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葉桐雨拿著瓷瓶，仔細端詳。

是的，不僅僅是丹藥及其珍貴，那瓶子也很有特點。莫約有他一掌大，材質......未知，大約與龍類的遺骸或遺產有關，因為他聞到了那群還活著的龍族的味道。

他要去深入研究——去深入看看這丹藥背后的東西，再去做決定。為此，他愿意暫時放下手中的東西。

幾天后。

“師父？”李悲塵探頭進屋。

葉桐雨正坐在他書桌邊用放大儀器仔細觀察它上面的微小裂縫。聞言，抬起頭：“怎么？”

“議會那邊辦了個宴會，邀請你我都去。”

他不喜歡宴會。這不僅僅是因為這些宴會實在是太熱鬧了，更是因為他非常討厭這些宴會后所代表的繁文縟節。無論明言再怎么處理這里，那些議會積累起來的派系斗爭，驕奢淫逸……并不可能被完全根除。

自“黑羽神”出現，第二年，很多議員們就開始一副歌舞升平的樣子，仿佛忘掉了近在眼前的威脅一般——他們已經習慣了幾乎永恒的黑夜，但他們還記得太陽升起的樣子嗎？反正葉桐雨忘不了。

“呃呃，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李悲塵看了看手上的東西，“滄浪雲說明音先生和那些回來的將領，學者們都會來，就當是聚一聚了。”

是的，這么多年過去，她已經接替了議會長的職位。至于奧爾維斯——盡管他現在對外并不叫這個，他已經換成了以明開頭的某個名字，但葉桐雨還是習慣這么叫他——他還不夠格。這是明言原話。他還沒有資格作為下一代接替上一代的一些事。

“好吧。”葉桐雨勉強被說動了。如果真的有不少老朋友去了的話，他也不是那么古板的人，去一下也無妨。

“烏有？”他呼喚道。

“我在。”烏有從門外走來。她在看書，也許是因為葉桐雨需要研究而再次讓她離自己遠點而不滿。

“新灣去嗎？”

“沒有......老師他回去了。”說完，她把臉埋在了書里，“如果有大天尊陪您，我可以不去嗎？”

新灣不在，她必然沒有斗志，這完全在意料之中。更何況他也不太希望她去。畢竟如果真的碰到一些老朋友，有的事，是她不應該聽見的。

就算她已經跟了他這么多年，他仍認為她并沒有什么長進——當然，她大約的確脫離了一部分新灣的影響，只是她從未有能力去探求真相，就像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一樣，就像他走到那座山上前一樣。

宴會在議會大廳舉辦。十分奢華，也十分吵鬧。

明音帶著奧爾維斯，似乎仍是希望他能夠更多的得到歷練。而后者似乎仍與學生時代一樣的不解所謂“責任”。

明音說了幾句話后，就隱去身形，在演講臺邊消失不見了。不過葉桐雨也沒看到他想要見到的那些朋友。

他早就該想到，議會舉辦的所謂宴會，怎么能少得了那些滿腦肥腸，油頭粉面的“貴族”呢？

他嘆了口氣，于是取得些許甜品，尋得一處安靜的角落，靜靜的坐了下來。

即使他樣貌已經老去，同時不像他徒弟“大天尊”一樣為所有人所熟知，但是他儒雅溫和的氣質仍然吸引了不少人試圖前來攀談——畢竟一看似乎就是個大人物。

但沒過一會兒，那些人就走開了。葉桐雨還以為他們忽然學會了察言觀色，但仔細一看，是因為一個人走了過來。

“好久不見。”陽翳坐在了他的桌子對面，手里還端了杯酒。

“是，好久不見。”葉桐雨微笑著說。看到老朋友，勉強算是讓他感覺動身前來有所值：“北方沒事了？”

“那倒不是。”她也笑了笑，“只是有人把我叫回來了罷了。”

打完招呼后，兩人便沒有過多交談。

一會兒，陽翳輕聲問道：

“吵鬧嗎？”

“是有點。”不僅僅是宴會，葉桐雨已經很久沒有來這種場所了，畢竟他年紀已經大了，聽到這些動靜就有點煩躁。

“你怎么看這些年輕人？”

“他們已經完全脫離了’黑羽神’的壓迫，就像在慶祝一場勝利一樣。”

“是啊，看看這些孩子們，多么快樂，多么輕浮啊。”

“的確。但——”

“我們的世界足夠理想，不是嗎？無論是井然的秩序，并不缺少的土地和食物，還有對于野心有效的抑制......讓所有人的物質方面似乎都有上限。”陽翳晃了晃酒杯，但仍然在看著遠方，“因而我們不必這般為高質量的活著所奮斗，而恐懼不可避免的失去。于此而言，'犧牲'顯得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了。”

“是嗎？”葉桐雨想到了他之前的想法。

“誰知道呢？'犧牲'啊，看上去多么崇高的詞，沖鋒陷陣，多么刺激，多么偉大，多么需要勇氣。”她嘆了口氣，“真的嗎？我想，當初天堂和地獄還在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在死亡的陰影中活著，又在不斷害怕自己死后，或者逃避之后，自己的家人會怎樣。”

“但是現在的年輕人，尤其是在'黑羽神'爆發之后的年輕人，太過'浪漫'了。怎么說呢，他們被保護的太好，眼界又太窄——畢竟他們的敵人不是和他們一樣有血有肉的人，而可以讓他們在盾后殺傷敵人。他們沒見過真正的戰爭，因而不懂何為求生。”

“你們的訓練呢？并不能教會他們？”

“不能。”陽翳轉過頭嚴肅的看著他，“不能。他們一回來，就會沉溺在享樂之中。我并不是說這樣維持穩定的社會不好，但是——”

“但是現在的外界環境就是這樣。”葉桐雨接過話茬，“他們不曾見過光，因此便被局限于黑暗之中；因為沒有上升的動力，所以只愿享樂，或研究一些沒有意義的東西。”

“所以。”葉桐雨動了一下，“你想說什么？你對他們已經失望透頂？還是有什么新提議？”

“那道不是。”陽翳伸出了一只手。骨頭穿過了她手掌的肉，在她手掌上相交，編織成了一個瓶子。

“這才是我想給你的東西。”

盡管出現方式不太一樣，但是葉桐雨一眼就看出，這其中有一顆和他所有一樣的丹藥。

“我有了。”他回絕道。

“我知道。”陽翳點點頭，然后強行把東西塞到了他懷里，“我只是覺得，我這個也應該給你。”

“你呢？你打算怎么辦？”葉桐雨并沒有把它收進口袋，只是在那里放著。

“我不需要，只是覺你比我更合適它罷了，無論幾個。”陽翳擺擺手，“更何況，還記得我說過嗎？其實我最初只是想保護天堂的人，停住戰爭，讓大家不再內耗了。但，莫名其妙就成這樣了。而現在，我感覺我都快忘掉那種守護的初心了。”

葉桐雨沒說話。黑暗中的一切磨掉了人的意志。事實上，對于陽翳而言，天堂毀滅的那一天，她為自己賦予的的使命大約就已經完成了。沒有戰爭，天使們的命運就可以由自己掌控，而不需要她這樣一個“天堂天使”。

“雖然這么說可能不太好，但是我真的覺得快要結束了。”陽翳深深的嘆了口氣，“我精神狀態甚至都不太健康——如果不是還沒結束，我覺得我需要好好睡一覺。”

葉桐雨仍然在思考。“還沒有到結束，但我感覺死亡的想法似乎越來越普遍了。這算是逃避嗎？”他問道。

“大約真是如此吧。要說的話，明言要死我也理解。他要殉情嘛。但是。”陽翳深吸了一口氣，“陰熙還在。我甚至在想，如果最剛開始她沒有回來牽絆住我，說不定我也會像希爾一樣，找個地方和她一樣突破成為擎天柱，守住那里算了。”

“你與他們一樣，渴求死亡嗎？”

她沒有正面回答：“越與剩下的骨頭們接觸，越會有向死之心。”

盡管這里全都是人，但陽翳仍然能讓他看到一股冷漠的尸山的味道：“但我感覺你，已經模糊了生死的邊界。是時間與年齡的界限嗎？沒有所謂過多的力量，因此你愿意生，而不畏懼死。”

“為什么你并非所謂向死而生？”

“因為生，在我看來，已經是痛苦本身了。”陽翳沒有過多的動作。她的痛苦，無論是肉體上骨頭扭曲膨脹的苦痛，還是精神上所見人們了無希望和自己不知何去何從的迷茫與疲勞，都是無法為人具象展現的。

她真的能聽到每個人剩下的骨頭中的聲音，因而聽到了那些人死后，肢體內的后悔。她感覺很沉重，因為她并不是那么擅長背負別人的多種情感的人。

她需要休息，但“黑羽神”接連不斷的進攻不允許她有時間休息。

“但正如我剛剛和你說的，他們并非是承受了太多苦痛，而是這種畸形，渴忘光榮之死的想法已經滲透入每個人腦海。單純的享樂已經無法滿足他們，甚至要求追尋更加強烈的刺激，就像死亡，反正他們也不可能投敵，靈魂也不會被吸收，刺激罷了，為何恐慌？”

“因此，他們甚至不曾知道何為榮光，就渴求不存在的東西。”她總結道，“簡直愚蠢至極。”

“這么說沒有問題？”

“當然可以。”陽翳側了下頭，自信的說道，“我是我。而你，又是為什么這么謹慎的？你的徒弟又絕不會背叛你。”

葉桐雨搖了搖頭。“這并非說了會不會被所謂高層責怪，被懲罰的事，而是對他們本身的尊重——我不應該對他們下一個過分的絕對定義，尤其是在他們面前。”

“是了。”她笑了，“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收下吧，你比大部分人都有資格活下去。”

“你希望去死？”

“不能這么說。”陽翳再次避免了直面話題，“如果是讓我在長久的安眠之后，再去工作的話，我并不介意。”

葉桐雨明白了。

靈魂的往復，大約也就是那么些個問題，他不必再過問了。

而很顯然，陽翳絕不會留下它。

“好吧，我收下了。”葉桐雨嘆了口氣，“希望我用不到。”

“謝謝，就當是幫我解決了大問題。”陽翳站起了身，“我該走了。但無論是哪種情況，它大概率都是有效的。”

她的確就這么走了，畢竟她的確也十分忙碌。只是葉桐雨還在原地思索。

盡管這不是需要那么快就得出結論的問題，而常年不出門的他也是頭一次在思考這個問題。

生與死，他真的有那個覺悟去承受“龍”的力量嗎——但他的確從未懷疑過自己生存的必要性，他絕不會愿意送死。為什么會有人僅僅為了刺激而追求會毀滅自己的東西？是無知者無畏嗎？他不理解。

這宴會的確也沒有什么意義了。在他過去的學生們過來和他打過招呼后，他就離開了。

“好無聊啊......”回家的路上，李悲塵打了個哈欠，“我倒真沒想到居然有這么多人，議會的人快把我給擠死了，滄浪雲也太黑了......不過師父，你覺得怎么樣？”

“其實挺無聊的。”葉桐雨看向了仍然燈火通明的宴會廳，“但我聽到了一些重要的事。”

“什么事？”

“怎么說呢，一些人對于現在人的看法。”葉桐雨看向了李悲塵的眼睛。他有些疲憊，但仍然在認真履行作為大天尊的職責。

“一切結束后，你想做什么？”他問。

“我？”李悲塵想了想，“老實說，我也不清楚，但我希望可以有機會找回......”

他停頓了一下，輕聲說：“丹心。”

葉桐雨沒有再說話。

“黑羽神”的控制磨滅了多少人宏大的理想，但是總有些微小的愿望永遠在人心里存在。他當然也不例外，哪怕已經過去了很久。

他想了想，回家就把兩顆藥丸都倒到了一個瓶子里，收起了那個陽翳給他的骨制空瓶。

陽翳仍然有翅膀，但她是從小道上自己慢慢走回去的。

刺骨的寒霜，是她所在的北地特有的。她認為這能幫助自己清醒。

她將自己隱藏在斗篷中，隱藏在人群中，就像是一個普通的游客一樣。

但是無論如何，她松了一口氣。

她給葉桐雨的那個瓶子，事實上不止是龍骨，還有她的骨頭——她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也打算在一切結束后，若陰熙與她都還活著，便在她死后自裁。但她相信葉桐雨會吃下那個藥丸，那個人，對于外界天地的渴望，與世界真理的探尋，不會被他所在的那個房子所困住。

但只要他收下了那個瓶子，她就有信心能重生，重生到這個宇宙的某個地方：姑且算是作為天堂最后一個守護者給自己放的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