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其林餐廳。

法式大餐的味道倒還罷了，唯獨“慢”這個特色在世界料理界一騎絕塵的突出。

距離落座已經過去一個半小時，主菜這才姍姍而至。

顧淵叉了一朵點綴用的西藍花送進嘴里慢慢地嚼，咽下之后便把盤子推了推，那只暗紅肥碩的龍蝦孤單地躺在盤中，看來是得不到臨幸了。

“最近胃口還是很差么？”

程末央眼前的意面同樣沒有動過，交叉著雙手憂愁地看著顧淵。

“好了很多。其實晚上吃過一頓了，還沒消化。”

顧淵將掉落的碎發別到耳后，“不用擔心，等后面工作展開，忙起來體力消耗大，胃口自然會好的。”

“宿宿，你的厭食癥一點也沒有好轉，對不對？”程末央聲色低沉，帶著砂音，配上若有似無的鋼琴背景樂，恰到好處的優雅。

“吐得還厲害么？多久吐一次？”

顧淵不甚有底氣地搖搖頭：

“沒有，真的好很多了。現在只是吃得少，但還是能吃的。經期正常情緒也很穩定，很久沒有吐過了。”

“真的么？”

“真的....”顧淵低垂著眸子，盯著盤中龍蝦的須子。

“宿宿，你說謊的時候就會假裝淡定。你很聰明，但是騙得了別人卻騙不過我。”

“。。。。是。”顧淵輕輕嘆了口氣：“其實不算騙你，剛才會吐不是因為吃了東西，而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么？”

“。。。。因為坐不慣街車。”那該死的大摩托！！還有那神經刀的摩托車手！！！

“....于也的那輛？”

“嗯....”

程末央不再說話，靜靜端詳著女孩兒俏麗的臉，像在賞析一件藝術品。這件藝術品在他面前向來如一汪安靜的湖泊，不哭，不笑。但剛剛說到街車的時候，眸色卻有明顯的改變，映著燭光閃閃發亮，這件精致的藝術品也仿佛瞬間有了靈魂。

街車....

于也....

關鍵詞到底是物還是....人？

“時間不早了，送你回去吧。”

程末央突兀地叫來服務員買單，一頓十三道菜的法餐沒吃一半便宣告結束。好在沒有吃完，不然顧淵可以直接回警局開會了。

照例把顧淵送到小區門口，程末央沒有下車，他的分寸感要求他連小區門都不要跨進。

“進去吧，到家給我發信息。早點休息。”

“好的。末央哥哥，晚安。”

回到家，躺倒在床上，想起要充電，這才從包里翻出手機。

嗖嗖嗖嗖嗖。

瞬間涌入的大量未讀消息讓顧淵一時不太適應。打開微信，原來是勾兒組群聊。

于爺——“報位置報進度報動向！”

猴子亮閃閃——“今晚我值夜，空曠山野好寂寞~~嚶嚶嚶~~”

拐棍兒——“寂寞寂寞就好~說不定會有女鬼來陪你春風一度~~”

村頭張柏伯——“剛把法醫鎖進解剖室！下班睡覺嘍！”

獅子狗——“我快被蚊子分尸了！”

............

閑言碎語一大堆，有效信息寥寥無幾。

顧淵沒有心情加入群聊，她下班了，回家了，此刻只想放松，不想再和白天一樣八面玲瓏地配合演出。

于爺——“怎么就這么幾個喘氣兒的？都睡了？”

............

于爺——“人呢人呢人呢？”

............

這于隊深更半夜不知道發的什么神經刀，一邊說著抓緊休息，一邊拼命在群里發信息。

顧淵腦子處于停擺狀態，睜著眼睛無神地望著蒼白的天花板。

“海賊王！我當定了！”

手機鈴聲震得人太陽穴爆鼓。

顧淵軟綿綿地翻過手機——是于也。

要不要假裝在洗澡？接么？不想接....

算了...好歹是頂頭上司，還是接吧....

深呼吸，重啟聲帶。

“喂？”

“失聯啊你！”隔著電話，于也暴躁怒吼中帶著幾分奶氣，聽起來并不可怕。

“。。。。于隊，不是你說要抓緊休息的么...”

“你是刑警！24小時都要保持警覺！時刻讓組織知道你的動向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唔....”顧淵軟著嗓子答應得漫不經心。

“合格的勾兒組人要做到第一時間回復信息！時刻保持手機通暢！這不是壓榨你的勞動時間，剝奪你的休息權利，這是你的職業性質！”于也似乎很煩躁，噼里啪啦的不斷說教。

“好的，我會注意。”

顧淵的聲音有氣無力，聽得于也一陣心軟。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兒，只是看她和程末央一道離開，躁郁情緒一觸即發，敏銳的第六感莫名擾得他心浮氣躁。話一出口也感覺自己既啰嗦又煩人。

“你在哪兒？”

“家。”

短短一個字，總算讓于也踏實了不少。她應該很累吧，剛剛吐成那個樣子。

“行了，早點休息吧。明天分析會不要遲到。”

“好的。警察叔叔，你也不要熬夜，晚安。”

晚安，警察叔叔。六個字的余音繞梁三日，盤桓在耳中久久不散。三十歲的人很抗拒“叔叔阿姨”這樣的字眼，很怕自己不再年輕。如今聽來，好像還不錯。。。

于也撓撓頭，看來自己這段時間是閑得荷爾蒙錯亂了，怎么就突然父愛泛濫了？

算了，也許每個警察都會對第一個親手解救的受害人懷有特殊的責任感吧。可憐的招人煩的老父親心啊...

呸呸呸！連媳婦都沒有怎么就想養閨女了？！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于大隊長止住野馬似的思緒，調整姿勢重新將目光投回到現場照片上。

凌晨兩點半。

顧淵掙扎著起身走進衛生間，一件一件脫掉衣服，細細卸妝，打開噴頭沖洗身體。

清潔，護發，面膜，潤膚...每個步驟按部就班，像臺無情又精密的系統機器。

她不想做這些事情，她很累，她想睡覺。可她無法停止。

為什么一定要這樣！為什么一定要做這些！停下來！停下來！

手里的瓶子猛然砸向鏡面，崩碎的玻璃渣子映著燈光璀璨地飛向空中，乳白色的液體順著平滑的鏡面帶著殘忍的嘲諷緩緩滑落。

胸膛起伏，大口喘著粗氣。顧淵閉上眼睛，像被其他鬼魂附體般無法控制自己的手，重新拿起另一瓶乳液，繼續機械地涂抹。

鏡中反射出女孩兒的軀體，卻反射不出她的靈魂。魂飛了，魂散了，不過是借尸還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