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步(4)
- 陽謀天下
- 朱紫衣
- 3349字
- 2020-10-23 18:23:47
那個所謂的“樊素”是假的,卻騙過了李悅,云子珺想也不用想,便知郡守府正進行著對內部的清洗,顯然不適合他這個外人參觀,云子珺走過一段回廊,便可見著一條銀白的小河穿過那頭的園子。
雪已經開始化了,路上很濕,云子珺走在早已掃開濕雪的小徑上,身后跟著兩個李悅派過來的隨從。
云子珺披著蓑衣快走兩步,來到河邊的小亭上,河水在一層薄冰下緩緩流淌著,云子珺倚欄而立,瘦削的身形顯得格外單薄。兩個隨從不敢上亭子里,在外邊的假石上遠遠守候著,整個郡守府像是一個巨大的牢籠,將山水圈住,也將人圈住,云子珺咳嗽了一聲,雙手按在扶欄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子珺心思忽然沉寂下來,他仰著頭,沉默不語。他的思緒忽然飄回到了過去,一直以來,云子珺都刻意地和他的父親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次來到郡守府,便是對云父的第一次試探,這種試探是兩人長時間冷戰的結果,準確地說,自從四年前云商的不作為之后,云子珺已經對他完全失望。他心中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想要有足以守護任何人的權利與地位,這一點云商永遠也不會理解,恰恰相反,從很早的時候起,云商每一次見到云子珺時,都像是見到一個陌生人一般不加辭色,只是因為云子珺那副可以稱得上是脆弱的身體。
“你不配生在我云家!”這是云商第一次在書房里見他時說的話。
那時的云商的形象便是手持長槊,身披鐵甲,宛如戰神一般。而云子珺卻正躺在妹妹的草廬里一口口喝著草藥,走上三步便要坐下來喘上兩口氣。隨著云商的話,然后緊跟著而來的,只是木氏的一聲嘆息。
云子珺是一塊璞玉,這是他兄長云子韶第一次同他討論戰策后說的話,沒有人能完全看透這個蒼白的頭顱里到底在想什么,為什么眼里從孩提時起便隱藏了一股憂傷,這股憂傷直到一個叫黑衣的老男人的出現,才慢慢地隱藏起來。
若說云子韶是他的軍陣之師,那么黑衣則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陰謀家兼老管家,或者說扮演著類似于父親的角色,云子珺在過去的四年里的每個計劃,都大大小小有著黑衣的影子。沒有人知道云子珺是如何結識的黑衣,黑衣又是為何心甘情愿的默默守護在云子珺的影子里,所有人只知道那天陽光明媚,云子珺從大街上牽回來一個蓬頭老乞丐,于是便有了黑衣。
今天的大夏早已不是百年前幾乎使北秦滅國的那個大夏,甚至不是云子珺祖父時代的那個大夏,夏國垂垂老矣,節度使擁兵自重,北秦虎視眈眈,而今的宰相公孫吟懦弱無能,親宦大權獨攬,大河以南連續兩年的大旱,將大夏的最后積蓄榨干,土地兼并嚴重,流民傾野,江山風雨飄搖,而年邁皇帝陛下依舊沉迷于往日的輝煌中,所看到的依舊只是繁華的京都。
亂世就要來了,任何一個同時在京都和京都外的千里無人煙的荒野同時待過的人都會忍不住感慨道。
云子珺不愿做一個旁觀者,然后同野草一樣被人砍去,因為他還有一個計劃沒有完成,雖然這只是一個殺人與結盟的計劃。除此之外,他對于未來的想象,還是一片空白,他甚至感覺到了自己疲憊的身體一日日衰老,雖然依舊年輕,卻無可阻擋。
“云公子,要再去別處走走嗎?”一個仆從走上亭子輕聲說道,驚醒了沉思中的云子珺。
托云子珺祖父云昰將軍的功勞,云家此時在官場之外的名聲還是極好的。
云子珺微微一笑:“我自己走吧,你們不用跟著了。”
想必是李悅早已吩咐過什么,仆從沒有再說話,只是躬身輕輕地退了下去,很快消失在回廊那頭。
這是一個很大的園子,背后靠著一座小山,云子珺沿著曲曲折折的小徑向里行去。江南的冬天即使再冷,也不缺生氣,只是偌大一個郡守府的后院缺少有人來往,清凈如隱世之地,就算偶爾響起幾聲鳥叫,也看不見鳥在哪里。
云子珺走過一座小橋,忽然看見假山邊竟有著幾株江南甚是難見的藥草,乃是靈君托他找了許久的,便問一旁像是在看護的小童:“這是你家主人種的嗎?”
小童穿著厚實的大襖,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看見是生人,朝云子珺嚷道:“這是我今年春天在路上撿的種子,公子的先生還說是很難見的藥材呢,就讓我在這里找塊地方種下了。”
云子珺笑道:“這么說,這些都是你的嘍?”
“當然!”小童得意地喊道:“您一定是大公子的客人吧?平常大公子是不讓別人來這后園的,只有我不用大公子允許便可隨意進出來照看這里的花草呢!”
云子珺蹲下開玩笑似的道:“這可是好東西!那我拿些東西和你換,你可愿意?”
“什么東西?”小童狡黠地看著云子珺問道,“你既然是大公子的朋友,一定很有錢吧?可不能拿些便宜東西哄我!”
“有錢?你說呢?”云子珺攤開手,苦笑道,“你看我像是一出門便帶百千兩銀子的人嗎?”
“怎么不像!”小童從上到下把云子珺看了個遍,忽然又轉口說道,“不過,既然你是大公子的朋友,便采些去吧,反正到了時節,府里也沒什么人用!”
云子珺從小童手里接過一個籃子,小童自己手里也提了一個,說不能便宜了他白得,并且好的藥草都在樹林子里,要一起采藥才行。云子珺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一直抑郁著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于是和那小童約好一刻鐘后回到這里,便進了種藥的小樹林里。
……
云子珺擦了擦額頭的微汗,這是半刻鐘以后,他靠坐在一塊大石后的石椅上,心想要歇歇了,正這時卻聽見哪里傳來一串腳步聲。
不是那小童的腳步聲,聲音雖然很輕,卻明顯是個大人踩出的聲音。
“你遲到了。”不久后一個男聲說道,聲音聽起來倒有點耳熟。
“你在這兒等了很久吧?”是大石后的一個女人發出的聲音,說的這句話讓云子珺聽了有些尷尬,想是有人在此約會或者偷情,正打算起身溜走別壞人好事,卻剛一起身他便猛然停下來。因為那個女人又說道:“你這時候來,是因為神教又有什么新消息?”
“有一封信,是那個人給李子興太守的,也抄了一份到這里來。”
“他還說了什么?”那女子有小聲問道。
云子珺悄悄離開,剛一動,便聽見大石后那個男人喝道:“是誰!”
接著云子珺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見一縷劍芒刺向云子珺,云子珺倒在地上一滾躲過劍鋒,還未等站起,便感覺脖子上一陣冰寒,一把劍無聲息地抵住脖頸。
那女人沒有走出來,只問:“是誰?”
云子珺看著脖子上的這把劍,也不看劍的主人,苦笑道:“想不到,又見面了。”
荊遠看著云子珺一會兒后,面無表情的朝石頭那邊道:“一個朋友。”
“朋友?你也會有朋友?”那個女子驚疑不定地問。
荊遠把劍收起,朝云子珺輕聲道:“你走錯路了,小心點。”
還未等云子珺說話,大石那邊的女人又道:“荊先生,你還在等什么?他聽見了我們的事情!”
荊遠搖頭道:“我不能殺他。”
回答荊遠的卻是一支弩箭,直射臉色蒼白的云子珺,黝黑的箭頭泛著青綠的光芒。
鐺!
荊遠揮劍撥開弩箭,弩箭的力道并沒有當初王歡的弩箭強,因此被很輕巧的撥開飛進幾丈外的灌木叢。荊遠皺著眉頭轉過身來,道:“我說過,你不能殺他。”
那女子現出身形來,原來是個丫鬟打扮的少女,穿著粗布衣裳,不施粉黛,怒極尖叫道:“我說殺了他,你忘了大人的意思嗎?他聽到了我們的事情,你不殺他,是要造反嗎!”
荊遠向那女子踏近一步,一支弩箭在電光火石間刺向云子珺胸口,荊遠長劍一挑,弩箭扎進右手邊的樹上。荊遠此時已經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向那女子踏近兩步,女子這時才忽然想起此人并非是她的下屬,不是她能招惹的,看著荊遠再次尖叫道:“你干什么!”
那女子說著手一抖,弩箭不偏不斜的飛向荊遠,荊遠揮手擋開,又近了兩步。這是三連發的弩弓,女子把這張弩扔在地上,從袖中滑出一件精巧機關,朝荊遠喊道:“你不要過來!他跟你是什么關系,你要如此維護他!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
“在很久以前——”荊遠向前邁了一步,懷念似地說道:“我是持劍的游俠,現在也還是。”
此時兩人間只隔四步遠,荊遠沒有再向前,只是說道:“他曾借給我一千兩金子,我便答應了會幫他殺一個人,所以我不能殺他。”
女子冷笑道:“太守大人給你的賞金只怕已過萬兩了吧?”
“你不懂。”荊遠嘆息了一聲,“我不是殺手,只是游俠。”
說完,再次揮劍。這一劍仿佛流水一般沒有任何聲響,云子珺只看見長劍再次收起,那女子捂著喉嚨上的一抹鮮紅到底,來不及發出一絲聲響,除了下意識地按下了手中的機關。
這是云子珺第二次看見荊遠受傷,雖然看不見傷口在哪兒,荊遠用劍劃開了小臂上的肌肉,從里面取出一根發黑的針來,然后默不做聲地從袖中取出一粒藥丸吞下后,向云子珺說道:“一千兩金子已還給你,自此我和你再無瓜葛。”
云子珺這才冷靜下來,也不回答他,默然轉身往回走,卻聽見荊遠在他身后又說了一句話:“你出門還是小心些的好,如果有人有心殺你的話,你已經死一千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