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覺得自己實在是幸運的過了頭。
和他同一個交換小組而來的成員們都還在試圖適應中國生活而絞盡腦汁,而他已經感覺自己已經融入了心理系,甚至都已經擁有了傳說中讓人出門只需要帶手機的微信賬號。
而這一切都幸運都必須歸功于一個人,這位正坐在他面前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神奇女性,菲利普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京余竟然真的會如約而至,當他在Bell Inn門前徘徊時就已經試圖說服自己如果她不出現也不要太過失望,誰愿意把一個美好的星期五夜晚浪費在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他身上。
京余是心理學博士生,而心理學在他看起來又是這世上最復雜的東西,他永遠都弄不懂的人性她卻可以一眼洞穿。而且她還思維敏捷,菲利普曾在自己的講座上領教過她驚人的口才和豐富的知識,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現場便為聽眾們帶來了一場社交心理學的小講座,在場的所有研究生都為她瘋狂。
菲利普無比感激這個擁有卓絕智慧的姑娘愿意抽出時間與他來喝一杯,更何況對方只是穿著一件羊毛裙,素顏朝天就如此美麗。就連她頭發上的味道都那么好聞,那種甜甜的香味,真不知道女孩子們都是用了什么牌子的洗發水。
這樣美妙的時刻干脆就用一條朋友圈來紀念一下,中文同音同偏旁部首的字太多,他給計算機系的Dr.張發中文消息時還總是把“數據”打成“數劇”,不過找找自己的名字還是不太容易出錯的。
發完了,他掩飾住自己的緊張觀察著京余的表情,擔心是不是又有字拼錯了,他現在又有點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是“菲利普”還是”飛利浦”。
京余看了之后笑了起來,上帝保佑,她看起來好像沒有嘲笑他的意思。
菲利普覺得自己笨嘴拙舌,明明中文也算是能夠達到學術交流的水平了,但他竟然想不出一句話來繼續與她聊天。
“微信真好用,我以后每天晚上八點又多了一個要檢查的軟件。”
他干笑兩聲,只好談起自己乏味的日常,忽而意識到并不是自己的中文水平不夠用,而是他本身就是個無趣的人。
菲利普覺得但凡和他交流過的人一定會認為他們的談話很多時候都像是一個不肯咽氣的將死之人,明明已經陷入了沉默,但雙方都要搜腸刮肚的想些什么把這口氣再吊起來。他真希望自己能有對面坐著的女孩一半的風趣自信,永遠不乏話題。
京余挑了挑眉毛。
“什么叫晚上八點鐘檢查軟件呀?”
菲利普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居然還真會人好奇他這個無趣靈魂的無趣生活。
“我每天晚上會八點準時用手機檢查所有的社交軟件,回復別人的消息。”
“那其他時候呢?”
“其他時候我不看手機,在柏林當博士生的時候我還會把手機放在家里。現在事情多了偶爾需要打電話才只能隨身帶著,現在剛到上海因為經常不認識路,用的頻率就更高了一些,但其實我不是很喜歡這樣。”
菲利普邊說著邊艱難地辨認京余臉上的表情,是驚訝?詫異?還是不可置信?
“可What’s app和微信的優勢就是讓人可以即時回復啊……”
他知道她說的對,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的確已經有很多人向他控訴過這個問題,還說這是一種怪癖。
“我不喜歡智能手機經常有消息進來,感覺手機總會打擾我,把手頭正在做的事和時間都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所以我會每天晚上定時回復所有的消息,包括檢查郵件。Facebook這樣的社交網站我會每星期六晚上五點登陸一次,了解一下朋友們的生活,點個贊之類的就足夠了。”
“……你這不是在了解朋友們的生活,你這是在每周六定時告訴他們你還活著。”
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他這種渴望脫離無處不在的智能手機和互聯網的生活,在柏林時就有朋友笑話他像是一個固執著不愿意在家里裝WIFI的老祖父。傳播學甚至已經將“媒體是人類器官的延伸”寫進了教科書里。統計學也曾有一項報告,現代人每天平均花費5.3個小時在手機屏幕上,但邏輯學告訴他,一件事并不會因為大部分人都在這樣做而就可以證明它是正確的。
眼前這個在中文里和一種海洋哺乳類動物名字同音的女孩顯然也不能理解他這樣的生活習慣,她皺皺眉毛,歪著頭想了一下。
“打個比方來說,如果我想第二天約你喝咖啡,那我就一定得趕在晚上八點之前發給你,否則你就要在第二天八點才在例行檢查的時候看到并回復我的消息,但那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八點了,也就是你在沒有查看手機的這段時間里我和你約定的時間早就失效。而且在你沒看到消息的這段時間里,我就會像是生活在薛定諤的糾結里,你有可能會回復我愿意和我喝咖啡,也可能會回復我不愿意和我喝咖啡,盒子里的這只貓可能還活著,也可能已經死了。”
“基本上就是這樣。”
菲利普又一次為之傾倒,她的假設連邏輯都如此嚴密,步步論證,甚至還妙趣橫生地還引用了一個哲學難題。京余一下子就能理解他的意思,但他卻永遠都不能預測出她下一句話的反應,這個女孩實在是太奇妙了。
“呃……”
她十指交叉在一起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那我們如果以一對情侶的身份在一起的話,想象一下我作為女朋友想要和男朋友分享些想法,但我得算著時間在八點鐘上線才有可能得到你的即時回復……還不能在八點之后發送關于第二天的約會信息,你覺得這樣對男女感情維系有幫助嗎?”
“這樣的確是不太好。”
菲利普點點頭,跟隨著她的描述條件把自己帶入了思考一下。
“那我可以把檢查社交軟件的頻率從每天一次提升到每天兩次,新增的一次就設置在在每天早晨八點。這樣即使你第一天晚上超過八點給我發約會的時間地點,我第二天早晨也能收到并和你確認我的時間表。”
菲利普相信這是自己能夠想到的最嚴謹最完美的解決方案,既不用打破他低頻率使用智能手機的生活習慣,又可以滿足感情和信息的交流。
然而京余好像還沒從他的解決策略里回過神來,拿起杯子喝光了半杯啤酒才幽幽地開口。
“……我們有種說法叫‘男朋友活在手機里’,但你這總不能連手機里都不想活了吧。”
為什么要活在手機里?難道男女戀愛不應該要求更多的實體接觸嗎?活在手機里的男朋友是中國女孩子理想的男朋友嗎?還是他的中文理解能力又跟不上了?菲利普一頭霧水,正在他緩慢地消化著這句比較抽象的話時,京余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屏幕,通話記錄上是一個男生的頭像,照片似曾相識,喔,對了……是那天她走后在Club門前攔住他的那個染著黃頭發的男孩子。
她接起來以口型向他道歉,他點點頭。
“喂,我現在不方便……你們今天也去Clubbing?我來不了了,你們玩的開心一點。”
菲利普聽到Clubbing這個詞,不由得回想起他們相識的第一個晚上。紅裙紅唇的京余性感嫵媚,似乎比眼前之人一下子成熟了十歲。他微微感到有些不太自在,那晚強烈的性吸引力和眼下坐在對面以智慧征服于他的女孩判若兩人。
“不好意思,空手道社長找我出去Clubbing,一般他們都是每星期三去Clubbing,今天比賽好像得了一等獎就臨時加演一場慶祝一下。”
原來那個亞當還是空手道社的社長,菲利普不知為什么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發干。
“我還記得你教我怎么喝龍舌蘭,你對Clubbing文化了解很多。”
這次輪到京余不好意思了。
“也沒有,就是每周三和他們出去Clubbing的次數多了。”
菲利普怎么忘記了京余還有這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在白天思維敏捷雄論滔滔的心理學博士生,夜晚在舞池里顛倒眾生。如今反過來論證,他會被顛倒,難道其他人就不會被顛倒嗎?在她另外半個酒精迷醉,燈光晃動的鮮活年輕人世界里,他是個連龍舌蘭都不知道怎么喝的老年人。
“呃,那你一般星期三都幾點鐘結束?”
他不知道該如何將這番話說的不要太過唐突。
“我不是想要干涉你的生活。只是如果我們以男女朋友的方式交往下去,我們一定會面臨生活習慣上的磨合。我每天固定時間晚上十點準時睡覺,如果你每星期三晚上出去Clubbing,隨著雙方感情的投入我一定會擔心你的安全問題,這樣就涉及到怎樣來接送你回公寓的問題。”
“那你為什么不能來和我一起Clubbing呢?”
菲利普被問住了,他來自于歐洲這個Clubbing文化的發源地,但即使在柏林都沒有能使他養成這樣的習慣,他似乎天生不太忍受得了擁擠的人群和震耳欲聾的音樂,上一次數學系為他們整個交流團接風時他還先是喝了五盎司杯的伏特加才能抵制住深夜不眠的困倦,勉強撐過了整個社交流程。但也是那個神奇的夜晚,他遇見了復雜多面,難以用數字分析與邏輯推理的京余。
“因為我每天晚上固定時間十點睡覺……不睡覺會很困的,第二天沒辦法好好做統計。”
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像個白癡,在京余旺盛的生命力面前,自己僵化重復的生活只能顯得他沉疴垂暮。
“可是如果我們在一起了,我也會想要帶你出現在我的社交圈子里。”
剛剛的困惑也許有了答案,正是她充滿好奇和無畏的年輕才總能為他帶來無限的驚喜。京余還未展開的人生卷幅中充滿了未定之數,她應該去享受青春,而不是和他一起把自己陷死在條條框框的日常之中。
于是菲利普艱難的開口。
“我已經三十二歲了,現在date的方向都是朝著締結婚姻的方向發展。你現在應該是擁抱未知之數的時候,而我……想要穩定下來。”
對面的京余面無表情。
菲利普閉閉眼睛,在他的理想狀態中,男女戀愛應該和兩個科研小組的合作一樣,在開始前開誠布公的就目前問題進行理智的談判,總和資源各展其長,然后齊心協力的共同推進目標,只不過將科研小組的學術目標換成兩個人對未來家庭生活的向往,這樣總好過開始之后再發現隱患要高效。
“我的想法是如果我們的感情進展順利,在你畢業之后我們可以討論是我留下來在上海工作或者你和我回柏林也好。我們會按照結婚為目標進行交往,組成家庭。”
在西方價值觀中,人在一生各個階段尋找的伴侶是有不同階段需求的。歐洲人平均十四歲開始date,先是不著邊際的約會各種不同類型的對象,享受戀愛過程積累經驗。成年之后感情開始逐漸穩定起來,直到做好準備與一個人組建家庭,攜手共老。菲利普知道自己的觀念太過傳統,在第一次約會就和女孩子說什么結婚成家的昏話。但他自覺已經過了那個享受戀愛,以單純經歷感情為主的年紀。
“你……還太年輕。”
菲利普不需要借助任何的統計學工具就知道這樣漫無目的的繼續下去并沒有意義,他可能并不是京余想要的人,也許那天在Clubbing門外直言讓他不要師生戀的空手道社長更為合適,那種可以陪她徹夜Clubbing,同樣年輕旺盛的男性。
“你說的對。”
相比起他痛苦斟酌的左右權衡,京余更當機立斷。
她垂下睫毛,潺潺流水般不假思索的每一個字從粉紅色的雙唇里涌出來,但砸在任何人的耳里都像是不可承受的瀑布之重。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一段關系的開始雙方必須經過磨合。我們的生活習慣實在是天差地別,就像我想要的男朋友是可以和我一起Clubbing的人,而你的生活像一張火車排班表。我現在還年輕,你說的婚姻和未來對我來說都還太早。我可能今天和這個男生在一起,明天就做好分手的準備。就算老天開眼我能活到八十歲吧,我也無法想象要用余下的六十年去面對同一個人同一張臉的樣子。我喜歡你,但我不想把我的青春花在和你痛苦磨合上,然后你又要走了。”
菲利普愣住半天,學心理學的人果然厲害,她明明是在陳述事實,他的手指卻藏在西裝外套的袖口中微微的顫抖了起來。
“從統計學的角度,因為我只是一個交流學者,結束交流之后回到柏林的概率很大,我們有未來的可能性的確很小。”
一種不知名的情緒讓他說每一個字都飽嘗痛苦,菲利普只能一遍一遍重讀地告訴自己要客觀,自己也要像她一樣做到保持脫離一切的理性。
“是的。”
京余充滿距離感的展眉而笑,像是因為慶祝一件煩惱的終結,她伸手召來穿梭于人群的酒侍。
“既然基于心理學和統計學都得出了最佳方案,那我們就聽從科學一回,還是做朋友。”
她從錢包里拿出紙幣放在托盤上。
“隨便給我們兩杯什么吧,讓我們向友誼致敬。”
爵士樂隊徹夜不休地演奏著,這次是一首比較流行的曲子,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一時之間,酒館里的人都跟著唱了起來。
菲利普聽見京余在嘴里默念,她把英文歌詞轉換成了中文。
你因太過美好而顯得不夠真實,讓我無法移開我的視線。
你像天堂般不可觸碰,而我卻如此渴望留你在我身邊。
如果你能感受到我所感受,就么請你讓我知道你所感受。
親愛的,我愛你。如果這樣對你來說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