志剛半個屁股離開坐墊,頭朝后面的座位上探去,語氣里滿是諂諛。
中間商務座上被他稱為宋先生的男人,年齡看起來四十歲左右,一身得體的西裝,一手摩挲著趴在另一張座椅上打盹的灰黑色惡霸犬,另一手則翻看著手機,頭也不抬:
“孫老板,這么大雨天你讓我跑一趟北邙,可要想清楚,到了地頭要是沒有像樣的東西……”
孫志剛眼睛小心的掠過最后一排宋先生那三個體格彪悍的手下,連連點頭:
“明白明白,放心,我要是敢糊弄您,您還不把我給埋山上?話撂在這,吃這碗飯但凡有點名頭的,哪個手里不存兩個古墓?兄弟我手上存了三個古墓,一年下來找人守墓的錢都要花大幾十萬,這次我既然是要表忠心,當然是要拿點真章出來,三個墓中,今晚我開一個戰(zhàn)國墓孝敬宋先生。”
“我知道你們手上那些墓都是留著傳家的,平時舍不得露出來,不過你小子要是真的吐出一個戰(zhàn)國墓,我話放在這里,之前胡八一在教授手下什么地位,你在我這里就是什么地位,三百里邙山都是你的。”宋先生聽到戰(zhàn)國墓之后,臉上多了幾分暖色,開口對孫志剛給出了一個承諾。
一座戰(zhàn)國墓,絕對值得他披風冒雨走一遭北邙。
三輛車風馳電掣,穿梭在暴雨之中,北邙山已經(jīng)近在眼前。
生住蘇杭,死葬北邙,風水地,富貴地啊……
……
“都是我的!”
看到適應生端著螃蟹剛出現(xiàn)在樓梯口,張圣夫已經(jīng)忙不迭伸手示意,開口招呼。
急切的動作看得穆歸璨和適應生們都忍不住嘴角上翹,露出笑意。
兩只大閘蟹被端到張圣夫面前,張圣夫搓搓雙手,從旁邊蟹八件工具里取出蟹針,小心翼翼把其中一只蟹蟹殼上的紫蘇葉子挑開,隨后低下頭深深嗅了一下香味,這才又用小剪刀慢慢把大閘蟹的所有蟹腳都剪下來。
穆歸璨在對面看著張圣夫拆蟹,覺得非常有趣,明明張圣夫臉上的表情恨不得把面前的螃蟹一口囫圇吞下,可是卻努力克制,保持足夠的耐心,細心的拆解著。
用蟹針慢慢把蟹肉從蟹腳里頂出來,最多只有丁點兒一塊,可是張圣夫把那塊蟹肉蘸一下醬醋放到嘴里時,卻仿佛得到了極大滿足。
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張圣夫雙手正忙著吃蟹,此時已經(jīng)動作麻利的吃光了所有蟹腳的肉,正用蟹錘小心翼翼的敲著蟹螯,抽空把蟹肉朝嘴里送去。
張圣夫抬頭看了下對面的穆歸璨,穆歸璨看了眼手機,張圣夫點點頭,穆歸璨拿起張圣夫的手機,劃開沒有密碼的屏保,發(fā)現(xiàn)是一條微信語音,她把屏幕轉(zhuǎn)向張圣夫,張圣夫端起白酒喝了一小杯,哈了口氣:“麻煩幫忙打開免提。”
穆歸璨按下了語音,隨后打開免提,里面明顯是個學生問張圣夫關于學術(shù)上的問題。
“教授,我在做課后筆記,您之前課上講到關于邙山古報恩寺壁畫時,隨口引了兩句詩,是哪兩句來著,我忘了?”
張圣夫停下動作,擦干凈雙手,從穆歸璨手里接過手機,按下語音按鈕:“萬卷書容閑客覽,一樽酒待故人傾,態(tài)度不錯,不過這兩句不是詩句,出自《聲律啟蒙》八庚卷,下次再在我吃蟹的時候問這種低級問題,我的課別想再及格。”
……
“胡大哥!您饒我一命!饒我一命!我把我知道的墓都告訴你!我……我還知道別人的,我也都告訴你!”孫志剛跪在泥水中,頭用力的砸在泥漿中,濺起一次次的水花。
胡八一披著黑色長款雨衣,雨帽罩在頭上,看不出他的表情,此時手里拖著一把十字鎬,慢慢走到孫志剛的面前,語氣滿是感慨和遺憾:
“志剛啊,我會吩咐人替你把你那三個墓起出來,東西換了錢交到你家老婆孩子手里,可是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我要是饒了你,那這三百里北邙山以后還怎么定規(guī)矩?安心上路,對了,抬頭,有件事……”
孫志剛下意識停止磕頭的動作,抬頭看向胡八一,趁他抬頭這個瞬間,胡八一已經(jīng)雙手掄起十字鎬,十字鎬帶著一串水珠在空中劃了大半個圓,最終狠狠砸進孫志剛的前額!
孫志剛整個人原地挺了一下,痙攣著軟倒,十字鎬拔出時,腦壓把鮮血從傷口處頂?shù)膰娪慷觯诤谏昴恢袆澇鲆坏栗r艷的紅!
處理完孫志剛,胡八一轉(zhuǎn)過身,拖著十字鎬走到宋先生的面前:
“生住蘇杭,死葬北邙,宋睿,教授吩咐我,務必要在這邙山上幫你挑個好位置。”
宋睿呆愣愣的跌坐在泥水中,嬌生慣養(yǎng)的惡霸犬此時不顧風雨,圍著宋睿身邊轉(zhuǎn)圈,不時把頭湊到主人的身上磨蹭著。
宋睿看到胡八一出現(xiàn)的第一眼時,就知道今晚自己這條命保不住了,胡八一是邙山市最大的盜墓團伙首腦,教授手下得力干將,一年不知道多少古玩文物是靠胡八一的團伙從邙山內(nèi)盜挖出來,流通出去。
“就憑你也敢在教授手下玩吃碗面反碗底這套把戲?覺得在教授手下當了兩年大管家,就能自己挑大梁單干,還挖我的人了?”
“胡疤瘌,給我個痛快,朝我腦袋來一下,其他的,什么都不用說了。”宋睿摟著自己的狗,抬頭看向胡八一,直接叫了胡八一之前的花名。
胡八一當然不是本名,胡八一本名叫胡向榮,年輕時候因為和人搶墓,臉上被對方留了幾道疤,橫七豎八縫的好像幾條蜈蚣爬在臉上,所以被人叫做胡疤瘌,后來《盜墓筆記》《鬼吹燈》那些小說火了起來,因為諧音,胡疤瘌又開始被人調(diào)侃,叫成了胡八一。
只不過邙山的胡八一,和小說中,影視劇中那些年輕帥氣,功夫了得,又愛國熱血的胡八一完全不同,邙山的胡八一,粗魯,殘忍,心狠手辣,喪盡天良。
“志剛是我的人,我能動手,可不敢隨便給你痛快,一切都是教授做主,我看看教授怎么說。”胡疤瘌看向身邊一個手下,手下正撐著傘翻看手機,隨后把手機屏幕展示給胡疤瘌。
胡疤瘌看完了之后對宋睿開口:“教授說,之前你黑了一批貨,交出來給你個痛快,還有,教授查出你有個電話打到海外,他想知道電話那邊是誰,說了什么?”
“你覺得我會說嗎?”宋睿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居然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站在胡八一的面前,有些生死看淡的意味。
胡八一轉(zhuǎn)過身朝著自己一圈手下擺擺手,遠處幾個人迅速抬著幾個麻袋摔到了宋睿面前,看那麻袋里扭動掙扎,發(fā)出的嗚嗚聲,明顯裝的是人。
宋睿先是不解的看著胡八一,隨后回過神來瘋狂撕扯解開麻袋,自己老婆,兩個兒子,一個兒媳全都封著口綁住手腳,正一臉驚惶。
“胡八一我X……”宋睿轉(zhuǎn)身沖向胡八一,嘴里罵著臟話,可是沒等他到胡八一面前,胡八一身后一名手下已經(jīng)利落的一腳踹向宋睿,正中宋睿的胸口!宋睿被踹的摔倒?jié)L了回去。
“有時間說臟話,還不如把該說的告訴我,說了,這塊墓地就是你一人獨享,不說,這塊墓地就是你全家共享,教授的意思是這么好的風水寶地,不能只便宜你一個不識趣的人,還是要全家一起上路,雨露均沾的好。”胡八一讓一名撐傘的手下湊過來幫自己擋住雨水,自己則摸出煙盒點了支香煙,開口說道。
宋睿絕望的看看自己倒在泥水中的家人,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說話算話?”
“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教授?你什么時候見過有人罵教授言而無信?”胡八一吐了口煙霧,語氣隨意的說道。
……
“我就是言而無信啊……”張圣夫看著面前被自己擺放整整齊齊的兩只螃蟹殘骸,只剩下調(diào)汁的醉蝦碟,很是愧疚的感慨道:
“每次吃完都提醒自己不要再吃,明知道是些大寒傷胃的食物,自己又有老胃病,可是就是控制不住饞蟲。”
穆歸璨微笑著遞給張圣夫香煙,張圣夫擺擺手,拿起自己那盒廉價的紅塔山:“抽不慣薄荷煙。”
“張先生是我在邙山市見過吃蟹動作最斯文,吃的最干凈的人,比很多自詡吃蟹專家的上海人更細致。”穆歸璨自己點燃香煙后說道。
張圣夫自己搓了半天火輪才打著火焰,點燃之后很沒有氣場的說道:
“當然要細致,你這家餐廳的菜太貴,蒸一只蟹三百塊,一盤醉蝦兩百多塊,我要不是沒有老婆孩子房貸這些羈絆牽掛,怎么可能吃得起?”
穆歸璨表情佩服的說道:“沒有那些牽掛,是準備為了學術(shù)奉獻終身?”
“是因為把彩禮錢和房子首付都吃光了。”張圣夫說完,和穆歸璨一起笑了起來,此時手機響了起來,張圣夫接通電話,表情自然的應了兩聲:“確定了?好,我就在湖畔半島對面的上海餐廳吃蟹,讓他當面講清楚吧,畢竟他是做生意,我是做學術(shù),如無必要,還是不要發(fā)生接觸的好,沒有什么共同語言嘛,不過總要給一點情面,我會去親眼看看,就這樣。”
……
宋睿眼睛盯著正打電話的胡八一,胡八一聽完對面的吩咐,掛斷電話,吩咐手下:
“教授說把這邊料理干凈我們就可以回去睡覺了,狄震寰那邊他已經(jīng)另外安排了人手。”
“大哥,這些人?”手下看向宋睿和他家人,對胡八一問道。
胡八一把手里的煙蒂彈飛,看也不看宋睿,轉(zhuǎn)身就走:“全都留在邙山,老子不想還要耗費車馬把人送回去。”
“那……狗呢?”一個手下看著那條還在朝著宋睿打轉(zhuǎn)的惡霸犬,多嘴問了一句。
胡八一看看那條狗,又看看手下:“你就當做善事,讓宋先生一家雞犬不留,全部升天,他在天上也會念你的好。”
胡八一的手下們提著十字鎬慢慢朝著宋睿一家圍攏而上,宋睿絕望的在雨中大喊:
“胡八一,你剛才還說過教授言而有信!”
“哦,我是說你沒見過有人罵教授言而無信,那是因為罵過他,知道他言而無信的人都埋在這邙山上,不多你們幾個。”胡八一停步說了一句,就繼續(xù)邁步朝著下山的路走去。
身后傳來幾聲沉悶的聲響和狗的慘哼之后,就再沒了動靜,只剩下暴雨沖刷這天地的聲音,胡八一臨上車之前,扭回頭看了眼周遭黑沉沉的北邙山:
“生住蘇杭,死葬北邙,風水地,富貴地,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