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深宮里,從來最不缺的便是薄命的紅顏與凄怨的哀魄。江于飛就這樣消失了,永遠的消失了,若一陣滾落大地又瞬間歸于無痕的微雨一樣,轉瞬即逝,就仿佛她根本不曾來過。
晌午過后便得了空閑,按著一早說定的,我與沈兮云出了秀女宮,往相隔不太遠的御花園閑游。
正值五月,御花園里一派紅紫迷蒙、百花爭艷。火紅摻白的月季與紫云英擺出了一層層蝴蝶翩飛的樣式,與對面紫白的鳶尾、玉蟬花相映成趣,更有川百合點綴其間,還摻幾株西歐進獻來的紫白紅、黃玄橘的三色堇……真個是百花爭艷、姿態萬千、聘聘婷婷如美人隔霧翩然在云端!
只有一事委實好奇。百花嬈麗,卻為何單單不見了那富貴傾城的牡丹?
“云姐姐?!蔽覀攘塑涰久己桑斑@御花園里百花齊放,為何卻唯獨尋不到牡丹?”微抿薄唇,軟著聲腔,“按理兒,這五月時分合該是牡丹花開得大好才對……”
不及言完便被兮云抬指做了個噤聲的姿勢。
我愈發不解,緘了言聲待她答話。
“這話兒不該說,我也是今兒才聽有秀女提起的?!彼南孪囝櫼谎?,不見有人過來,便湊近我耳畔,頷一頷首,“只因那崇華宮里的梅貴妃娘娘不喜牡丹,皇上便下旨砍去了宮中所有牡丹花卉。這御花園,早便沒了牡丹的蹤影了!”
我一默,旋即淺言:“看來皇上一定極愛貴妃娘娘了?!?
兮云抿唇一笑,錯開了眸子仍去兀自賞花觀景,沒有說話。
我心下了然。所謂君王之愛又有幾個是真?若一女子可得圣上如此恣意的偏袒與寵溺,大抵也是因為這個女子對她有用處罷了!
轉念又想,世上花卉何其之多,梅貴妃為何便偏生的不喜這牡丹?甚至還為一花卉而如此招搖,縱是再如何任性,也不該至此吧……又一轉念頭,想是牡丹雍容華貴、富麗傾城,可象征皇后。不喜牡丹,實則梅貴妃此舉是為了給皇后一個下馬威,借著皇上的縱寵而大搶皇后的風頭!
正神思縹緲間,猝地見有兩位男子從花叢一角穩步行出。遠遠一眼,只見前面那個著金底圖騰疏袍,眉目斜飛、鬢若刀裁,面色不知是被陽光輝映的還是原有的,隱隱透露出幾許瓷白來。而在略后一些的,則是一襲玄紫長袍,腰間束一根三指寬的玉色長帶,因隔開一段距離,我并不能看清他一張面孔,只知是個極挺拔的人兒。
“姐姐!”忽有陌生男子迎面走來,端得能夠不生慌亂?我懷著幾分忐忑的側首扯扯兮云的袖角,也是沒了主意,只忽地閃過一念,“那是不是……”只覺著了金黃色袍子的不就是皇上么?
兮云恰到好處的止了我的話,想來她也明了我心下何意。正這時,那兩位男子已經行至近前,不待反應,便見兮云莞爾一笑、對那前面的金袍男子欠了欠身:“見過鎮國輔政遼王?!碧ыH唇畔掛了蓮燦一朵,復徑自起了身子,徐徐一語,“表哥?!?
鎮國輔政遼王?表哥?
聞聲入耳,我心神一恍,登時曉得了來人是誰,也猛地明白了沈兮云乃是遼王殿下的表妹……忙也跟著兮云一個欠身:“給遼王殿下請安?!?
這位遼王乃是當今圣上之弟,素來精明利落,實乃西遼干才,亦是諸王里唯一不曾就藩的親王,被圣上封為“鎮國輔政”王。
“免了?!北懵犓猴L和煦的一淺言,又往兮云那里打量一圈,“表妹無需客氣。對了,姨母可曾安好?”
兮云垂眸一笑,柔柔的:“家母一切都好,謝王爺掛念?!?
“應該的。”遼王頷首,“本王母妃走的早,臨去前還在心心念念著自己這位妹妹。”又斂了一下雙目,“算起來,母家便只剩下這一位姨母了,拂照也是應該的?!?
兮云莞爾,不再多言。
遼王回之一笑,并不多留,轉身離開。
我與兮云自然又一欠身恭送。
是時有一陣悠悠暖風迎面吹過,有離了花冠的盈薄花瓣飄失在天風里,復而緩緩的自由張弛,又旋旋的落了下來。
我抬臂引指,欲將肩頭一瓣月季拂去,卻不想一方絲帕借著這個起落,居然自我略有敞口的袖擺里倏然滑落。
我甫地一急,只見這絲帕順了小風飄飄忽忽的一路迎前,最終招招搖搖的,飄落在遼王身后那看似侍衛的人輕靴之下。
我一時難顧許多,緊走幾步,忙彎腰去撿,肌膚卻驀地一陣溫熱。不想那侍衛也在這個同時彎腰去撿絲帕,于是無意間碰觸到了彼此的指尖。
我抬首,一張清俊秀美卻又帶著幾分陰柔氣息的面孔,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出現在視野里。
但見他膚色瓷白如冠玉,墨眉點黛、雙目沁漆而顧盼,眼角眉梢亦是呈了微微上挑的丹鳳勢頭,一點鼻翼挺拔而玲瓏,兩瓣薄唇美如紅繒。溫陽一映,有碎碎金波呈落在他美輪美奐的面孔、挺拔似玉樹的身姿其間,勾勒起淺淺一層神祗余韻,音姿容止、莫不矚目,美得又似乎不太真切了……
須臾遲滯,我忽地如觸雷電般后退半步。又是這個同時,他亦后退半步。
這般忽起的心有靈犀,反倒使此情此景愈發尷尬難遏。又是不多沉默,到底是他主動迎著我上前一步,斂襟行禮,伸手將絲帕向我遞過來。
我訥訥接過,卻覺杏腮一陣升溫。再悄然顧他,見他面上也是一紅,卻把有些離合的神光錯落了開去。他一身玄紫色長袍袂上、襟上,落了零零的月季與鳶尾花瓣,紅的白的紫的,莫不與他一身玄袍相映成趣,絕美空靈不可方物。
我還從不曾見過如此美麗的男子;亦或者說,如此美麗的人……
須臾失神,我抿抿薄唇,開口試圖打破這尷尬:“侍衛大哥?!泵黜蜻h方遼王離開的方向點了一點,“王爺走遠了,你不趕緊跟上?”
只見他目色莫名一恍,旋即頷了頷首:“我不是王爺的人,是皇上命我將王爺送到這里的。”
我聞聲一個了然,旋即笑開:“原來您是皇上的貼身侍衛?!庇炙谱哉Z。
他沒有吭聲,微側了一下首。薄陽如織,輝在這削玉般的一個側面上,又仿佛嗜血蠱惑的妖。
我斂眸低低:“怎么稱呼您?”是極隨心的語氣。
他旋即回目,重將視線與我齊平,眉心微皺,半晌后適才回應道:“我……我姓安。”聲音并不血氣,但清朗干凈,又因囁嚅而帶些嘶啞。
“安大哥?!蔽逸笭栆恍?,只是簡單的喚了他一聲。
他忽有些局促的模樣,眉梢眼角似被春風亂了的西子湖水,復又一個施禮,轉身折步匆匆離開。
御花園重又回歸彼時靜好,只剩下迂回風聲帶起衣袂與花樹的簌簌摩擦聲,在耳畔繆繆旋轉、似蟄似咽。
靜默了一會子的兮云忽小步行至我身邊,凝目面那轉過花蔭一角、旋即便不見的玄紫色影子,語氣也是低低的:“這位御前侍衛,想來定是皇上眼前的紅人?!睆蛡软鴮ξ遥安蝗回M會讓他送遼王出宮門去?!笨隙ǖ恼Z氣。
我將目光自那早已不見人影的花叢間收回,面著兮云眨眨眸子:“有什么不妥么?”
兮云抿唇,旋即接口:“御花園當屬后宮,豈是一般男子可以進的?!?
如此聞聲,我似有所悟:“我倒覺得沒什么,遼王殿下不也來了嘛!”
“那不一樣。”她莞爾,“遼王殿下是皇上的弟弟,又得召見才入宮的。”于此又頓,“按理也該安排宦官相送,卻委了這侍衛相送,可見皇上對這侍衛的倚重與信任?!?
有風過發,帶起一陣不知名的花草芬芳輾轉著闖入鼻息,我搖頭展顏:“反正也跟我們沒有關系,還是不要想這些了,頭疼?!北氵@時忽地看到兮云眼底閃過一縷若有若無的清淺光暈,只是一閃即逝。
她回神側首:“是啊?!蔽⑿?,便挽起我相伴著往另一處假山池沼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