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們去一個小縣城訪問性工作者了。”
- 戀愛的弗洛伊德
- 赫拉扎德
- 3051字
- 2020-11-24 18:37:19
“我覺得應該不是。”
白疏伸出了兩根手指,盡可能地放大了女人下巴的部位。
“根據法醫人類學,這種有一道淺淺痕跡的下巴叫做歐米茄型,也就是w型下巴。你仔細看這個人下巴上也有同樣的特征。這是一種顯性遺傳,他們倆應該是母子關系。”
女商務精英篤篤的高跟鞋聲,男商務精英行李箱滾輪與地面發出的摩擦聲,在機場大廳你可以清晰地看見地球上的五大洲四大洋是如何運作齊心協力的運作,又如何被鏈接在一起。
兩個月不見,白疏的著裝審美似乎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上半身是臃腫的羽絨服,下半身是纖細的牛仔褲,遠遠看去簡直頭重腳輕。然而她下飛機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徐延發來的照片,拉著京余一起坐在機場的星巴克鉆研起了用圖像分析系統高清化過的圖片倒影,試圖搞清楚這個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侵犯了肖像權的的男人究竟是單身還是已有戀情。
“不過長得挺帥的嘛,看眼睛似乎還有一些混血?我打賭他肯定想不到現在整個心理系的人都有他電話號碼,我聽徐延說你們系好多人都給他發消息想幫你約他出來呢。”
京余悶悶道。
“那個人大概是個混血華裔,一開口就和我說英語。他們發短消息約他沒用,人家看不懂。”
京余雖然為這個男人被無辜受到騷擾而感到抱歉,不過細想想也是萬幸,幸好存在著語言障礙,否則他要搞懂了那天晚上只是一個實驗,兩人之間那點私人的小花火鬧到今天變成全系都來幫她來聯絡感情,這丟人簡直都要丟到外院去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心理系的女博士到底是有多饑渴。京余僅是如此一想便毛骨悚然,為了掩飾她趕緊抿一口冷掉的咖啡還裝作回味無窮的樣子,趕緊撿起之前就想好的話題。
“欸,你為什么穿成這樣呀?”
白疏纖瘦高挑,是那種鶴立雞群的理想型文院美人,而且她向來注意自己的形象,京余的印象中甚至從來都不記得她有戴過框架眼鏡,更別說橫條羽絨服和牛仔褲了。今天接機徐延正好有講座沒能來,如果他看見了的這身裝扮,一定會毒舌她是不是把米其林輪胎縫成衣服穿在了身上。
白疏推了一下老氣橫秋的粗框眼鏡,雖然識破了她轉移話題的企圖,但還是端起冰美式喝了一口遂了她的愿。但并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以反拋出另一個問題代替。
“女人,想知道我這次和潘教授的團隊去調查了什么方向嗎?”
京余先搖頭,再強烈地點頭。在兩個月前她跟隨項目出發前對他們都嚴格保密了此次田野的調查方向,這讓京余與徐延一直摸不著頭腦。
“亞馬遜雨林?剛果部落戰爭?難道是去非洲看穿草裙的狩獵采集部落了?”
白疏不理會她的胡說八道,半瞇著眼睛摸上京余的臉輕挑的勾起她的下巴神秘道。
“我們去一個小縣城訪問性工作者了。”
京余的思維遲鈍了三秒才跟上。
“潘教授是邊緣人群方向的國內著名教授,我和他門下弟子搭檔進入田野場,與性工作從業者,也就是民間用語所說的——‘小姐’一起生活了兩個月。我們在當地有線人幫我們介紹進洗浴中心這種地方,在小姐空閑的時候和她們聊聊天打打牌,觀察她們的生活方式來收集資料。”
白疏正在攻讀的人類學旗下分支眾多,法醫人類學、考古人類學、民族學等等,人類學家的田野場涵蓋了地球上所有有人類足跡的地方。當然不同于上世紀人類學家多蟄伏在山野蠻荒中追隨原始部落,現在也有許多人類學家將田野場搬進了城市,而衍生出了城市人類學。誠然,性工作者也是城市居民中被底層化的獨特一支,京余也閱讀過不少國外對性從業者的研究,這樣的調查在某些性交易合法化的國家往往是為了給這些高危人群提供更好的醫療措施,預防艾滋病。
“真是有趣,那你們的研究目的是什么呢?”
白疏順手摘下眼鏡,過于沉重的鏡框在她白皙的鼻梁上留下兩個淺紅色的鼻架印。
“社會的另一面。”
她揉了揉雙眼。
“我們抨擊、嘲笑、唾罵的東西不代表它不能存在啊。你也知道我崇拜潘教授已經很多年了,他曾經在《我在現場》這本書里定義性工作者道‘她們也是從事著某項勞動的勞動者,只是這項勞動是以性交換的形式’。所以我看到這個項目開放申請的時候我就特別想去,哪怕必須瞞著爹媽甚至是你們我也要去——我想以一個人類學研究者的視角去客觀的看待世界,No judge,不評判,只是想看她們在背負著普遍社會負面評價下的真實生活。你們心理學喜歡把一個個單獨的人拆開了碾碎了一寸一寸的分析他的來龍去脈,而我們人類學則是以整體來看待某一族群,看他們在現代,在過去是如何生存在世界上的,以及未來會如何繼續生存在這世界上。”
在關于學術熱情方面白疏與京余很像。她也熱烈地追尋著人類學領域發展的腳步。唯一不同的是京余更加理想主義,她相信心理學可以使得世界變好,可能是人類學博古通今,源遠流長,在歷史浩海中以群體為單位的聚散起伏使得人類學者們也看淡了現世,白疏相信這是個中性世界,她喜歡去記錄而不是試圖去改造。
“好吧。”
京余聳聳肩“怪不得你不告訴我們,你家里人也放心你去嗎?”
白疏像是聽到了一個帶有諷刺性的天大笑話,翻了個力所能及的最戲劇化的白眼。
“開玩笑!這次調查全是自費,我去給初中生高中生風里來雨里去當了半年家教才攢夠了錢!我爸媽要知道我花那么多錢去訪問紅燈區你覺得他們會讓我去嗎?在他們眼里什么狗屁的學術理想,要不是覺得博士畢業可能有機會留校當講師,否則他們最好我本科畢業就趕緊找個公司上班,做點他們覺得‘小姑娘應該做的工作’,天天朝九晚五然后找個男人嫁掉。”
在別人一遍一遍洗衣服式的準備考研時,本校保研的白疏已經在為研究生學費而嘗試了無數份兼職。家教、圖書館整理員、咖啡師、甚至還有東方明珠導覽講解。
白疏與父母的觀念沖突從京余在本科四年相識時就一直存在,她與京余從本科四年開始就是互相認識的同系,然而這份友誼直到她們又一起同時保研直升本校才算開始,在國內人類學算是一個冷門的學科,這就導致了白疏孤單地以一己之力前進,在學術之外又對金錢以及如何獲取經濟支持的方式非常敏感。
可能是涉及家庭的問題觸及了她神經,白疏喝了一口冷美式繼續說下去。
“我穿成這樣其實是想要先讓她們體會到一種單純友好的信號。我覺得其實作為觀察者也要扮演不同的角色,我們要像變色龍一樣融入環境。這一點有些像你之前告訴的‘具身認知’的最基礎概念,當你想要成為什么人的時候,就先穿成什么人。我這次去是訪問性工作者,如果花枝招展的去,同性之間難免互不信任。相比于這樣,我希望能給她們一種安全感,一種我是一個愿意傾聽她們的存在……”
話說到一半,白疏被自己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她瞥了一眼來電顯示,挑繡眉一挑。
“哎,你到啦?”
當她開始一句話里夾上好幾個感嘆詞時京余就知道來電者是誰了,她有預感今天不用按原計劃和白疏搭機場大巴回市區,而是可以坐在喬總的路虎一路被捎回去。只要她坐在后座保持足夠的沉默,掩飾住自己不善于與代表社會金錢符號打交道的惶恐。其余的社交,白疏會去長袖善舞的。
京余認為白疏也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極端,一方面單純的追逐一條少有人問津的學術之路,另一方面又不在乎變得復雜,去與有限的社會資源談判,換回籌碼。
白疏掛掉電話,她索性一口氣用吸管喝完了一整杯冰美式。站起身脫掉羽絨服,里面是一件白色雪紡襯衫,宮廷式裝飾領襯的白疏的瓜子小臉更精致,更女性化。她從包里拿出粉盒補了補妝,又涂上豆沙色的口紅,之前框架眼鏡留在鼻梁上的印記已消,沒有人會把她與那個剛從飛機上走下的老實呆板的形象聯系在一起,只不過機場外是蕭瑟秋風,京余都替只著雪紡的她感到冷。
原地從人類學研究者完成變身的白疏側著頭對仍舊在沙發上的京余自上而下,美目炯炯地發問。
“那你呢?你可以用心理學的理論增加吸引力,但吸引力之是愛情發生的最初部分。那么當你穿上那條紅裙的時候,你想過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或者說你準備好變成那種樣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