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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夏天的營地

柳霞給這頭雪一樣潔白的小鹿取了名字——幺魯達[注]。這名字本來是屬于那頭被熊殺死的小公鹿的。

幺魯達一身潔白的皮毛,像一個雪做的絨球,沒有一根雜色的毛。馴鹿的皮毛本來應該是黑褐色的,這種純白色的個體是很罕見的。在自然界中這可不是什么漂亮的顏色,對于馴鹿來說,只有同叢林青黑色樹干與被枯葉覆蓋的土地和諧相似的黑褐色才是最好的保護色。這種純白色的個體,因為上天賜予的炫目顏色,總是頗受捕食者的關注。這也可以解釋當時為什么熊會緊緊追逐母鹿和小鹿不放了。

“幺魯達。”柳霞輕輕地呼喚著它。這頭正在鹿群里與其他幼鹿追逐的小鹿像被施了魔法,頓時停住了。這種呼喚它還不是那么適應,但是它顯然明白了這是與它有關的——每次柳霞喂它鹿乳時總是輕輕地念叨著這個名字。只是,它還沒有熟悉這種呼喚,不過,那兩只耳朵還是在俊俏的頭上豎立起來,像在風中顫抖的枝條,尋找那聲音的來源。

它猛地轉過頭來,看到正站在帳篷邊向它招手的柳霞。

馴鹿,畢竟還是游離于山林中的四蹄獸類,盡管一直游蕩在人類的營地附近,但還是對這種直立的兩足“動物”心存芥蒂。有時,當鹿群走得太遠,長久地在山林里徘徊四五個月之后,被鄂溫克[注]人從原始森林中趕回來時,野慣了的它們已經(jīng)對營地的一切感到陌生。鐵的氣味,火的氣息,營地里的狗,這一切都讓它們感到惶恐不安,隱匿在身體里的荒野的種子重又燃起盎然的生機。回到荒野中去。這像微小的火苗一樣正漸漸地變得明亮的想法在鼓舞著它們。但它們被趕回到營地,圍進用粗大的松樹干搭起的鹿圈里。在圈養(yǎng)一段時間之后,再打開鹿圈時,那曾經(jīng)燃起的回到荒野的火苗只剩下細若游絲的炭火了,重新被掩藏在溫順的脾性下,在營地附近流連,從鄂溫克人的手中取食美味的鹽粒。它們又是溫順的馴鹿了。

馴鹿群就是這樣,不斷地在荒野與營地之間游離。不過,這不是什么需要做出生存與毀滅一樣的抉擇,畢竟營地也是在森林之中的。

當然,那回歸荒野的火苗,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死灰復燃,指引著它們逃向祖先生活的樂土。

“幺魯達。”柳霞在輕輕地呼喚著它。

這種聲音它了解。在回到營地的第一天,饑餓了的它在飽餐了不知是來自幾頭母鹿的乳汁之后,柳霞就是這樣輕聲地呼喚它。乳汁——幺魯達,乳汁——幺魯達,因為空蕩而不斷抽搐的饑餓的胃得到充足的安適感,飽餐之后它趴在她的膝頭睡著了。溫暖。在被巨獸追逐之下跟著母親一起奔逃已經(jīng)變得遙遠之后,它終于找到一個溫暖安全的地方。

它很快就睡著了。

但它并沒有睡多久,那頭黑色的巨獸又追了過來,一直追到它的夢里。像蜘蛛一樣兇狠的嘴臉,腐肉的惡臭,它跟在母鹿的身旁拼命地跑,跑到最后終于再也跑不動了,而突然間又失去了母鹿的影子。而那頭窮兇極惡的巨獸,已經(jīng)舉起了巨碩無比的前掌,劈頭蓋臉地拍下來。

它感到自己的頭被砸中了。

它驚醒了。

幺魯達從柳霞的懷里抬起頭來。眼前是黃昏的營地,帳篷前的鹿群在安適地休息,那些小鹿在母鹿的腿間吮吸乳汁,遠方的山巒正被溫暖的暮色籠罩其中,升騰起淡淡如炊煙般的薄霧。

此時,已經(jīng)遠離了那片可怕的灌木叢,它安適地低下頭,又在柳霞的懷中睡著了。

這是一種它正在漸漸地接納的氣息,火、木柴、鹽、人類的食物、酒,一種混雜的氣味。

幺魯達,幺魯達。

它知道這是在叫它,叫它的名字。它跑得急切,帶著趕赴宴席的激情,一直沖到柳霞的面前,從柳霞的手中接過一塊食物。

柳霞開始驚異于這頭小鹿對食物驚人的適應性。除了馴鹿最基本的食物苔蘚和蘑菇,它還吃列巴、羊肉,甚至在一次柳霞吃火腿腸時,它竟然也從她的手中叼了一塊,吃得津津有味。

柳霞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馴鹿呀,難道是餓鬼投胎。

吃飽之后的幺魯達又重新奔進了鹿群,尋找那頭剛才與它一起追逐嬉戲的小鹿。

這頭小鹿盡管比幺魯達降生得略早,卻比它瘦弱。在追逐中互相頂撞時,這頭小鹿?jié)u漸地失去了力氣,無法面對幺魯達的力量。終于,它落荒而逃,跑到母鹿身邊,躲在了母鹿的身后。幺魯達還沉浸在游戲的興奮中不能自拔,一直追了過來,試著繞過母鹿尋找自己的手下敗將。

也許是小鹿求助的低鳴或是幺魯達過于莽撞的動作,引起了母鹿的不滿,母鹿突然間低下了頭。毫無防備的幺魯達被撞到肩胛的部位,被撞得退出了好幾步。母鹿的角已經(jīng)鋸過茸,并沒有對幺魯達造成什么傷害。

但幺魯達還是有一些蒙了。

它驚呆了,站在那里不知道應該做什么。

它注意到剛剛被它追逐的小鹿此時正低頭在母鹿的后腿間吮食奶汁。

多久了,它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久了。它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母鹿,沒有從母鹿的腹下吮食乳汁了。在營地里恬然生活了許久之后,它終于意識到自己是與那些小鹿不同的,它比它們?nèi)鄙倭耸裁础?/p>

小鹿傾盡全力地頂撞著母鹿,這蓬勃的吮吸會刺激母鹿的乳汁分泌得更加旺盛,母鹿則彎頸回頭愛憐地輕輕地舔舐著小鹿的脊背。

幺魯達慢慢回頭,它不知道應該走向哪里。

“幺魯達,幺魯達。”

它抬起頭,看到柳霞在帳篷的門口向它招手。

它慢慢地走過去,柳霞將幾片菜葉遞給了它,輕輕地撫摸著它的頭。

它慢慢地將菜葉叼在嘴里,又向身后望去,鹿群里距離帳篷最近的那頭母鹿和小鹿正在向這邊張望。這可是好東西,山上可沒有青菜,都是從山下背上來的。

等其他的鹿已經(jīng)圍過來想要覓食幾片美味的菜葉時,柳霞不耐煩地轟趕著它們,隨后轉身走進帳篷。

幺魯達跟著她一起鉆進了帳篷。

“幺魯達,可憐的小東西。”柳霞輕輕地撫弄著它肩胛處剛才被母鹿撞擊時戧起的絨毛,同時將一塊列巴喂進它的嘴里。

其他的鹿,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特權。

從那以后,當幺魯達與小鹿嬉鬧惹惱了母鹿時,它已經(jīng)學會在母鹿陰險地向它沖撞之前就一溜煙地逃向帳篷,跑到柳霞的身邊。在柳霞的手中接受額外的食物時,它以頗為放肆的挑釁目光望著追過來的母鹿。

那些母鹿對幺魯達毫無辦法。畢竟,帳篷是人類的世界,它們是不能闖入的。而幺魯達,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成為被人類庇護的馴鹿。

林地似乎是在一夜之間突然泛綠的。吹過營地的風已經(jīng)飽含著松脂融化的氣息,夏天悄然到來。

角個角鴣[注]在黃昏到來時出現(xiàn),鳴叫聲像發(fā)狂的瘋子敲打鐵砧的叮叮聲,犴在安靜的夜里已經(jīng)下河去吃水草了。

那是一個安靜的午后,柳霞正在夏營地的帳篷里烙餅。帳篷里太悶熱了,柳霞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走到帳篷門口,將門簾拉開得更大一些,用樹枝支好。但這并沒有改變什么,帳篷里仍然沒有一絲風透進來。柳霞擦著汗,抬起頭向外觀望。永遠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幺魯達正在和幾頭小鹿追逐打鬧,盛夏似乎無法在它的面前行使自己的魔力,而其他的鹿,紛紛伏臥在清涼的樹蔭下,在沉沉的暑熱中昏昏欲睡。

第一陣風翻越對面的山脊,在林地里騰起陣陣潮水般的松濤。風正在嘗試著驅除這惱人的暑熱,柳霞走出帳篷,享受這難得的清涼。

風越來越大,而遠方的天際,正以驚人的速度積聚起一塊塊黑色的積雨云,厚重的云塊像受到驚嚇的羊群一樣四處奔逃,但最終還是被隱秘的牧羊人趕攏在一起,覆蓋了整個天空,將天空擠匝得沒有一絲空隙。

天幾乎在一瞬間就陰暗下來了。

這樣悶熱的天氣,下點雨總是不錯的。柳霞拿起帆布蓋住帳篷前已經(jīng)劈好的一垛柈子。

柳霞放下帳篷的門簾時,風已經(jīng)越來越大了,巨大的雨點像傾倒谷倉中洶涌而出的谷粒,噼噼啪啪地落了下來,砸落在林地上,揚起濃重的潮濕塵土的氣息。

第一個雷壓得很低,幾乎就在營地上方的半空中炸響。柳霞感覺那雷幾乎就是在帳篷的上面爆炸的,像一口巨大的空鐵皮箱子被人突然推倒,發(fā)出令人感到頭皮發(fā)麻的巨響。

柳霞差一點兒被震暈了。

這并不是她期待的那種溫和地滋潤林地的夏日細雨。

這個雷僅僅是個開始。

隨后,一聲又一聲接踵而至的響雷在營地附近的林間炸裂。一切仿佛都是一個隱沒在云幕之上的巨人的惡作劇,一時興起,扔下一個又一個點燃的爆竹。

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硫黃刺鼻的氣味。

而風與雷雨是片刻不離的,狂風像在地獄里被關押了太久的惡鬼和野獸,它們翻越山脊,一路呼嘯而來。那風究竟有多大啊,粗大的松樹像火柴棍一樣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攔腰折斷,甚至揉成一團,那是席卷一切的不可扼制的狂野的暴風。

柳霞感覺帳篷外面似乎有一萬頭大嗓門的野獸在揚著脖子一起咆哮。

在柳霞還沒有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帳篷就像紙片一樣被掀飛了,轉瞬之間不知道飄到什么地方去了。

于是,柳霞就那樣暴露在風雨之中,雨點像石子一樣擊打在她的身上,狂暴的風吹得她睜不開眼睛。柳霞趴在地上,緊緊抓住地面上凸起的樹根。在這里搭起帳篷之后,因為幾次差點兒被它絆倒,她不止一次想砍斷它,但不是沒有時間就是被什么事情岔過去了。沒有想到這個絆腳物現(xiàn)在倒救了她的命。

她什么也看不見,只是感覺鍋碗瓢盆,一切沒有被固定的東西像樹葉一樣從她的頭頂一掠而過,不知道被風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其實,柳霞也像一片風中的樹葉。她死死地抓住樹根,生怕自己也被風吹到什么地方去。

還好,這種狂風與暴雨交加的局面并沒有維持多長的時間。但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她還是感覺到有幾次風已經(jīng)大得要將她從地面上卷起,像那些碗呀盆呀一樣遠遠地卷走。

終于,風在慢慢減弱,那種聲嘶力竭的嚎叫終于漸漸地化為一種無奈的啜泣。

被雨淋得透濕的柳霞試著抬起頭來,不過,看來那個隱沒于天際的巨人繼續(xù)游戲下去的興頭并沒有減弱,只是改變了游戲的形式。第一枚墜落物重重地砸在柳霞的肩上,她還以為那是一塊石頭,當它蹦跳著落在地上時,她看清那是鳥蛋般大小的一塊冰,是冰雹。

一個又一個,它們先是試探地一個個落下,隨后,砸落的頻率越來越快,爭先恐后生怕晚了在地面上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柳霞想在旁邊找個什么東西罩住自己的頭,但是鍋呀水桶啊都不見了,最后,她只能順手撿起沒有被風吹走的樹墩鋸成的砧板,舉到頭頂。

這時,雹子已經(jīng)像炒豆子一樣落下來了,砸在地上,四處迸濺。

這塊小小的砧板并不能為柳霞抵擋所有從天而降的冰雹,不時會有雞蛋大小的雹子砸在她的手臂和肩上,還好她總算可以保護住自己的頭臉。

溫度在下降,而被大雨淋濕之后,柳霞的身體也在失溫,她因為寒冷而不住地顫抖著,她全身被凍得快要麻木了。

她感覺到有什么在觸碰著她。

嘴唇被凍得青紫的柳霞回過頭來,看到幺魯達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她的身邊。它像被雨淋濕的小鳥,耷拉著耳朵,因為全身被雨浸濕,更顯得細瘦。

它靜靜地看著柳霞,任由從天而降的雹子砸在它的身上。它已經(jīng)不再試圖躲避從天而降的“冰彈”,也確實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躲藏。

那些雹子接二連三地砸在它的身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

柳霞這才想到自己的鹿群,她扭頭向前面的空地上望去。此時,那綠樹掩映的林中空地似乎突然間空曠了許多,很多大樹已經(jīng)在大風中被攔腰折斷了,橫七豎八地堆積在地面上。在無遮無掩的林地間,那些鹿確實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只是站在那里擠成一團,彎頸低頭,任由雹子砸在身上。不過那些小鹿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它們都縮在屬于自己的母鹿的腹下。在那里是溫暖而安全的,冰雹無論如何也不會砸到它們的身上。

幺魯達靜靜地站在柳霞的身邊,它沒有屬于自己的母鹿。

當這場從天而降的冰冷的“石頭”砸得它睜不開眼睛時,鹿群在短暫的混亂之后幾乎迅速地恢復了平靜,鹿群緊緊地擠在了一起,這種緊密的結群方式可以讓它們最大限度地減少冰雹的打擊面積。而那些被嚇呆的小鹿,被母鹿推到自己的腹下,母鹿用自己的身體為小鹿遮擋著可怕的冰雹。

幺魯達卻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地方,這是它從來也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事。當它試著擠到一頭母鹿的腹下,與另一頭小鹿短暫地分享一下時,那頭母鹿憤怒地低頭將它頂?shù)揭贿叀Kチ死^續(xù)嘗試的勇氣,呆呆地站在鹿群的外面,大大小小的冰雹砸在它的身上。它終于忍受不住,它的骨頭尚還稚嫩,抵抗不了這種殘暴的襲擊。

在它的頭再次被一顆稍大的冰雹擊中之后,它昏昏沉沉地抬起頭,看到了原來帳篷的位置被雨澆滅的火爐里冒出的白煙。它來尋找柳霞了。

“幺魯達,幺魯達。”柳霞輕輕地呼喚著它。

幺魯達盡管蹄下打滑,還是盡量地靠近柳霞。它原以為來到帳篷就可以找到溫暖安全的處所,在里面躲避這要命的“石頭”,但它發(fā)現(xiàn)帳篷已經(jīng)不翼而飛了。

柳霞將它緊緊摟在懷里,另一只手顫顫悠悠地平衡著頭頂?shù)恼璋濉?/p>

不再有堅硬冰冷的石頭狠狠地砸在它的身上,幺魯達慢慢地安靜下來,將身體蜷縮得更加圓潤,想象著還在母鹿體內(nèi)的樣子,這是它一直在尋找的一個安全而溫暖的地方。很快,盡管脊背上被冰雹砸中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但它還是很快地睡著了。

幺魯達不知道睡了多久。

當幺魯達醒來的時候,冰雹已經(jīng)停了。地上散落的冰雹正在慢慢地融化成拇指大小的果核樣的東西。

雨也停了。

柳霞早就放下了頭頂?shù)恼璋澹藭r正在活動著僵硬的手臂。而一直在她懷中安睡的幺魯達的毛幾乎是干爽的,它抬起頭,濕潤溫暖的鼻尖輕輕拂過柳霞的臉頰,伸出舌頭溫柔地舔舐著她的臉。

他們挨過了這場可怕的災難。

當柳霞舉目四望時,發(fā)現(xiàn)營地里的一切都已經(jīng)改變了原來的樣子。周邊的很多大樹,或被攔腰折斷,斷面展現(xiàn)出像刀尖一樣鋒利的白茬;或被連根掘起,露出地下盤根錯節(jié)的黑色樹根,像虬結雜亂的巨龍的頭須一樣在空中挓挲著。

柳霞放下幺魯達,站起身。

爐火已經(jīng)熄滅。她費了一點兒工夫,用樺皮盒里的火柴再次點燃了爐火。當?shù)谝豢|陽光刺破烏云在林地上留下耀眼的光斑時,營地上的炊煙已經(jīng)升起來了。

隨后,柳霞清點鹿群,發(fā)現(xiàn)有七頭馴鹿被暴風雨中倒下的樹木砸死了。七頭都是公馴鹿。

那是一個多事的夏天。就在那場暴風雨過后,在山下的營地里,牛勒離去了,她是鄂溫克部族中最后一個薩滿[注]。那是一位可以回到遙遠過去,也能夠看到縹緲未來的老人,蒼老得沒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不說清年齡的老人,也許一百歲,也許一百二十歲。

鄂溫克再沒有薩滿了。牛勒,一位永遠戴著頭巾,穿著長裙,騎在馴鹿背上的老人,在夏天里一個暴風雨過后的黃昏離去了。

這七頭死去的公馴鹿被運到山下的營地,在牛勒的葬禮后被埋在她的棺材旁邊。

那些尚還健在的蒼老的人說,這些馴鹿將會送牛勒上路,去一個綠草如茵的地方。

夏天過去了。就這樣,幺魯達在慢慢地長大。它吃掉的鹿乳并不比其他的小鹿少,甚至更多,而且它還總是可以從柳霞那里得到列巴、饅頭、米飯、餅子,其他的蔬菜。總之,它是一頭也許是有史以來在成長的過程中營養(yǎng)最為充足的小馴鹿了。

幾乎所有的時間,幺魯達都待在柳霞的身邊。

當柳霞拎著水壺到倒木下的泉眼取水時,它緊緊跟隨在后面,跟著她一起回到帳篷,看著她將水壺放在鐵皮火爐上,引燃松枝點著柈子。它臥在她的身邊,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

當柳霞外出尋找走遠的馴鹿時,它則像一只狗一樣跟隨在柳霞的身邊,跟隨著她走進叢林的深處,將那些在原始森林中縱情游蕩不愿回到營地的馴鹿趕回來。

他們走過一條條山間小溪,穿過茂密得幾乎無法穿行只能用斧子開路的馬尾松林,他們驚起一只只憤憤不平地啼鳴著呼嘯而去的松雞[注]和花尾榛雞。他們靜靜地走過在林間只是露出淡淡痕跡的小路,那是馴鹿經(jīng)年走過之后踏出的小道。他們就這樣在這條古老而隱秘的小路上默默地走過,在這條小路上,柳霞會發(fā)現(xiàn)狼、狐、熊、狍子[注]、馬鹿[注]剛剛走過的新鮮的痕跡。這廣闊無邊的叢林并不像看起來那樣荒涼寂靜。他們無聲地走過,有時一頭狍子在他們的視野里出現(xiàn),它靜靜地站住,有些驚訝地看著這一人一鹿的奇妙的組合,隨后,就輕輕地隱進了叢林深處。

幺魯達屏住了呼吸,這是一個它還并不了解的世界,地上那些爪印和蹄痕,那些洋溢著令它頭昏腦漲的刺鼻的荒野氣息。它顫抖著,它的身體還不足以對抗這種強大的力量,它幾乎不敢再向前行走一步,但是又不敢獨自留在后面,于是只好緊緊地跟在柳霞的身后。

在這荒野的世界里,她現(xiàn)在是它唯一的依靠。

但從來沒有什么侵犯過他們,有時候,幺魯達可以感覺到那些屬于荒野的生命就在他們的附近,它停下來,豎起兩只耳朵細細地傾聽,但它聽不到它們的聲音,只是可以感覺到它們的存在,甚至可以確定它們就在一棵茂密的灌木的后面,它們正在注視著它和柳霞。

但幺魯達從來看不到它們。

它根本感覺不到柳霞的顫抖,而顯然她是知道它們的存在的。有時,她也會停下,側耳傾聽,當似乎確認了什么之后又繼續(xù)趕路。

不過,有時,幺魯達也會被不遠處一棵樹上贅生的樹瘤嚇到,以為那是隱藏在枝葉間的一頭怪獸。這怪獸會在它從樹下經(jīng)過時猛地撲落下來,砸斷它的脖子。它跑到柳霞的身邊,將頭縮在她的懷里。這里永遠是溫暖而安全的。

在不去外面尋找馴鹿的時候,幺魯達就靜靜地臥在帳篷的門口,關注著柳霞的一舉一動。

它專注于柳霞的每個動作,看著她將鹿奶和雞蛋與面粉混合的發(fā)酵面團,放入黑色的鐵盤里,塞進火爐中烤成列巴。

它耐心地等待著。當?shù)谝粋€列巴烤成之后,柳霞總是掰下松軟的一塊,再分成兩半,一半喂給幺魯達,一半自己品嘗。

幺魯達成為營地里一頭無所畏懼的鹿。因為從小就在柳霞的帳篷里待慣了,它總是大搖大擺地在每一個帳篷里自由出入,什么都想嘗一嘗。只要是它進了帳篷,所有吃的東西都會遭殃,它品嘗每一棵白菜,咬碎每一個列巴,甚至吞食面粉和雞蛋。帳篷外面用來阻擋馴鹿的圍欄根本就難不倒它,對于穿越圍欄這個活計它已經(jīng)駕輕就熟。

在其他的帳篷里幺魯達可并不是那么受歡迎,每次它正在作案時被人撞見,它總是可以靈巧地從那咒罵著撲打它的人的腋下逃脫,輕盈地跑過營地,鉆進柳霞的帳篷。只要鉆進柳霞的懷里就安全了。

那些人追到柳霞的帳篷,看到她正微笑著抱著幺魯達吟唱著鄂溫克古老的歌謠,也就罷了,轉頭回自己的帳篷收拾那一片狼藉的爛攤子去了。

有什么辦法呢,幺魯達是柳霞的小鹿。

在一些寒冷的夜晚,幺魯達會無聲地溜進柳霞的帳篷,它就臥在柳霞的床邊度過整個夜晚。在那些夜晚,它睡得非常香甜,對外面發(fā)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有一次甚至被爐火灼著了皮毛。

營地所有安靜的日子就是這樣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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