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

寫下“夜航船”，畏懾。陶庵老人說，天下學問，唯夜航船中最難對付。

而我鴛湖夜航，船頭吹風，船艙吃茶，不關星夜趕路，不害學問文理。這等說來，看官游客，你我只管伸腳言歡，把盞對月，無所顧忌。

鴛湖是個閑散去處，什么時候來搭船，自便。莫問太陽，他做大事，光照千秋。夜行，你找月亮。抬頭，她有流水一樣的目光。低頭，她隨你左右，浮在鴛湖中央。向晚六點半，壕股塔那邊的夕陽，紅腫著眼，疲憊不堪。朝五晚六的日子苦，他無暇在鴛湖的水邊照影流連。拉上霞做的門簾，扭頭，太陽閉眼歇下。

他歇他的，我行我的，鴛湖的夜航，六點半自會景園出發。

船是畫舫，伴是夜鷺。夜鷺也過周末，三三兩兩，追隨畫舫的浪花，時而貼水照它白色的飾羽，時而迎風顯擺它豐腴的腰肢。黃昏給了它灰白的毛色，它回以簡單卻深情的鳴叫。鴛湖的鷺鳥不是面黃肌瘦的苦主，好風好水，富足好生活。太陽下山，捕魚可以不是要緊的事。夜鷺不認真捕魚，魚兒很無趣。鴛湖的魚長不大，一點精力，都蹦來跳去，使勁與鷺鳥玩捉魚游戲。

水軟，湖靜。夜行的船，唱著劃船歌，嘩，嘩，把暮色醉得東搖西晃。

千頃湖光，悠悠畫舫。人在船頭，看水，里面映著紫紅的云。云是天上的畫，太陽蘸著鴛湖的水色，一整天繪制的杰作。水是地上的云，你看，水里漂著不愿回家的霞。鴛湖的霞光映照千年風雅， 范蠡泛舟，丘為登樓，陸贄放鶴，董其昌魚樂國里盡雅興，朱彝尊菱花十里棹歌聲。不論是乾隆登樓賦詩，還是吳梅鴛湖曲敘，行舟水上，大家可以像一只鳥，任隨心思四處流浪。出鴛湖，走環城河，涌浪拍岸，嘩，嘩，耳朵里這么聽，眼睛里果真就激起朵朵水花。生活簡單如水，需要一條船，悠悠地鼓蕩。

鴛湖夜航，多是慕名而來的客。湖風翠柳，流水古橋，寶塔禪院，都是提筆入畫的誘惑。

船過紫陽橋，船過楊家橋，船在久遠的河道行進，深一聲，淺一聲。千年運河，流過達官貴人前呼后擁的排場，也灑下販夫走卒風餐露宿的熱淚。運河上，曾經帆影蒼茫，槳聲清亮，而今突然長了翅膀，從水鄉的夢里飛走，了無蹤跡。千年流水，潤濕禾城的肌膚，暈染夏夜的眼睛，清洗你我喧囂的耳朵。船尾眺望，影影綽綽，高樓，燈火，小民的一點人生歡娛，只如此縹緲虛幻。

如果環城河是一張印象主義的長卷，那夜航船就是一支畫筆，恣意游走，捕捉色彩與光感的美學表達。所謂流光溢彩，都市繁華，原來只在一條船的點染。

沿河青水綠道，煙柳披拂，暢通無阻。周末，脫下灰藍的工作制服，一個人，一家人，慢走，或是在石椅上靜坐，誰都可以自由選擇。我在水上夜航，你在水岸遠足。城市，失去了鄉野，不能再失去河流。

船過建銀橋，是一片火紅的燈區。紅燈籠，紅燈籠，紅燈籠，飛檐連廊，舊墻深巷，這運河水岸紅了數百年。禾城陸稿薦，燈紅酒綠，蔥油南湖菱，秘制醬鴨香。皮紅，肉嫩，有點菜花蜂蜜的甜。荷月橋上，閃著夜光燈。他們拍船，拍我，也拍醉醺醺的紅燈籠。

船在月河碼頭停靠。上海的小夫妻上岸，去看金魚院的魚，去吃古居齋的糕點。月餅酥，雪餃脆，松糕軟，都是我念念不忘的理由。登船的有三對，男男女女，成雙配對。我去船艙回避，讓他們在船尾呢喃私語。月河沒有月老，夜航船可以避開喧囂。

“好景明於晝，長浮五色波。一竿吾欲釣，來此聽漁歌。”（張堯同《嘉禾百詠·秀水》）過北麗橋，是秀水古道。楊柳暗影，靜水石橋。秀城橋，單拱，明景泰元年建。六百年風侵雨蝕，老得像一張空洞的門，任隨眾生在寂寥的光陰里來回穿梭。

出東門，過獅子匯。燈影里能看見一大代表的群雕，但再也不見那陡峭的宣公橋。鐵路橋、迎湖橋、瀛洲橋，它們亮著燈，照亮我平靜的歸程。湖心島也亮著燈，照見紅船，照見她安詳恬靜的臉。嘩，嘩，不緊不慢。畫舫載我，過橋，行路，遇見一些轉瞬即逝的人，留戀一座漂在水上的城。

起點，終點，夜航船。鴛湖終究是禾城最柔軟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