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這些東西王府都會有的，你——”

“那是王府的東西，算不上我的。”容禧一邊和那男子收拾一堆首飾衣物，一邊笑嗔佳煦太過客氣。

可佳煦從頭到尾都處于懵懵然的狀態(tài)。說不清此刻是什么樣的心情，按理說，她先前還因為沒人關(guān)心自己傷神，這會子好不容易有人愿意關(guān)心自己了，似乎該高興。

可是今天的容禧一反常態(tài)，讓她很不適應(yīng)。

佳煦坐在大師椅上忸怩了許久，沒能說服娘娘改變心意，只得蹲下身來湊近二人，微嘆一口氣：“我來整理吧，留些物件給娘娘自己用。”

哪只容禧完全是大方得不得了：“我這里金山銀山，哪用得著這些，倒是你，去了宸淵王那兒，也不知……”

說到此處，她忽地止住，抬眼瞥了跟前低眉不語的男人，清咳一聲，便沒再說下去。

可就是二人這個互動不知刺激到佳煦哪處煩絲，向來不愛多說話的她，忍不住問了句：“宸淵王有那么差勁么？好歹也是皇帝的親叔叔啊。”

佳煦攏著珍珠項鏈，光滑的觸感冰冰涼，她突然莫名的委屈起來。

容禧直起身子喝了口茶，靜靜盯著她看了會兒，復(fù)又嘆口氣，神色不自然道：“倒不是說有多差，只是怕你不習(xí)慣嘛。”

佳煦閉了閉眼，停下手中的活計，聲線清冷：“宮內(nèi)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吃了上頓許就沒了下頓，那宸淵王府只一個傻子王爺，我還能怕了？”

言下之意十分明顯，但也平白傷及了貴妃一番好意。

容禧聽了此番，嘴角的笑意驀地一滯，確沒料到向來乖巧溫順的佳煦姑娘，竟也會有頂嘴的時候。

同樣聽了這番話的男子倒是對佳煦另眼相看了，剛進(jìn)門時，以為只是個普通丫頭，沒想竟是這次要嫁給宸淵王的女子。

且她方才那幾句話也算不得頂嘴，充其量是發(fā)表自己的想法。這深宮宅院，有心機(jī)的女人很多，有想法的卻猶如滄海一粟。

佳煦明顯也感覺到兩人微微異樣的目光，臉上忽地紅了紅，啞著嗓子道：“娘娘恕罪，先前被梟將軍惹惱，憋悶的很，無意沖撞娘娘。”

唔，梟將軍，你可是君子一言的人吶，這個時候倒是發(fā)揮君子作用的時候。

白衣男子驀地輕笑出聲，這丫頭倒是會推卸。

容禧睨了男子一眼，也不好意思為難，便沖男子嬌滴滴叫了聲：“你就喜歡看我笑話是不是，看我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

男子聞言，微微傾身，修長的手指輕輕拍了拍女子的額頭，笑容寵溺而溫柔。

——這是公然調(diào)、情、嗎！

佳煦見了這一幕，著實是驚了驚，顯而易見，容僖貴妃和這男子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可這里是皇宮，容禧是皇上的女人！

男子能做得如此坦然，看來兩人相處不是一兩日的事了。

佳煦突然有些生氣，匆匆收拾了衣物，將面前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全部合上。

“娘娘，奴婢收拾好了。”

容禧抬眼瞧著她，撅嘴笑道：“這么著急走，我看你是很想嫁給那個傻子嘛。”

本是打趣的話，聽到佳煦耳里，分外刺耳。因她們二人本來就不是可以隨便打趣的關(guān)系。

佳煦彎腰作揖，笑得微微僵硬：“娘娘說得對，佳煦能嫁給王爺，真的是三生有幸，這門婚事，本就是佳煦自己央求皇上賜的，佳煦不后悔。”

男子微微蹙眉，鳳眸微挑，不動神色地打量面前站著的小丫頭。

小丫頭的模樣嬌俏可人，眉眼間的稚嫩未退，不合年紀(jì)的倔強(qiáng)與認(rèn)真卻是清晰可見。

“咳咳咳咳咳——”容禧美艷的面容忽地憋紅，猛烈的咳嗽聲，在原本尷尬的氛圍里顯得突兀而駭人，“你過得好便好，咳咳咳，我——咳咳咳……”

佳煦驚慌失措，一時間手忙腳亂，而白衣男子早已起身到容禧身邊，一下下輕輕拍打她的背：“歇一歇。”

男子說話時，嗓音低沉，如他的人一般，聲音也好聽的不像話。

這個時候，男子的聲音，仿佛如一劑鎮(zhèn)定，稍稍安撫了容禧的劇咳，也安撫了佳煦慌亂。

“娘娘，要不請御醫(yī)來看看吧？”

佳煦絞著袍子里的雙手，努力壓制由心而發(fā)的顫抖。

“不用。”男子抬頭看她，神色緩和不少，濃墨般的眉毛微微揚起，“你先回去，這里有我。”

佳煦莫名顫抖的內(nèi)心驀地安定：“嗯。”

“東西我會派人送到王府，今日之事，姑娘便當(dāng)作沒見過。”

佳煦怔了怔，盯著男子的眼睛，一時間心緒復(fù)雜。她要怎么當(dāng)作沒見過，不對，她早就不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活動，她可以當(dāng)作沒見過。而男子一直以來命令般的口吻，雖然溫和，卻也同樣讓她無法違背。

這是入宮以來，佳煦第一次隱瞞后宮中的事。

可佳煦不明白，如此不潔不雅之事，怎么能是那般氣質(zhì)的男子所為。

滿腹心事回到宮中，來福公公已經(jīng)候在大堂。他兀自泡了梅花茶，于桌案前靜靜坐著，仿佛在等歸家的女兒。

說實話，佳煦見到這一幕的時候，緊縮的內(nèi)心驀地注入一股暖流。

“公公！”

一掃方才的陰郁，她甜甜的大聲喊了句公公。不出所料，公公嚇了一跳。

“你這壞丫頭，也不來看看我這個老人。”來福翹起蘭花指，耷拉的眼角微微上揚。

“我這不是忙嘛，正準(zhǔn)備明天大早去看您的！”佳煦走至案邊，眉心皺了皺，“皇上又有什么事？”

桌案上明黃的圣旨，十分刺眼。

來福就著佳煦的手臂顫巍巍站起來，稍微活動了身子骨，睨她一眼，嗔道：“明兒大早你不用去看我了，明兒你就要離開皇宮了。”

“哈？”

“秀儀宮宮主佳煦接旨——”

圣旨的內(nèi)容是，明日辰時，佳煦嫁至宸淵王府。

“你說你這丫頭，沒有金剛鉆還非攬這瓷器活……”來福端起桌上的茶杯，幽幽嘆了口氣，“我知道你野心大，可這畢竟是宣國，你要嫁的人是誰你可知道？”

佳煦愣愣站在原地，拿著圣旨的手微微顫抖。

“你要嫁的是宣國的王爺，是皇帝的親叔叔。”來福邊說著邊從袖袋里掏出一個錦囊，“喏，這個給你拿著，就當(dāng)是公公送你的嫁妝。”

見她許久未反應(yīng)過來，拿拂子打到她呆滯的臉上：“回神。”

佳煦苦大仇深地看著公公：“公公，我舍不得你。”

公公揚起布滿褶皺的臉，將那錦囊塞到佳煦手里：“拿好了，這嫁妝只有一份。”說完又仔細(xì)看了眼佳煦的臉，半晌，嘖嘖搖頭，“美人胚子，但凡那宸淵王不是個傻子就會知道珍惜！”

“可他就是個傻子啊……”佳煦攢緊手中的錦囊，“公公，這是什么？”

“看看不就知道。”公公揚了揚拂子，“我要回去伺候皇上了，等了你大半時辰。”

“嗯嗯，謝謝公公！”佳煦終是沒控制住，眨了眨紅熱的眼，反身抱住公公。

“喲喲，使不得使不得！哎喲喂，我的小祖宗喂！”公公哭笑不得，任由丫頭抱了抱，內(nèi)心不禁感慨，這是寧遙國的公主，是曾被千萬人捧在手心里的丫頭。

前路的一切，終究是要看造化。

佳煦別了公公，別了容禧，午膳后又辭別了宮中的幾位相好的姑娘，夜里，卻是輾轉(zhuǎn)反側(cè)，如何都睡不著。

皇上賜了陪嫁的侍女和嬤嬤，就安排在鄰近的廂房里，今日的秀儀宮格外熱鬧。

房間里的胭脂水粉溢滿濃膩花香，鮮紅的長裙繡滿亮晶晶的絲線，月光傾瀉，仿佛籠著一件件圣物。佳煦盯著這些華麗的物件，內(nèi)心隱隱躁動。

最近太忙，圣旨又下得突然，以至于她都來不及準(zhǔn)備出宮后的計劃。手中緊緊攢著的錦囊沁了汗，春夜的涼風(fēng)漏過紗窗，掌心微冷。也許沒有計劃就是最好的計劃？

皇帝的心思她還是懂一些的，這樣毫無準(zhǔn)備的出嫁，反倒能顯得自然真實。

而錦囊里的東西……

大概就是所有意外里唯一的驚喜。

她從未奢望在這樣的日子里會有誰來特殊對待，無父無母，無家無國，她能活下來似乎已經(jīng)是奇跡。而來福公公，他是這奇跡里憑空而降的暖意，是她的貴人。

如果復(fù)國有望，她一定不會辜負(fù)每一個幫過自己的人。

良辰吉日，紅妝十里。

炮竹和嗩吶一直從皇宮持續(xù)到長安城的鬧市，拐過林立的官邸，在一處獨門獨院仿佛與周圍隔絕的建筑前停下。

愈是臨近目的地，她的心仿佛愈是沉淀下來。

佳煦撩開轎子的一角，透過紅蓋頭瞧了眼外面。

很熱鬧，出奇的熱鬧。

她見過別人的婚禮，卻沒見過哪一個像今日這般——一圈一圈全是圍觀的百姓。百姓給人的感覺不同宮里那些，他們衣著樸素，偶有華麗者，面目體態(tài)也是十分隨意，仿佛乍一眼看過去，就能看到人心。

是紅是黑，是好是壞，無需偽裝和猜忌。也許沒這么夸張，但總體就是單純許多。

果然，出了步步為營的皇宮，空氣都格外清新了啊。

“娘娘，您、您可以出來了，牽著奴婢的手。”

嬤嬤的手伸進(jìn)來，佳煦沒有事先演練，只能一步步跟著嬤嬤來。低頭出來后，便覺得外面越發(fā)熱鬧起來，炮竹嗩吶，百姓的呼喝嬉笑聲，婚禮當(dāng)真是很值得慶祝的事情吧。

可是，佳煦明顯感覺到拉著自己手的嬤嬤，滿手心都是冷汗。

“嬤嬤，你還好么？”佳煦小聲湊過去。

“娘娘，奴婢還好，可、可這……”嬤嬤說不下去，讓開一條道，由她自己看。

唉。

早知道這不會是那些一般的婚禮。

轎子前有一盆長長的炭火，到王府門前足足七尺有余。

王府門前一個趾高氣昂的大娘，十分熟練的指導(dǎo)她：“新人進(jìn)門都要跨盆，紅紅火火，去晦氣，跨得越遠(yuǎn)越有福氣！”

這么長的火盆，要么跨過去，然后筋肉撕裂，要么跨不過，然后栽進(jìn)旺盛的炭火。

“嬤嬤，你幫我問一問，要一步跨過么？”佳煦記得婚禮時不能大聲講話，只得讓身旁的嬤嬤傳達(dá)。

“行啊，只要能過這盆，多少步都行。”那頭的大娘笑得很歡樂。

“嬤嬤，我要用用這轎子的扶桿。”

眾目睽睽之下，原本一個刁難新娘子的任務(wù)，很巧妙的變成了新娘展示才智的場景。

佳煦將扶桿搭在盆中央，三寸小腳踏上去，步履優(yōu)雅從容。

門口的大娘看呆了，瞧著新娘子不卑不亢，無畏無懼往里走的背影，一時竟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佳煦手心捏了把汗，搭著嬤嬤的手繼續(xù)走進(jìn)了府里。

客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前來圍觀的百姓。也是，一個有名無實的王爺，前前后后娶了五個妃子，妃子的結(jié)果也是晦氣得不行，且連皇上都未露面——

其它大臣們自然是能避則避。

不過，意外的是，倒也不是一個大臣都沒有，比如梟玄梟將軍，佳煦自進(jìn)門起便見著他在門口杵著。脫去盔甲之后，一身寶藍(lán)緞子衣緊緊貼束在身上，隱約可見肌肉的形狀……

佳煦眉角抽了抽，這個魁梧的體型，和他那張小白臉，當(dāng)真失衡。

余光一掃而過時，才發(fā)現(xiàn)將軍身邊還站了些人。

正緩步走近準(zhǔn)備仔細(xì)觀察一番，不知何處突然闖出一片鮮紅——

“哦吼！又有新娘子玩咯！”

那鮮紅朝著佳煦撲過來時，她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出手一擊。

不重，但足以阻擋男子的靠近。只是那男子沖上來時用了些力，佳煦的手腕折得喀嚓作響。

咝——

佳煦惱怒至極，收回手的剎那，疼痛沿著經(jīng)脈傳至四肢百骸。

隔了層紗綢蓋頭，佳煦抬眼狠狠瞪著跟前突然出現(xiàn)的紅衣男子。

電光火石。

仿佛一道驚雷劈下，當(dāng)男子熟悉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時，佳煦幾乎驚叫出聲。

是他！

原本積蓄的委屈與怒意，在看清紅衣男子的臉時，頃刻化為驚滯。

“新娘子挺聰明嘛，可是嬤嬤說了，太聰明的新娘子就是壞娘子！”紅衣男子被一擊停下，大手撫著胸口，臉上的笑意癡癡不止，“壞娘子打人好疼啊……”

佳煦呆怔了許久，一雙眼里眸光閃爍，緊緊盯著男子的一舉一動——

目光漸漸黯然。不是他。

紅衣男子說話時，胸前那朵歪歪扭扭的鮮紅胸花抖動得厲害，那張同樣英俊的臉上笑容癡傻，清澈的眸光里似是沒有靈魂，恍惚不定，如一個低能的癡兒。

幾乎是瞬間，她知道自己認(rèn)錯人了。

這個口出誑語，步態(tài)顛簸的紅衣男子，是話本子里被無數(shù)人戲謔的宸淵王，是她的夫君。

真有這般相像的人么？也只是長得像而已吧。

佳煦斂了脾氣，心緒驀地低沉，心頭縈繞的浮躁靜靜沉淀。一個是傻得要命的宸淵王，一個是神仙下凡般的情郎，究其哪一個，都與她無甚關(guān)系。

“娘子怎得蓋著布巾，莫不是出了天花？”男子忽地上前，一把拉過她的手，嘴里流著涎水，絮絮叨叨，“嬤嬤說了，出天花不能見風(fēng)，娘子你是不是出了天花？”

佳煦皺皺眉，手腕被拽地生疼。

男子傻乎乎地拉著她，探頭至蓋頭下瞄了瞄：“沒有啊，娘子美的似天仙，為何要蓋……”

“王爺，吉時已到，該行禮了。”

眾人正看熱鬧之際，梟玄大步上前，走至新郎身側(cè)，沉聲囑咐。

那一聲頗具威嚴(yán)，周圍人也知曉他的身份，漸漸安靜些。

“本王當(dāng)然知道，每回都要陪娘子跪拜，這次也少不了。”傻王挺直腰板頂了頂梟玄的手臂，模樣得意而驕橫。可看近旁人眼里，無非是個多動的傻子。

佳煦的眸光微冷，由著眾人擁護(hù)到了廳堂，又是嘻嘻笑笑間拜了堂，牽著紅繩進(jìn)洞房。

其間的雞飛狗跳，奉茶烏龍，一樁接一樁，整堂婚禮下來，不像是成親，倒更像是梨園戲班子里的逗趣。

有人說，宸淵王又娶了個啞巴。

有人說，宸淵王府又要多個瘋子了。

還有人說，這王妃怎么一點脾氣都沒有，真是宮里出來的么？莫不是窯子里偷出來的婢女。

幸好有梟玄在，看熱鬧的人看到一半便被遣散了去。

路上拐彎抹角進(jìn)洞房時，也是梟玄一路護(hù)著，那王爺雖然癡傻，倒也不是完全不懂臉色，梟玄說話的時候，他似乎還忌憚幾分。

然而，從喧囂中脫離后，佳煦已是一身冷汗涔涔。

獨自坐在燭火搖曳的紅綃帳內(nèi)，屁股下盡是一片硌人皮肉的桂圓花生紅棗。

“娘娘，你可得坐穩(wěn)了，王爺今兒可是高興的緊，許要喝到天亮！”

帳子旁的喜娘笑嘻嘻挑著燭芯，屋子里越發(fā)亮堂起來，粉紅色的燭滴順勢淌下，猶如一注注血淚。

佳煦暗暗咬牙，拳頭緊了緊。

“你可知這是誰賜得婚？”

許是沒想到坐了兩個時辰，久不言語的新娘子，突然說了話。且那字字句句間皆是咬牙切齒，清冷得若同從冰水里瀝過一般。

“什、什么？”喜娘擱下手中的玉盞，邊回頭瞧著床上端坐的女子。

“沒什么，只是這婚是皇上賜的，從今兒起，我是這里的主子。”佳煦的手心沁了汗，蓋頭后的眉目看不真切，“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嬤嬤可明白？”

三言兩語，不怒而威。

那伺候的喜娘哽了良久才哽出一句回話：“奴才明白，奴才這就去請王爺。”

然而，那夜?fàn)T火燃盡，屋外笙歌笑語漸漸平息，屋子里端坐的女子依舊未等到該來的人。

她踱步至窗前，支開一扇窗格，月光順勢傾瀉。

紅妝帶綰同心結(jié)，良辰美景卻凄凄。

也罷，一切不過都是手段，何時何地何人，于她而言，不過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