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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有無中(三)

  • 久居君心
  • 董正顏
  • 3173字
  • 2020-10-23 22:39:55

我是在后來的歲月中才明白父親的話。

隨之進長安前,太子在東宮安排了一場晚宴,意是與曾在軍中的友人們再聚一番,半年的時光才讓太子想起軍中的友人嗎?我不得而知,只是在帖子收到手中時心中激蕩不已,我也許能去看看林跖。

我告訴韓氏我已被太子邀約去東宮,她似也覺得這是去看林趾近況的好機會。她費力地撐起身子,一旁的丫鬟立即為她背后放上被子墊著,那時的她病情有所好轉(zhuǎn),只是還需再臥床休養(yǎng),久病之下她的皮膚白得有些凄涼,她的眼睛不大,卻很美。

她迎著光看著我,道:“夫君,或許太子可以暫時投靠。”

我到東宮時正是天光微熏之時,南央安泰亦是剛剛趕到,我們一起往晚宴設(shè)地走著。安家是前朝大族,一直在做世事的尾隨者,也并不十分彰顯,只是這樣一個大族卻能存留至今,且顯赫不減,很難說他們的處世原則有問題,雖背離現(xiàn)世多數(shù)爭名奪利,但這也算智慧,謝家或許也想效仿,只是有人一直懷疑他們的居心,大風大浪中做過世事的掌舵人,想要在風雨息平后退居,恐怕攪起風雨的人不會同意。

“林兄家的小郎君似乎已被皇上招入宮中做皇子皇孫們的侍讀,看來此子前途無限啊。”安泰似真誠地道。

“也是皇上賞識。我父忠于皇上也是天下皆知的事,皇上許是念及我父的忠心,想要提拔后人也是難免的。謝家重旭也即將入宮做皇子皇孫們的教習先生,也是皇上念及當年謝家對高祖的相助。或許日后安兄家的孩子兄弟也會被召進宮,我倒是要在此先恭賀安兄了。”我并未細致地去看安泰的神情,能在安家數(shù)子中成為最出色的一個,并不會將自己真正的神情展現(xiàn)在這孤魂野鬼堆壓起來的九霄宮。

“皇上一直以來倒是十分照顧前朝的大族。”我輕聲道。

皇上連謝家都信不過,更遑論你一個安家,我林家忠心至此卻被疑心,又更遑論你一個安家。

“倒是如此。”安泰笑道。

我不知道安家會如何選擇,他們或許也早已意識到皇上年老多疑,可前朝大族這身份怎能讓日后的帝王安心?他們是該早做打算了。

東宮只是一個稱謂,太子真正居住在九霄宮里的東北之位,一座由大小數(shù)百樓宇連亙而成的宮殿,原本喚作孤鳴宮,誰也不知道前朝的來過皇帝是怎么想的,竟給日后繼承大統(tǒng)的子孫們一座如此命名的宮殿,不過大略也能猜出許多。做太子皇子,在眾皇子公主中雖面上受人尊敬,但實際上每一個兄弟姐妹都不敢真正與之交心,一個太子連農(nóng)家里兄友弟恭,和睦一堂的感受都沒有,又怎么不是“孤鳴”于宮中?這名字終歸因為太過寒涼而被高祖下令替換。

晗陽宮。初辰晨之陽,所有的美好與希望盡數(shù)含在這二字之中。

不過深宮里,兄弟斗爭中勝利的那個人如何有資格住在這寓意美好至極的宮殿中?

文字和其寓意被人創(chuàng)造出來,而后被做為掩蓋其丑惡的工具橫加利用,文字又何其無辜。

我踏著漢白玉的宮階,幻想著前朝太子被斬殺在此的場景,我雖沒見過,可殺人我見過。孤鳴宮的主人被拖出來,和他的妻兒先后被殺,他的兄弟們在戰(zhàn)場上擁兵而起,誰又能想起孤鳴宮里的他呢?這宮階的某些地方或許還留有他的血跡,這千宮百殿的九霄宮中,有幾個地方?jīng)]染過血?

受邀參加晚宴的人也就四人,慶彥、安泰、我還有太子在軍中的好友,鄉(xiāng)人何轅生。

其間太子長子來過一次,身后跟著林跖。林跖快五歲了,分別半年與我更加疏遠。太子叫他來我面前,他更是磨蹭了一會兒才來。

那是我的長子,待我卻如同陌生人一般。

“父親。”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了揖禮,“母親的病如何了?祖父可還安好?”

“你母親的病已好轉(zhuǎn),已經(jīng)能下地行走了,你祖父也十分康健。”我道。既便心里再欣喜我也很難做出一副歡欣的樣子,父子就別初見,他言辭禮儀十分恭敬,我也是一副嚴父面孔,即便是外人也能看出我們父子之間并不那么親厚。

我還是太刻板了。可我也十分拘束,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與林跖相處。

他抬起頭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而后道:“父親可還好?”

聲音有些緊張,顯然他怕我,卻又試圖改變我們之間短暫的冷場。

我本想說好,卻被太子打斷。

“林小郎君是想回家吧。”

林跖第一次流露出一絲依戀地看著我,在這孤立無援的地方,他能依靠的只有我。他本想點頭說是。我卻搶先一步道:“犬子在宮中受皇恩厚待和太子皇孫的照顧,比在家中更安然,即便想親人,也是更想在宮中受教。”

林跖立時微低下頭再也沒有看我,單薄的身子立在我身旁,林家三代都是這般瘦削的身材,每一代父子間都有著一層隔閡,只不過,我們之間似乎會越來越深。

我想我是真的傷害了林跖。他一個孩子本以為父親是來接他的,燃起的希望卻被我生生澆滅,在這場大人的陰謀里,他不懂如果他點頭了會生出多少事端,一個五歲的孩子的認知恐怕只是我再次拋棄了他。

林跖隨著皇孫告退,那孩子那天穿著藍衫,背影孤零,本來一個孩子童年關(guān)于父母的事情大約不會記得十分清楚,即便是與父母有什么吵鬧也會在以后長久相處中淡忘,可偏偏,我們前沒有相處的時光,后,后來的時間也不多。

太子吳韌,參軍時給自己起了一個別名武辭刃,倒是個別巧的名字,吳氏王朝是個極會運用文字的王朝,上至皇帝太子,下至妄圖附和的朝臣,似乎都得對文字了如指掌,運用的爐火純純青。辭刃?到底是誰拿起了屠殺的刀,竟那般大言不慚的給自己取了個歌舞升平的名字。

這場晚宴的最終目的便是拉攏,這個太子有些急躁了,尤其是他有個那樣的父親的情況下,我忽然想起韓氏告訴我的話,太子或許可以暫時依靠。

晚宴回家后向父親說明了此事,父親坐在書案另一邊的高椅中,聽了我對太子意圖的表達后,父親問我:“你認為太子此番做法是為何意?”

“太子雖未至而立之年,但在軍中時便不是莽撞之人,如今這么生硬的拉攏,似乎有些怪異。”我道。

父親點點頭,道:“左右不過一場局,進了讓人不高興,不進更惹人懷疑。只是不知道他們有什么打算。不過那個位子,會吸引有些人。”

我知道許多人覬覦那個位子,卻不知道那位子究竟有什么好坐的。

“人心很好利用。”父親說,“跖兒怎么樣,看著可還開朗?”

“不甚,他想回家,卻被我拒絕了。父親,我覺得我有些無能為力。”

“你知道的,在這方面我?guī)筒涣四闶裁础!备赣H道。

夜里韓氏回去依舊詢問了林跖看著是否心情舒暢,我騙她說小孩子就喜歡和更多孩子玩,卻忘了韓氏是林跖得母親,比我多與他相處了四年。

她雖表現(xiàn)的很相信我的話,卻在最后我去吹燈時喃喃地道:“跖兒雖貪玩,但夜里若不在家沒人陪著都不敢睡覺,哭啼的不成樣子。還有,他氣性傲,與那些皇子皇孫在一塊怎么能高興。”

我想起林跖跟隨在皇孫身后,背挺得筆直,小小年紀倒傲氣至此,確實很像我父親和母親,可時間,很可怕,人的變數(shù)最大。

隨之來時已是深冬時節(jié),一如他往日做法,一匹馬,一輛車,他驅(qū)馬,車里坐著他的夫人,長安之行似是他們的一場游玩。他不是癡傻之人,朝廷的意思他明白,可卻依舊這般恣意,這世間少有人能如此通透卻又處之自在隨意的人了。

“潯州謝家的謝隨之著實不是世間難得之人。”許多人都在夸耀著他,有只看到他被邀進宮中的榮耀,有的是看到他真正處境的明眼之人,不論哪種都在夸著他,有真心亦有假意,有的真心我聽成了假意,有的假意我聽出了真心,可不管如何,隨之不會在意這些。

謝重旭一入長安便被宣入九霄宮,賜居宮外上林館,我是次日下朝時才遇見他的。

白衣?lián)Q成了淄衣,不過卻比別人穿出了幾分干凈透徹。

“謹言,你家小郎君尚好,我會好好教他的。”隨之站在宮門處等我,只為告訴我這個令我心安的消息。

我向他道謝,卻又要防著宮中的耳目,只是輕描淡寫地道:“有勞謝先生了。”

隨之懂得我的無奈,他微微一笑眼中盡是了然。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晗陽宮很好。”他說。

“我有幸受太子之邀去過,亭臺樓閣,宮林殿羽,的確美輪美奐。”我道。

隨之微笑不語,我亦是開言告辭。

以后的事情誰都說不準,但人可以安排事情朝自己想要的方向發(fā)展,誰都可以,太子當然也可以。

“父皇讓本宮假意拉攏諸位,只是本宮不愿如此,父皇老了疑心太大,本宮左思右想覺得諸位不是意圖反叛之人,可即便本宮不做,父皇也會讓其他的皇弟去做,本宮認為還是告知諸位是好。”那日晚宴,太子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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