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你這樣

寒氣浸骨。搓手，哈氣，咧嘴笑說，鴛湖霜濃。

霜重色愈濃。有白色的粉底渲染，火棘果、南天竹、羽衣甘藍，紅的、紫的，格外冷艷。南堰橋頭枯柳，會景橋畔黃葉，也在晨光里蘇醒得晶晶閃亮。

嚴寒，對于生命本是殘酷的。而霜，讓殘酷多了幾分壯烈。霜在煙雨橋上開花，你說這花是橋還是霜的。霜在烏桕樹上開花，你說烏桕怎么想。晨跑的人，想做個實驗，哈一口，白霧蒸騰，卻不見霜。身體在燃燒，熱情在釋放。我也哈一口，哈哈哈，不曾奔跑的人，什么也沒有。

鴛湖的橋，落過雪，落過雨，落過淚，也落過夕陽。今晨，落了霜。霜淺，霜濃，與往昔不一樣。

勺園橋頭突然長出白色的柳，白色的烏桕。烏桕是白的，也是烏青的。深秋，水碧天藍，紅葉黃葉綠葉，樹影婆娑。隆冬，霜花開遍，褐色蒴果爆成三粒，串如白色珍珠鏈。迎著晨曦，再看，雪自烏桕的世界灑落，落在橋欄，落在湖面。烏桕，是素樸的山野姑娘，霜或雪，是她華麗的風衣。

湖邊有河，河上有石橋，三拱的，單拱的。湖墅橋，春雨橋，鴛渚橋。河湖相依，一面煙雨濛濛，一面靜水清流。小橋流水，也流薄冰。有保潔船駛過，突突突，咔咔咔，一條河的冰雪奇緣脆生生就碎了。太陽出來看湖岸的霜，晶晶亮，閃爍鉆石的光。只一會兒，霜花謝了，是太陽覺得好，一顆顆取走了。霜是星月獻給太陽的禮物。麥冬、箬竹、杜鵑、紅葉石楠，冷冷地失落，只殘留一片潮濕的記憶。

湖墅橋，橋名出自吳昌時的“竹亭湖墅”，上有聯：“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吳梅村《鴛湖曲》里的句子。春雨橋上有聯：“水氣連空綠，晴洲高處幽。無山飛鳥靜，有佛古蘚浮。”復社眉目張溥來嘉禾與吳昌時游宴的詩句。河里殘有枯荷，我在寒氣里能嗅到幾絲盛夏的味道。橋與蓮，南湖綠道上走過的人都知道，它們是夏季的戀人。

過橋是湖，白鷺、夜鷺，緩緩地飛，飛上一天一夜，一生一世。

湖邊有河，河邊有無名的池塘，大大小小三片。池塘，沒有波浪和游船，只有鄉野的石板橋。一孔，兩孔，三孔，小，也是橋。夜冷，池塘就結冰，蒙頭蓋臉，像是裹著一層羽絨被。冰里有美麗的冰花、羽毛、嫩草、蕨菜葉、月季花，個個奇幻，晶瑩光潔。水蒸騰為云霧，水凝結為冰雪，水綻放千朵萬朵的花。扔個滾圓的土疙瘩，嘭，冰下鼓搗出五六個氣呼呼的白水泡。石板橋，青石板，蜿蜒石板路。垂柳，楓楊，水杉，都是江南鄉村的印象。

三孔的橋，它有名字，太平橋，風調雨順，太平安康。橋頭兩樹火棘果，晨光里紅火歡喜，像是鄉下人家鞭炮里出嫁的姑娘。

太平橋上，我不言不語，任隨鳥雀在高高低低鼓噪。太陽溫熱它們的翅膀，也暖過我的黑臉膛。寒冬的暖來自太陽，寒冬的光澤來自冰霜。

潦波橋，單拱，不是單身。湖風生，波瀾起，橋水情意綿綿。春有柳綠，夏有蓮花，秋有菱香，冬有情話。文星橋，俗稱啞巴橋，是的，它不會說話，它只會渡人，渡百姓，渡讀書人。文星橋三百多歲，早已跨過長生的河。長生河上有長生橋，人從南來，車往北去。文星橋上看文人星斗，馬場漁溆，看壕股塔影，伍相忠烈千秋。今晨霜重眼冷，蒼生皆不容易。

行至壕股塔下瑞虹橋，清流影蕩，風輕柳高。橋上獅多，六十四只。橋身虎多，滿橋。它們祥瑞不傷人，石獅子，爬山虎。

水門北河藏著月波橋。橋無奇，卻讓人想念老城小西門的月波樓。月波樓，舊在府西北二里（今勤儉大橋東堍頭）城上，宋知州令狐挺建。樓下可瞰池水金魚，城濠波影，高柳橫塘。樓上可望朗朗青天，明月如盤，纖塵不染。月波樓上，賞月飲酒，賞的是宋月，飲的是宋酒月波。月波樓下沒有月波橋。宋樓，宋酒，一切無有，念想里盡是舊時醉影，寒水清若空。

等霜化作水，比等冬陽暖熱湖畔簡單。陽光八點，南湖漁村的橋，閑適纏綿，兩只睡鴛鴦，一只鴛湖橋，一只鴦湖橋。橋分男女，鴛橋是小伙，鴦橋是姑娘。聽風抱月，一溪煙雨。下至橋底，鴛湖橋里擁著湖心島，鴦湖橋里藏著鴛湖橋。南湖畔，最有愛的兩座橋。鴛湖橋上對聯：“蟹舍漁村兩岸平，菱花十里棹歌聲。”鴦湖橋上對聯：“茅屋東溪興可乘，竹籬隨意掛魚罾。”都是朱彝尊《鴛鴦湖棹歌》里的文句。亦方壺樓閣后有座單拱石橋，小，無名。橋下亦無水，但我知道，這兒曾經流過一溪河。

“為愛秋來好明月，湖東不住住湖西。” 彝尊說得不錯，湖西散逸，湖東太嚴肅。湖東堤岸平整，西望，沒有月與朝陽。晚霞雖美，但暮氣總沉沉。瀛洲橋，三拱廊橋，入城必經的水道。1921年，獅子匯進南湖，過放生橋，尚無這水汽彌漫的瀛洲橋。鹽倉橋，舊有鹽倉街，舊有老渡口，革命紀念館。湖東在改造，說是“1921年民國時期建筑風格”。

若沒有霜雪，沒有煙雨，沒有月波，鴛湖的橋，你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