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是西摩·舒爾茨,我們這兒軌道故障檢修的負(fù)責(zé)人之一。”
一個身材很瘦、深色皮膚、穿著藍(lán)色衣服的男子面帶微笑,依照習(xí)慣遞出一張印有他名字和代碼的名片。投射在腦海中的印象:行動派,不說廢話的那種人。
“啊,我看見你的一個同事剛剛起飛。”
“沒錯,應(yīng)該是哈利·利弗。”
“這位是薇薇安·英格勒,精神福利部的頭兒。”
此人身著灰綠色相間的衣服,身材偏胖,和漂亮毫不沾邊。印象:憑才能來的這兒,“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還有這位是佩德羅·洛佩茲,這位是查理·維拉諾,這位……”
不出所料,都是些選擇了接入式生活的人,這意味著他可以關(guān)閉自己一半的注意力,但依然能保證言行得當(dāng)。
“……里科·波斯塔,負(fù)責(zé)長期規(guī)劃的副總裁——”
順便插一句。一般來說,副總裁可是個重要角色,他們總是老成持重,不會心浮氣躁。因此面對這位身穿黑黃色相間的衣服、身材高大、留著胡子的男人,他特別熱情地與之握了握手,然后說道:
“很高興見到你,里科。我想在你的產(chǎn)業(yè)多樣化計劃中,我們還會經(jīng)常見面的。”
“然后——噢,對了,我的女兒凱特,那邊那位是德洛麗絲·凡·布萊特,合同法務(wù)部的死腦筋,你必須馬上和她聊聊,因為……”
可不知怎么,在伊娜走過去向布萊特介紹他時,他并沒有跟上去。他正在朝凱特微笑。這簡直太荒唐了。因為她不只談不上漂亮,還很瘦——媽的,瘦得跟皮包骨頭一樣!此外,她的臉也太尖了,眼睛、鼻子和下巴都不好看。還有她的頭發(fā),亂糟糟的,顏色也不過是普通的灰褐色。
真是讓人抓狂,我不喜歡瘦女人。我喜歡讓人想要摟抱的類型,比如說伊娜。這一點對我的每一個身份都適用。
“這么說你就是桑迪·洛克。”凱特用沙啞而好奇的聲音說道。
“嗯哼。和本尊一樣大,而且更自然[41]。”
隨后是一陣停頓,他們互相評估著對方。他模糊地感覺到伊娜在房間對面——當(dāng)然,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正驚訝地四處張望,看他在哪兒。
“不。比本尊更大,但自然程度要打折扣。”凱特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然后做了個鬼臉,這讓她的鼻子像兔鼻子一樣褶皺起來,“伊娜正在瘋狂地向你示意。你最好趕快過去。我不該來這兒的——只是今晚沒什么事可做。不過我現(xiàn)在很開心自己來了。待會兒再跟你聊。”
“嘿!桑迪!”伊娜的聲音比無處不在的、舒緩的音樂稍大,但又如屋里的裝潢一般低調(diào),因而不至于惹得他人不快,“這邊!”
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個問題不斷蹦入他的腦海,甚至當(dāng)“剛才”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小時,他依然時不時走神,無法假裝對新同事們的寒暄表現(xiàn)出興趣。他花了不少力氣才得以保持表面上的禮貌。
“那個,我聽說你的孩子不得不接受矯正治療,真可憐啊。她怎么樣了?”
“周六把她接回來了。就像新的一樣好,甚至更好,他們是這樣說的。”
“你應(yīng)該把她交給‘抗創(chuàng)傷’公司。就像我們一樣,你說是不是,桑迪?”
“嗯?噢!問我可沒用。我這人就是個浪蕩子,所以就算你們問我,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是嗎?真是太可惜了。我本來還想問問你對‘分半學(xué)校’的看法——你知道的,就那種學(xué)生和老師各選一半課程的學(xué)校?表面上看是公平的折中方案,但其實我懷疑……”
“在特里亞農(nóng)?”
“不是。想在今天就體驗未來生活,真是亂套了。”
接下來還有如下對話:
“——我可不會接受一個二手的家。重新給自動裝置編程太麻煩了。有一條結(jié)束友誼的捷徑,就是邀請別人來你家,任他在車道上被困得死死的,因為那些愚蠢的機器會錯誤地理解你的意思。”
“我那些裝置就算只用普通的代碼也能升級。但那兒治安很差,不像在特里亞農(nóng)。桑迪選擇來這兒可真是聰明——我猜他也遇到了同樣的事,對吧?”
“目前我還居無定所,我的朋友。下一次說不定會搬到你住的那地方去。”
還有如下對話:
“你青少年時期是在幫派里度過的嗎,桑迪?嗯?我的兒子一直想加入‘非洲長矛’幫!他們確實團(tuán)結(jié)一心,而且斗志昂揚、品德高尚,不過——呃……”
“死亡率有點高?我也聽說了。從他們把安息日男爵變成迦梨女神后就這樣了。至于我嘛,我正在嘗試把多娜接入‘英勇雄鷹’。我是說,有必要去爭取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嗎?在那場跨種族的婚姻里,必須發(fā)些奇葩的誓,比如那位軍閥說的殺光白人之類的話。”
“‘英勇雄鷹’?你沒希望的。找一些剛出生的孩子吧。去找個溫和的、追隨圣尼古拉斯的幫派。那兒的人壽保險金更低,不妨由此開始。”
還有很多這樣的對話。
但他的目光時不時地(頻繁得讓他有些驚訝)越過正在與自己交談的某個重要人物的肩膀,落在伊娜的女兒那凌亂的頭發(fā)或是瘦削的面容上。
為什么?
最后,伊娜用尖酸的語氣說道:“凱特似乎把你迷住了嘛,桑迪!”
迷住這個詞很恰當(dāng)。
“這一點可以說是繼承了你呢。”他輕快地答道,“主要是我有些不明白,為什么她會在這兒。我還以為這就是個‘見見同事’的活動。”
這個回答很有說服力,那個女孩是個不穩(wěn)定的因素,如果沒有她,今晚的環(huán)境還算中規(guī)中矩。伊娜的態(tài)度緩和了一些。
“我早該猜到你會這么問。我也該向你道歉。不過她懂很多東西。她今天打電話問我晚上有沒有事,說她想過來吃晚飯,于是我就告訴了她派對的事,不然她會跟我嘮叨個沒完。”
“這么說她并不為公司工作。我還以為我有希望呢。她現(xiàn)在靠什么過活?”
“啥都不干。”
“什么?”
“噢,沒什么值得說的。明年秋天她還要回去上學(xué)。是這兒的密蘇里大學(xué)堪薩斯分校。她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該死!”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桑迪已經(jīng)知道女兒的事讓她頭疼,這個煩惱已經(jīng)不是一兩天了,“她要是想去澳大利亞,甚至去歐洲上學(xué),我都可以想辦法,可是……她還把一切都?xì)w咎于她父親送她的那只貓!”
就在這時,她看見里科·波斯塔示意她過去與他和德洛麗絲·凡·布萊特聊聊。于是她道了聲失陪便過去了。
幾秒鐘之后,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在自動吧臺上再點一杯喝的時,凱特來到了他身邊。現(xiàn)在屋子里全是人——有五十多人參加了這次派對——上一次看見她時,她還在房間的另一端。她似乎一直在密切地關(guān)注著他,就像薇薇安一樣(不,薇薇安不再看他了。棒極了,精神福利部要休息一會兒。)
我該怎么做?跑開?
“你要在堪薩斯城待多久?”凱特問道。
“和平常一樣,取決于‘大地—深空’和我覺得我該待多久。”
“你是說,你是那種喜歡到處跑的人?”
“要么到處跑,要么原地休息。”他說道,努力讓這句陳詞濫調(diào)聽上去不那么老土,也不那么嚴(yán)肅。
“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能把這話說得那么真心實意的人。”凱特喃喃道。她那雙深棕色的、極具穿透力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臉,“你一走進(jìn)這里,我就知道你與眾不同。你是從哪里來的?”
在他猶豫未答之際,她又說道:“噢,我知道打聽別人的過去很沒禮貌。自從我學(xué)會說話以來,伊娜就一直告訴我要注意,比如別盯著別人看啊,別指著別人啊,別發(fā)表個人評論啊,諸如此類。但人人都有自己的過去,都放在卡納維拉爾的檔案里,為什么要讓機器知道你朋友都不知道的事呢?”
“朋友這個概念已經(jīng)過時了。”他回答得比他預(yù)想中的要草率……上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卸下防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即便是大罵弗拉克納爾那次——他感覺那次遭遇仿佛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閑聊讓他感到不安。為什么?為什么?
“但那并不意味著朋友不存在,”凱特說,“你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我能感覺出來。而這讓你變得很特別。”
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這位普通、瘦削、其貌不揚的女孩找到了一個接近男人的方法。若是不用這個方法,男人們就不會被她吸引。伸出友誼的橄欖枝,要比接入式生活常見的那種相識更讓人印象深刻,這對于那些渴求與他人建立深厚情誼的人來說似乎很有吸引力。
他險些把腦中的想法說出來,但在說出口前,他似乎嘗到了那些字句的味道,就像是灰燼落在了自己的舌頭上。于是他勉強地說道:“謝謝。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夸獎,雖然很多人不會這么看。不過現(xiàn)在我更加著眼于未來,而非過去。我不是很喜歡之前的工作。你呢?聽說你還在上學(xué)。學(xué)什么呢?”
“什么都學(xué)。如果你能故作高深,那我也可以。”
他等待著。
“噢!去年是水生態(tài)、中世紀(jì)音樂和古埃及研究;前年是法律、天體力學(xué)和手工藝;明年,可能是——有什么問題嗎?”
“完全沒有。我只是想努力表現(xiàn)出欽佩之情。”
“別跟我扯這些。我能看出你在想什么:為什么會有人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我每天都能在伊娜以及她公司里那些所謂的朋友臉上看到這種表情。”她頓了頓,想了一會兒,“也許……沒錯,我覺得是這樣的——嫉妒了?”
我的天吶!她是如何這么快就明白的?對,我是嫉妒她,嫉妒她不必被塔諾威的命令束縛,嫉妒她不用被這個念頭糾纏不休——你在塔諾威每度過一年,都意味著你又欠了政府三百萬美元……
已經(jīng)晚上九點半了。一個聲音突然從自助餐桌旁的墻壁通風(fēng)口中傳出,向眾人通報了時間。伊娜回到他身邊,問需不需要給他拿盤吃的。他很高興。他可以利用這個空當(dāng),想出并非屬于他的,而是屬于桑迪·洛克的合適的回答。
“啊,什么都學(xué)是沒有意義的,你不必非得知道一切,只需要知道該去哪兒尋找就行了。”
凱特嘆了口氣。她轉(zhuǎn)過身去時,眼中有種奇怪的神情。雖然只瞥到了一眼,但他清楚用什么詞描述最貼切。
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