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鶴動物小說名師導讀版:馴鹿天使
-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 7字
- 2020-11-14 17:46:18
美麗世界的孤兒
一 春天的熊
紛繁的鹿蹄聲仿佛夏日里倏然飄落的碩大雨滴敲打灌木叢的聲音,一種由細切的沙沙聲匯合而成的聲勢浩大的洪流,像潮水般涌上沙灘,打破了春夜森林里荒涼海岸般的寂寥。
歸來的鹿群踩踏著林地間被經年的枯葉覆蓋的松軟土層,向營地跑來。
偶爾,在這如同上萬只龍蝦一起打起響指的整齊劃一的沙沙聲中,會夾雜著一聲清脆的炸響,那是不知哪一頭鹿踩斷了一根脫落已久的枯干的樹枝。
爐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熄滅了。
柳霞從床上爬起來,披上棉衣,俯身蹲在火爐前,打開爐門。爐膛里,整整燃燒了一夜的爐火只剩下浮灰下幾塊暗紅的炭。她將昨夜放在爐邊此時已經被烤得又干又脆的松蘿[注]和細樹枝填入爐子,然后又小心地壓上松木柈子[注]。
當鹿群跑進營地時,爐火已經燒得很旺了,干透的松木發出隨著紋理爆裂的噼啪聲,從爐門縫隙里透出的明亮火光照亮了帳篷。
柳霞彎腰掀開門口的篷布,走出帳篷。
外面的空氣與帳篷里滯重溫暖的氣息決然不同,林地清新的晨風中,飄散著松樹甜馨的芳香。昨夜滿天璀璨的星河已經沉落,只剩下一顆明亮的孤星,一動不動地高懸在黎明將近的深藍色的夜空中。
在依稀的晨光中,已經回到營地的鹿群的側影像濃墨潑染而出的松散寫意輪廓,靜靜地佇立著。一陣瘋狂的奔跑之后,它們正在粗重地喘息,噴出了一團團厚重的白汽,氤氳的白汽籠罩了整個鹿群。
柳霞輕輕地呼喚著它們的名字,有幾頭靠在近前的鹿從那朦朧蒸騰的白汽中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柳霞抬手摸上去,感覺到它們的毛上還掛著冰冷的夜露。它們仍然在劇烈地喘息,肚腹急速地一收一縮。

一頭鹿抬起頭,濕潤冰冷的鼻頭觸碰到柳霞的手,溫暖的舌頭在她的手指間細致地搜索著,像溫暖的流水在她的指間流淌。它在舔食她手上出汗時那少得可憐的鹽分,春天里,馴鹿[注]的身體里太渴鹽了。
這時,柳霞搭在鹿背上的另一只手突然感受到有溫暖黏稠的液體黏附在上面,那是與冰冷的露水迥然不同的東西。她打了一個冷戰,收回手,晨光暗淡,她看不清楚。一種暗褐的顏色,但是,那種鐵銹般的氣味她是熟悉的,是血。
吃過早飯之后,柳霞背上槍,帶著狗循著鹿群留下的蹄印向森林深處走去。
天亮時,柳霞清點了鹿群。柳霞可以分辨出鹿群里所有的鹿,每一頭鹿都有屬于自己的名字。除了那些離開營地久久在外游蕩不愿再進入營地的鹿,營地附近的鹿幾乎都回來了。查過之后,柳霞發現少了三頭鹿,一頭兩歲的小公鹿,一頭剛剛生產不久的母鹿和它的小鹿。
鹿群里有四頭鹿的身上帶著被鋒利的尖刀劃過般的可怕傷痕,柳霞把這四頭鹿套住之后小心地為它們清理、縫合了傷口。還好,這四頭鹿很幸運,它們受的只是輕傷。
柳霞越過了兩條還結著冰的山間溪流,在她下到一道遍生著枯草的谷地時,兩只花尾榛雞[注]呼嘯著飛起,在清晨的陽光下舞動著斑斕的翅膀,落在枝頭,卻并不飛走,只是在枝端抖動著高傲的頭,高高地俯視著下面的柳霞。已經訓練過的狗盡管在本能的驅使下試圖沖過去,但還是顫抖地控制著這種捕獵的沖動。
這么近的距離,柳霞只要舉起槍,兩只花尾榛雞中的一只應該就會出現在晚餐的湯鍋里。但她此時沒有這樣的心情,她急著去尋找自己的鹿。
終于,在山林中走了兩個小時之后,柳霞找到了那片屠戮的場地。那是一片林間空地,附近的地面被慌亂的鹿群踐踏得一片狼藉。
在空地的中央,柳霞看到了那頭兩歲的小公鹿,或者說是那頭兩歲的小公鹿的一部分,它的兩條后腿和腹腔里的內臟已經被吞吃干凈了。一切處理得很干凈,地上幾乎沒有太多的血跡。
小公鹿還半睜著眼睛,但目光已經蒙眬不清了。
是熊。春天,剛剛從冬眠中醒來的饑腸轆轆的熊。
兩只狗在空地上嗅了一會兒,然后像是被某種遙遠的記憶所俘獲,驀然間佇立不動,身體僵硬地繃緊,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巨大壓力在悄然迫近。它們抬起頭對著遠方深邃的青色叢林凝視了一會兒,然后就回到了坐在倒木上的柳霞身邊,臥在她的腳下瑟瑟地發抖。
它們還只是不到一歲的小狗,沒有機會進入更深的叢林,但即使如此,它們也非常清楚,剛才它們通過鼻子感觸到的氣味來自這森林中最可怕的主宰者。營地里最后的一頭老狗在去年秋天被一頭暴怒的犴[注]踢碎了頭。
柳霞試著合上小公鹿的眼簾,但它的眼睛經過昨夜的霜凍,似乎與眼簾結在一起了。所有的一切,連帶著鹿群的紛亂與恐懼,已經被封存在隨晨光的到來而消散的黑暗之中了。此時,午后的林地靜寂無聲,散淡的春日陽光穿過樹枝,在緩慢消融的雪地留下蛛網一樣隱秘的圖案。柳霞坐在倒木上,靜靜地看著這只被掏空的小公鹿。這曾經是一頭經歷難產的小鹿,是柳霞在母鹿的體內找到它的兩只前蹄,才把它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柳霞給它取了名字叫孫悟空,它太調皮了,經常重重地將人撞倒之后一溜煙地逃開。
不知在倒木上坐了多久,柳霞感到身上的汗正在變冷,她打著哆嗦,站了起來,兩只狗緊緊地貼在她的腿邊。她可以感覺到它們的顫抖,那是恐懼,是對未知山野的恐懼。這種真實的恐懼,是它們從未感受過的。
柳霞想要尋找那頭帶著小鹿的母鹿。
在被鹿群的蹄子踩踏得泥濘不堪的空地上轉了一圈,她看到那碩大的掌印,這再一次印證了她的判斷,果然是熊。從掌印上看起來這是一頭大得可怕的熊,柳霞試著用自己的鞋比對著熊的掌印,根本無法覆蓋那留在泥地上的深深的印記。好大的熊啊,這樣的龐然大物已經不多見了。此時,這頭飽食之后昏昏欲睡的熊大概正在林子深處的哪棵大樹下曬著太陽消化著肚子里的食物吧。
一只狗好奇地湊過去,低頭嗅了嗅那巨大的掌印。盡管早有準備,卻仍然像被火燙了鼻子一樣,猛地跳到一邊,躲到了柳霞的身后。在這個掌印里,那種荒野的氣息太強烈了,狗被嚇壞了。
轉到第二圈的時候,柳霞找到了那頭逃開的母鹿的蹄印,在母鹿步幅很大的蹄印間,還點綴著小鹿細小如筍尖樣的輕輕的蹄印。
大概是被熊追得急了,母鹿帶著小鹿離開了鹿群,逃向了與營地相反的方向。那正是熊所希望的,只要將它們分出鹿群,一切就都在它的掌握之中了。
柳霞跟隨著若隱若現的蹄印一直走到一條小溪的邊上,蹄印在這里消失了。
她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跡了。不能指望那兩只狗了,它們亦步亦趨,緊緊地跟在柳霞的身后,好像粘在了她的腿上,讓她幾乎邁不動步子。但柳霞并沒有呵斥它們,要想了解并且適應這片廣袤無邊的林地世界,在其中來去自如,它們還需要很長的時間吧。
柳霞從腰上取下皮鹽袋,搖晃起來。鹽袋上面那些皮繩綴著的一片片犴蹄片敲打著鹽袋,發出驟雨落地般的嘩嘩聲。
這種搖晃鹽袋的聲音對馴鹿具有致命的誘惑力,它們只要在附近,就會像風一樣撞開灌木叢向柳霞跑來。柳霞喜歡看著馴鹿分開林間灌木跑來的樣子,它們跑得專注而柔暢,像沒有刀尖卻鋒利的鈍刀,切開林地間那種淡藍色的空氣——柳霞一直相信林地間的空氣是有質地的。
每次,那些馴鹿都貪婪地集聚在柳霞的身邊,仰起頭從她的手中取食鹽粒,細小的牙齒輕輕地啃嚙著她的手,濕潤的嘴唇像溫暖的水珠滑過她的手臂。
但是,周圍一直沒有任何動靜。
柳霞又在附近搖動著鹽袋轉了一會兒,母鹿和它的小鹿還是沒有出現,山林間只有她的腳落在枯枝落葉上的沙沙聲。
啪,一根細枝折斷的聲音。
這細微的聲音在此時卻無異于晴天霹靂,柳霞幾乎立刻就丟掉了鹽袋,肩上的槍像一條落入水中的魚順著肩膀滑下,端在手中。一只狗大概是被這聲音嚇壞了,猛地向后躲過來,撞在了柳霞的腿上。柳霞差一點兒被它撞倒,她踉蹌著重新尋找到重心,還好,她的槍還是指向那片灌木叢。她來不及斥責這只沒頭沒腦的狗,即使僅僅是因為恐懼,它也缺少將來成為一頭獵犬的基本能力。在獵物出現時,它這種不知所措的舉動會讓獵人失去最佳的射擊機會,也可能會觸動獵人的槍栓走火而誤傷到自己。
柳霞緊緊地端著槍,她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經出汗了。
她慢慢地向那片濃密的灌木叢靠近。隨著漸漸地接近,她放松下來,終于,在灌木叢的后面呈現出一團晨霧般的青灰色輪廓。
是那頭母鹿。
柳霞分開了灌木叢,果然是那頭母鹿。此時,它的頭似乎變得沉重了很多,低垂著,聽到柳霞的聲音,也只是微微地試著抬了抬頭,但又迅速地垂了下去,而且垂得更低了。
柳霞在它的身上看到了與那幾頭受傷的鹿一樣的傷口,只是這些傷口更深一些。其中一條清晰的傷口像是用鋒利的刀整齊地切出來的,橫貫母鹿的整個腹側,從脖子直到后腿,翻開的脹裂的傷口里露出白色的脂肪和皮下組織,傷口邊的皮毛,因為浸透了血又慢慢干涸,像剛剛收割只剩下短茬的麥地,又黑又硬。
“還好,還好。”柳霞輕聲地說,像是在安慰著母鹿。她收起了槍,伸出了手,撫摸著母鹿。母鹿幾乎沒有任何反應。
在母鹿的身后,露出了一只細弱如小羊一樣的小東西,一頭純白色的小鹿。剛剛降生不久的小東西,渾身潔白,像極了一團初降的雪,此時正睜著一雙黑得發亮的大眼睛靜靜地看著柳霞。真亮啊,災難般的遭遇似乎并未在這只小鹿的眼睛里留下任何痕跡。
柳霞繞過母鹿,撫摸著小鹿,這可憐的小東西竟然還伸出舌頭舔舐著柳霞的手。
這時,柳霞才看到母鹿身體的另一側。母鹿不知做了什么,惹得那頭剛剛結束冬眠的熊如此地暴怒。它這一側的身體幾乎被撕爛扯碎了,像一塊揉爛的皮子,那上面點綴著顯然深及內臟的傷口。
也許是為了保護小鹿吧。這種剛剛降生不久的小鹿總是熊捕食的首選目標,在窮兇極惡的熊撲向小鹿時,母鹿一邊帶著小鹿奔逃,一邊用自己的身體阻擋著熊的進攻。最后,熊終于還是放棄,選擇了那頭兩歲的小公鹿。

柳霞回到剛才扔下鹽袋的地方取回了鹽袋,她倒出一些鹽粒在手心里,將手伸到母鹿的嘴邊,但母鹿毫無反應。它像是累壞了,頭垂得更低了。要是往常,它會瘋了一樣急迫地從柳霞的手中舔食鹽粒的。
小鹿輕輕地湊了過來,伸出粉紅色的舌頭,從柳霞的手中舔食著鹽粒。隨著它的每一個小心的動作,它的頭輕輕地顫抖著。柳霞撫摸著它柔軟光滑的皮毛,在它毛色潔白的身體上,沒有一點傷痕。母鹿把它保護得很好。
慘白色的太陽正漸漸地西沉,應該是回去的時候了,柳霞站起了身,抖掉了手中殘剩的鹽粒。
她呼喚著母鹿,盡管她知道這樣做也許毫無意義,但她還是試著帶上它一起走。
母鹿也并非沒有一點兒反應。它聽到了柳霞的呼喚,甚至還輕輕地搖了搖頭,似乎是想抬起頭來,但一種正慢慢襲來的疲倦正在侵蝕著它的一切。
它終于還是沒有移動。
柳霞放棄了。她取出帶來的鹿套,套在小鹿的頭頸上。那頭熊可能就在附近消化著腹中的食物,剛剛熬過一個嚴酷寒冬的熊擁有可怕的食量,它很快就會回來的。
小鹿當然不想離開母鹿,試著掙扎了幾下,但因為昨夜的奔逃耗費了太多的力氣,很快就不再打算掙斷鹿套了。
牽著小鹿穿過灌木叢時,柳霞回頭看了一眼。母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那身青色的皮毛像春日里河流中的冰凌,正在慢慢地融化在暮色之中,只有那干涸的血的顏色在林地寧靜的色彩中顯得異常醒目。
母鹿的鼻子已經快要抵到地上了,但它的四條細長的腿還在支撐著,整個身體像是一個完整的斗形。柳霞回頭走向林地深處時,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來自草地的蒙古族的諺語,“好馬一站斗大個地方”。
柳霞在落日將盡時回到營地。正在營地的石爐前烤制列巴[注]的老人瑪麗亞·索抬起頭掃了她一眼,輕聲問道:“是熊?”
“是熊。”柳霞回答。
瑪麗亞·索再沒有問什么,熊在春日里出現應該算是非常平常的事吧。一只不甘寂寞的紅色松雀[注]正在她的身邊蹦跳著尋找食物,此時大膽地順著老人的手臂攀緣而上,直到站在老人的肩頭,才頗為驚奇地發現老人與它以前所棲息那些樹不同的地方。它的喙輕輕撫過老人的耳垂。瑪麗亞·索從手上剝下一小塊干結的面粉,還沒有等她舉到肩頭,這只松雀已經翩然飛落在老人的手上,叼起那塊面粉又飛回到老人的肩頭享受去了。
整個冬天,這些松雀都在營地附近出沒,直到暮春時才悄然離開。
柳霞將小鹿拴在帳篷邊的一根倒木上,取下肩上的槍,放在帳篷的角落里,然后拿了一只搪瓷杯子走出帳篷。
哺乳季節剛過不久,一些母鹿仍然在產奶。這一段時間,瑪麗亞·索在打列巴時仍然會擠一些鹿奶和在面里。
今天,母鹿的奶量并不多,柳霞擠了四頭鹿,才裝滿搪瓷杯子。
當柳霞端著這杯尚還溫熱的奶汁向小鹿走過去時,它顯然已經從氣味上辨別出這是什么,急切地抻緊了鹿套,緊緊地盯著柳霞。
在經歷了昨夜舍命奔逃之后,驚魂未定的小鹿一直沒有吃到什么。在此之前,它一直以為離開了母親溫暖的身體之后,它來到的這個干爽的地方也是一個天堂般的世界,每天就是與那些比自己稍大的小鹿互相追逐游戲,直到淡淡的疲憊像悲愁一樣浮現時,才回到母鹿的身邊吮食甜美醇香的乳汁,然后臥在母鹿的身邊發呆、昏睡。但在昨天夜里,當那頭昏暗的巨獸出現時,美麗的世界頃刻之間土崩瓦解了,在鹿群雜亂的蹄聲中,它跟著母鹿拼命地奔跑。它用盡全力地奔跑,跑得蹄子開裂般地疼痛。它被嚇壞了。這個世界并不是天堂一樣的樂園。
柳霞將杯子里的鹿乳放在小鹿的面前。被這種熟悉的氣味所刺激,它急急忙忙地想從杯子里取食鹿乳,但卻顯然不得要領,差一點兒碰倒了杯子。它還不會直接從容器里舔食液體。

柳霞拿起了杯子,坐在倒木上,用一根手指蘸著濃稠的鹿乳送到小鹿的面前。小東西有些不知所措,畢竟它沒有見識過這樣的乳頭,而這個帶著指甲的“乳頭”確實是在散發出它熟悉的乳汁的氣息。饑餓不費吹灰之力擊敗了猶疑,它開始從柳霞的手指上舔食乳汁。急切而貪婪地吮吸,這柔軟的舌頭像溫熱的水流拂過柳霞的手指,癢癢的感覺如同冬日溫暖的陽光照在柳霞的身上。
柳霞瞇著眼睛感受著這種令她渾身發酥的舔舐。她想起在遙遠南方的孩子雨果,他在一個她從來也沒有去過的地方上學,那是終年沒有一朵雪花降下的地方。
柳霞不能想象,一個冬天沒有雪的地方是什么樣子的。
小鹿咬痛了柳霞的手,她有些不情愿地回到營地的世界里。小鹿在舔凈了她手上的鹿乳之后,急切地想再得到更多的乳汁,它天真地以為這手指也像母鹿的乳頭一樣,用力地吮吸就會有乳汁泌出。它過于焦急了,加重了一點兒力量,細小的牙齒咬痛了柳霞的手。
柳霞微笑著再次將手指浸入杯子的鹿乳中,重新取出沾滿乳汁的手指。
小鹿再次開始舔食。
當小鹿舔凈了杯子里所有鹿乳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淡了。林地的黃昏總是來得太早,對面的山坡被沉落的夕陽染得一片殷紅,像一道未知的傷口中流出的血,新鮮的血就這樣覆蓋在對面的整片山地之上。
小鹿似乎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壯觀的景象,它有些呆了,靜靜地注視著這片燃燒般的山地。
林地靜寂無聲,那是寂靜的聲音嗎?
鹿群在營地附近三三兩兩地結成小群休息。一段時間里,它們不會離開營地太遠。直到被熊追逐的恐懼消退之后,它們才會再次進入叢林,尋找可口的苔蘚和蘑菇。
在度過初春這段食物匱乏的日子之后,熊就不會再侵害鹿群了。
柳霞呻吟著從倒木上站了起來,在林地里長久地跋涉讓她的腿有些吃不消了。那是來自遙遠童年的記憶,在蕩秋千時她蕩得太高了,那是飛翔一樣暢快的感覺。她確實飛得太高了,落下來的時候摔壞了自己的腿。
遙遠的傷痛讓她的腿在山林中每一次天氣的變化和長久地蹲坐之后,都會麻木得似乎已經不再屬于她了。
柳霞進帳篷去做飯。
兩天以后,柳霞再次去了那塊林間空地。
那頭被熊獵殺的小公鹿已經被吃光了,空剩一副灰白色的骨架,顱骨上曾經是眼睛的部位露出黑色的空洞,仰望著林地晴朗高遠的天空。只有在經歷了幾個季節的風霜雨雪之后,這副骨架才會呈現出古木般的枯白。在空地上,除了熊的掌印,柳霞還發現一些其他小動物的爪印,它們也來享用熊饕餮之后的這副殘骸,在林地里,沒有什么是能夠被浪費的。
柳霞走到那片灌木叢前時,滿以為會看到那頭母鹿同樣被啃食一空的骨架。但讓她感到驚訝的是母鹿并不在那里,灌木叢后面空空如也。
柳霞仔細地查看了周圍的痕跡,沒有野獸來過的足印。母鹿不是被熊或其他的掠食動物拖走了。
顯然,那天柳霞離開之后,母鹿體力不支地在地上趴臥過,也許短暫的休息讓它恢復了一些體力,后來它又站了起來,獨自離開了。它走向了與營地截然相反的方向,那個方向是汗馬自然保護區[注]的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它會在那里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臥下之后會永遠溫暖地睡去吧。
受重傷或垂暮的馴鹿預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將燃到盡頭時,就會離開鹿群,遠離溫暖的營地,獨自走向誰也找不到的森林的深處。在那里找到躺臥的地方,倒下之后,就再也不會起來了。
那樣的地方,也許可以被稱為鹿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