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有無中(一)
- 久居君心
- 董正顏
- 4866字
- 2020-10-23 22:39:55
“什么是應得?什么是不應得?”我問。
“所謂應得、不應得,沒有什么說法,你認為是便是了。”
他說話時還醉意朦朧,一腳沒踩穩撲倒在河岸旁,手中握著的酒壺順勢也倒在地上,壺中酒嘩然倒出,盡數落入撫柳河中。
我大約也是喝多了,順著河岸坐下,但頭暈眼花地坐不住,便抱著酒壺躺在地上,一口倒了半壺酒。躺著喝酒是最難過的,因為那辛辣的東西會一個勁地往鼻子里鉆,喉嚨也受不了一下子涌入的酒,倉促地將它們送入腹中,然后滿腔都是烈辣的疼。
“我要去長安了。”被烈酒刺激,我的意識短暫復蘇了一下。
他悶悶地“嗯”了一聲,大約是根本沒聽到我在說什么,一身白衣沾了許多土,若在平時,他必是極其愛惜白衣,可醉酒后卻要另當別論了。
兩個大男人就這樣醉倒在撫柳河畔。我這人一生過于拘束,只是在與他相處時才能得他一絲逍遙靈氣而恣意一點。
他姓謝,名重旭,字隨之,好飲酒,喜白衣,生性無拘無束,對任何事情似乎都是懶懶地,如同不系之舟,隨心隨意,任意東西。只是現在想來,他的一生就如同春芽初發的柳條,隨風飄搖卻又永不失盎揚生機。
一個人的逍遙并不靠酒來做演,可逍遙,多數又與酒相關。
我是在第三日去長安的,潯州距長安路途遙遠,父親召我快速回長安,說是為我謀了差事,想我個無功無名的卻能在未來成為長安官吏,不慶幸是假。
隨之前來送我時,贈了塊雕鶴的非白石鎮紙,我收下離別之禮還沒來得及說句道別的話,他便散漫地駕馬而去。
回長安后我才得知父親為我安排了一門親事,當朝右相之女韓氏。這場婚姻就如同一場你情我愿的交易,都能得到些好處,誰也不會吃虧。
成親那日,她將遮臉的團扇拿下時我便知道,她也是不愿嫁的??捎帜苋绾危窟B我自己都無能為力。
父親有從龍之功,而左相又是朝堂新貴,兩家聯姻似乎好處濤天。有時候看一場戲,戲里人似乎永遠也看不清形勢,只一味那樣錯著,讓戲外的人看著著急萬分又無可奈何。
韓氏是個宜家宜室的好妻子,我刻板慣了,只冷眼看著她操勞內宅,認為那是她身為一個妻子該做的,不止我,這時幾乎所有的男人以及女人自己都是這樣認為的。
歷史能證明,就算再無端的朝堂,再混亂的年代,再一般無二的年月,總會在茫茫俗人中出那么一兩個與常人不同的,受人崇敬且無法企及。
隨之是那樣的人,而我,一直都愿做個俗人。
我的嫡長子是在冬里出生的,父親格外高興,為他取了“跖”做名。長子跖滿月那天隨之夫婦派人送的禮品剛到。
我打聽了一下,才知他夫婦二人在去年春里已經搬到秋鳴山中去了,人如野鶴隨閑云,大約就是如此了。
我的長子滿一歲的時候,我受旨為先鋒與西戎交戰。韓氏在得知此事后的幾個日夜幾乎未曾闔眼地為我縫制寒衣,我每每看著她倚坐在窗邊的塌上借著天光或點著蠟燭為我縫衣時,便會疑惑不已,這女人分明只當我是夫君,情意并不深長,何必這般用心地縫衣?交給仆婦去做豈不更省心力?我并不了解女人,也并不用去了解。
大軍在永盛十六年正月十七受皇上踐行大禮后離開長安西去戎狄。大帥是長安師家國公,已年逾六旬,將軍是師國公的長子慶彥,左先鋒是南央安家長子泰,右先鋒便是我,長安林家獨子固。底下將領多有新入軍營的貧家兒郎,而我,似乎是最是格格不入,一個文臣之子,竟入武行。
我手底下的隨行兵有一個來自開陽姓武名喚辭刃的,是個很出眾的少年,眉目間具是常人無法企及的氣勢,每每我領將命帶兵殺敵時,他總是比旁人更拼命,在所有人都殺紅了眼時,他卻能保持清醒,將自己保護的極好,這人身上多少有些急于求成卻不愿以生命換前程的意味。
武辭刃升的很快,一年之間他已從隨兵升為我的左副使,這種人才我樂得提攜,只是并不明顯,因我總會極為嚴厲地訓斥他,夸獎只會在他低迷時。武辭刃倒也是個妙人,我訓斥他雖有時反駁一二,但后來便是默默領斥,在軍中,無人能反駁上級的話,他卻似后來才知道。
這場仗打的并不順利,從永盛十六年到十八年,戎狄與我軍僵持了整整兩年,誰也沒得便宜,虧倒是都吃了不少。
永盛十八年十一月初九夜,漫卷了七天的大雪繼續下著,帥帳里的師國公秉燭細細地看著地圖,而我們則沉默地喝著碗中酒,時而嚼幾口牛肉,火盆里的木柴被火灼燒間偶爾發出似生命被折斷的“嘭嘭”聲。戎狄已經消停了七天了,即便我們打上門去他們也并不應戰,緊閉的城門在風雪中喧囂著他們的詭計,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得不防。
我們據守的不動關兩面矗山,一為開山,一為犁山,統稱雙屏山,內里直入邊城雙屏城??此埔环虍旉P萬夫莫開,卻抵不過戎狄那幫蠻子的蠻性子,如若他們按不動兵,那就必須防他們繞山而入。
大帥師國公從燭光的陰影中抬起頭來,布滿溝壑的面龐處處透著久經沙場,統領三軍的肅冷威嚴之氣,他微微抬了一下食指,在地圖上點了一處地方,道:“開山以北的峻寂峽地。命人準備三萬幌兒兵?!?
這是要防著那邊。當夜武辭刃帶兵五百偷偷前往峻寂峽地探路,果真見戎狄正在收帳篷,原來戎狄是準備慢慢潛到雙屏城發起突襲,因而他們白日潛行,夜里搭帳,夜里甚至連火都不敢點。武辭刃根據鍋灶略摸估計了戎狄此次約有五萬人潛行,他在峻寂峽地繼續看著,亦是先譴人回了大營搬兵,想趁夜將毫無防備的戎狄一舉拿下。
武辭刃派的人回來回稟后,大帥先是打發人下去,又譴了人去追回武辭刃。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師國公的真正意圖,也清楚了戎狄所謂的詭計。
那場仗贏得很漂亮,本來戰場只與士兵有關,可這場仗到最終卻落了個屠城,只因當朝三皇子不慎被戎狄擄入軍營。
戎狄本想虛幌一槍,做勢欲南進雙屏,實是謀我軍派兵北殺時突襲不動關。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大帥先是借著漫天大雪難以辨認的時機,著五千將士帶著三萬幌兒兵北去峻寂峽地,幌兒兵是用枯草及樹枝做的假人,罩上軍衣,讓在漫天鵝毛大雪中不敢隨意進距離觀察的敵兵難辨真假,天時地利皆具,那夜,以為城中防守松散,人手不足的戎狄突然發難,卻不想盡數中了雙屏城外的大埋伏。兵不厭詐,戎狄內給不足,擅長打快仗,卻被我們耗了兩年,多少有些急了。當初武辭刃根據鍋灶判斷敵軍人數雖是行軍打仗慣用的方法,但到底不能過于相信,到后來他自己也是悟過了其中的計算,才同意撤退的,只是撤退過程中出了差錯,被戎狄人逮住了。
武辭刃被捉的消息傳來時,大帥正準備大擺慶功宴,聽到探子回報后登時變了臉色,立即吩咐師慶彥帶我與安泰帶兵去投降了的戎狄城要人,順便,屠城。他是三皇子,誰能早知道呢?
戎狄雖蠻,卻講究誠信,得知我們來要人便恭敬地將武辭刃等人送了出來。我默默地看著那群戎狄的錚錚鐵漢和毫不知情的武辭刃,攥緊的雙手一點也不想張開。
我不知道是怎么面對戎狄將領們驚惶憤怒的目光的,我也不知道是如何冷眼看著無辜百姓被殺而依舊面無表情的,我只知道那時我想到我早逝的母親,機關算盡不知疲憊的父親,白衣恣意逍遙的隨之,還有我牙牙學語的兒子,以及,光下執針的韓氏,還有許多我見過的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我很想知道如果他們面對我所面對的情況時,會怎么做?阻止?憤怒?絕不允許?
三皇子入軍中時皇上就下過口諭給師國公,若是皇子有難,不論如何必得?;首影踩?,而后屠城為祭,洗卻皇子身上的晦氣。
呵!看著武辭刃滿臉的不可置信與不忍,我忽然想到或許這是他父親真正想要教給他的,身為皇子,甚至帝王的永不能輸的天命。若是他不曾大意被捕,這城中必是一番戰后的安寧。見識過無數平民之血從馬掌旁靜靜流淌而過的皇子,或許會成為愛惜人命的好皇帝,亦或許會殺戮成性,我不知道永盛帝想要一個怎樣的皇帝來接替他的位子,卻知道這場殺戮必會牽繞進這少年一生的夢境與獨處的時光中,不論他是否會成為帝王,他都會與這些冤魂相伴一生。
我忽然很想我離開時才長出三顆牙的兒子,像極了白白胖胖的糯米團子,抱在懷里軟和的很。民間有殺人損后世陰德的說法,所以戰場上我雖身為先鋒卻極少殺人,只為為我兒子積些德,可我指使士兵殺敵,又損了多少人的后世陰德?
班師回朝是在熬過了寒冬的三月,大軍走了四個月終于在夏末回到了長安,皇上賞賜無數犒賞將士們,同時立三皇子為太子。我無心軍中大宴,喝了酒后便騎馬回家。
我剛到林家大門外便看見一個外穿藍色夏衫的小郎君與我父親同立,看到他的第一面我就知道,那是我兒子。
林跖與我不熟,有些怕我,即便我好幾次聽到他用驕傲的語氣給小廝炫耀我是如何英雄蓋世的,他還是不太敢與我親近,我錯過了兒子成長的時光,讓他不敢隨性依賴,如同有一次他淘氣地爬到墻頭不敢下來,即便他看見我就在下面站著,卻依舊哭喊的叫著他的母親和祖父,父親在他心里,或許只是童年成長中母親口中的立于天地的好男兒,卻不是他心中能救他于危難的保護者。
我成了我父親那樣的父親。我在林跖面前不茍言笑,即便想要逗他,我都難以面對他那張似乎在看陌生人的臉,我總會想起他小時候每天都粘著我,我不抱他,便哭鬧不止。在他的成長中,那個在還未開智時依賴的人早已被忘卻,為了那些軍功,使我的兒子疏遠我,我不知究竟是該還是不該。軍中鍛煉的我眉目間有了殺氣,這樣的我比我父親更會讓孩子害怕。林跖很喜歡他祖父,我不知我父親原也是可以喜笑言開地與孩子玩鬧的。
韓氏依舊如同其他婦人那般平靜地過著深宅生活,這么多年,除了赴宴她幾乎沒出過二門,若是我在這一方深宅里拘著,必會喘不過氣的。有時我會在她熟睡是偷偷探她的鼻息,我想知道每日睡在我枕畔的人,我兒子的母親,究竟是不是一個活人。
我不必終日去軍營點卯,在家帶著林跖轉悠的父親越加對我不在意,若是以前見我游手好閑他必會叫我去書房,然后狠狠地訓斥我一番,如今卻不曾。
父親是在讓當了父親的兒子自己去選擇如何承擔,我知道他是何等奸詐,亦是知道他比旁人多的智慧。
在我閑散地在家呆了一個月后,終于決定去潯州尋故人去。向父親稟明后我便出發了。出發那天,韓氏依舊是拿了她才縫好的衣服予我。
從長安到潯州的路我早已經過數次,只是這次與任何一次都不同,景不同,人不同。以前雖生的死板,但一旦離家遠行必會心生欣然,終究是少年人心意,可如今年歲也長了,生死亦是經歷過,見過那么多人血的人,多少也與以前不同了。
我沒有去秋鳴山,因為我在途中無意間的勒馬停留,便不想走了。
煙雨畫樓,亭臺新綠,簪纓易留。那天飄起了早秋微雨,我在客棧門外勒馬,無意瞥見她橋上路過,綠羅新衣白紙傘,只是“衣香人影太匆匆”,待我從愣怔中回過神來時,她已難尋。
她是我心上求的人的。我費勁心力尋她,一尋就是一個秋天。
那天是小雪,我在樓上飲新酒,仆人打簾間我無意又瞥見了她。鵝黃色的對襟大披風襯得她白極了,依舊撐著那把傘,卻依舊有雪飄到她發上。
良家女子鮮少有常在街上走動的,即便有也只是如她一般匆匆而過。沒有一個女人有她那般開朗明快的氣質,那是一個鮮活的女人該有的氣質。
我沒有去與她結識,而是收拾了東西回長安。
在回長安的路上家里傳消息來,林跖被皇上接進宮中做諸位小皇孫的伴讀,父親希望我盡快回長安。
我精明一世的父親終究是明白了坐在龍椅上的那位早已不再是待他如心腹脾肺的人了,那人已經把手伸到林家的后代上了。不論如何,我不能讓我的兒子活在令人膽戰心驚的宮中,就算那人是皇上又如何!
人這一生有些東西真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如同我這般拘泥于俗禮的人竟能成為謝隨之的朋友,如同我花了幾個月時間找到了讓我為之心動的人卻又倉忙離去,如同我父親對我的嚴苛,如同……如同林跖的傲氣。
我日夜奔赴回長安,韓氏在我停留在潯州期間染病,直到我回到家中她都未曾好轉,林跖入宮更是讓她擔驚受怕,身子越發不好。父親只說靜觀其變,其實皇帝再怎么用心險惡,也不會在面上虧待林跖,否則豈不是他逼著老臣反他,寒臣子之心。
韓氏從來都是靈慧的,即便長久地深居內宅,也并沒有讓她喪失天生的靈慧。她顯然比任何人都為林跖的事擔憂,但偏偏一言不發,即便擔憂的致使病情加重,也不曾主動去問我是怎樣打算的。如果她拖著病體追問我如何將林跖接回來,我大約會更煩躁。
父親說,韓氏是個難得的明眼清心之人。我也是這般認為的。
隨之來長安的消息時我正與父親對弈,下人來報:“潯州謝重旭因其才名遠揚,皇帝陛下請其入宮教習皇子皇孫,旨已頒,謝郎君怕是不日便要進長安了?!?
或許,或許隨之能幫我照看著林跖,本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我卻偏偏看到父親眼里的憂慮,而后思緒便如涼水一般兜頭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