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葉楓帶著真氣渙散，難以行走的楊塵回到了使館，迎接他們的是一臉如釋重負的林鴻章。林鴻章那張圓圓胖胖的臉上已然印上了重重的黑眼圈。

“鴻章，你這是……”看到了老友難得一見的焦慮神態，葉楓不由困惑地問道。

林鴻章說道：“你們總算是回來了。那天楊塵前腳剛走，你后腳就跟上。害得我想找你們都不知道該上哪兒去。現在我這里有一個壞消息，你們可以選擇聽或者不聽。”

“不聽。”

楊塵與葉楓異口同聲地說道。

“不行，你們必須聽。上次那批殺手們離開迪米斯城往內陸行去，不知是在西方諸國發生了什么變故，竟然連續數月杳無音訊，被懷疑是遇上了不測。因為上次那支暗殺部隊的‘蒸發’，叛黨這回又派出了一支更強更危險的暗殺隊伍，據說是云參君的私屬。按我的消息，今天傍晚他們便會到達迪米斯城。我擔心你們在郊外遭遇，簡直夜不能眠。”

聽完林鴻章滿臉焦慮地說完的一席話，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現在我們已經回到了這里，可以按上次的辦法再瞞天過海一次。”楊塵提議道。

“不行。上次那支暗殺部隊的領導者也不過是心武境巔峰，實力有限。但這次的領隊將是位于仙武境巔峰的頂級殺手，其感知能力之強別說隔了一面墻，即便是相離一個街區，他也能將你從人群中揪出來。”

楊塵困惑地說道：“我沒有見過他們，他們應該不熟悉我的氣息吧。”

葉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可他們熟悉我的。”

林鴻章一臉沉重地看著葉楓。

葉楓苦笑著問道：“帶隊的人，是誰？”

“天狗。”

聽到了這個名字，葉楓的臉色頓時變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相處了一年有余，楊塵還沒有見過這位嚴肅古板的禁衛軍統領露出過這種灰暗慘淡的面容。

“小塵，你先上樓去。我和你楓叔有話說。”林鴻章突然出言將楊塵驅離。

男孩滿懷擔憂地深深看了沉凝不語的葉楓一臉，點了點頭，拖動無力疲憊的雙腿，朝著樓上的房間走去。但他在樓梯上攀行到一半時，便停下了腳步，伏倒在了臺階上，打算窺聽葉楓與林鴻章之間接下來的談話。

“小塵。”

葉楓突然發出了嚴厲的聲音。

楊塵露出了苦笑，他依舊不能騙過一名仙武境武者的耳目。他騰騰騰地朝著三樓的房間跑去。

********

楊塵在三樓的房間，站在窗邊，望著漸漸跌落到高低不一的屋檐房頂之后的殘陽。夕陽最后的光熱為天邊的云彩披上了霞裝，構成了一副橘紅濃紅與淡黃攪渾起來的濃彩云景。

在他的樓底下，忙碌了一整天的商販們開始陸續收起了貨品與攤位，一個個店面的大門都將鐵鎖掛起。大街上緩緩行走著的人們，臉上寫滿了白日的疲憊痕跡，帶著歸家的氣息。

楊塵孤立在窗戶的玻璃之后，突然產生了一種恍若離世，脫離現實的感覺。他隱隱約約聽到了樓下傳來的議論聲，隱隱約約地又看到了葉楓那張沉凝得可怕的臉，看到了林鴻章那張隱藏著驚恐的圓胖臉孔。朦朦朧朧里，無顱那張清秀的僧人面容仿佛又一次出現在他的眼前……

“不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眼前出現了什么的楊塵被嚇出了一聲冷汗。

無顱那個懸浮著的僧人頭顱竟然不是幻象，而是真的陰魂不散地出現在了他的窗外！

“小施主，我佛慈悲，做個交易如何。”懸浮著的孤零零的腦袋開頭說話了。

“不樂意，談判破裂，送客。”楊塵飛快地回應。

無顱一臉平靜地說道：“你遇上了困難吧。”

楊塵用余光向樓下的人群掃去一眼，發現竟然沒有一名行人意識到他們的頭頂正呈現著一副此等詭異的畫面。一個孤零零的人頭出現在三樓的空中，竟然沒有引起一絲人群的惶恐？！

“他們看不見貧僧，貧僧在你的心中。”無顱淡淡地回應了楊塵沒有流露出來的疑問。

楊塵一臉無奈地問道：“你……怎么會在我的心里。”

“貧僧先前已幾近成功，若非你那楓叔阻撓，不然你魂魄已逝，站在此處觀覽凡塵的人，該當是貧僧。雖然功敗垂成，但貧僧在你體內已留下了印記，只需你放棄反抗，貧僧依舊可以隨時隨地接管這具皮囊。”

聽到了這種可怕的事實，楊塵一邊冒著冷汗，一邊啞然失笑道：“我怎么可能放棄反抗呢。”

“所以，貧僧說要做個交易。”

“沒門。”

“紅塵中人不是應當鐘情交易的嗎，貧僧的優渥條件能讓你心甘情愿承擔失去這具肉體的損失。”

“說來聽聽吧。”

“貧僧能幫你將現在正在進城的那隊暗殺者們清除殆盡。”

此語落入楊塵的耳中，不啻驚雷，但他依舊故作鎮定地說道：“楓叔與林叔會有辦法應付他們，不需要您老費心了。”

“是嗎？你所謂的方法，便是那個嗎？”

隨著無顱的話語，楊塵的眼前閃過了一副場景。那是正朝著城門方向奔去的一條熟悉的身影，那張習慣于嚴肅的臉孔上寫著一份赴死的決絕。

“楓叔！”楊塵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聲。

“你的楓叔雖然劍氣犀利，以區區仙武境修為也能重創貧僧，但他面臨三名仙武境與十二名心武境的專業暗殺隊伍，他也只是去送死而已。”

沒有耐心聽無顱將話語說完，楊塵已經拖著他疲憊不堪的身體，急匆匆地跑下了樓。

在一樓的大廳中，林鴻章正緊緊地閉著眼睛，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

他那張圓胖的臉上，在他那雙緊閉的眼睛之下，淌落了兩道濕漉漉的淚痕。

這一幕令楊塵明白了一切。

“林叔……”楊塵站到了他的面前，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可不算是個男子漢。”

聽到了楊塵的聲音，林鴻章一驚之下從悲傷中回神過來，但他的眼睛還沒完全睜開，便被楊塵勉強鼓起真氣的一記手刀打暈過去，躺倒在了沙發上。

“我也不是。”楊塵瞪著他那雙同樣濕漉漉的雙眼，輕輕地說道。

男孩出了使館的大門，以他此刻能達到的最快速度，逆著傍晚歸家的人流，朝著城門的方向拼命跑去。

*******

“馮葉。”為首的那人，叫出了擋在他身前的那人的真正名字。

“天狗。你落伍了。我現在的名字——是葉楓。”

城門口，風蕭索，殘葉紛飛。

整點的鐘聲從遠方悠悠揚揚地飄過來，回蕩在這座邊陲小城的上空，回蕩在絢爛的夕陽身旁，回蕩在炊煙裊裊的舞中。

城防軍到了換值的時刻，急著歸家的士兵一邊吆喝說笑著，一邊奮力地轉動起了木質轉盤，巨大的城門仿佛一張老人久久合不上的嘴巴，緩緩地而又堅定地，一邊發出呻吟，一邊合攏。

砰地一聲。

城門閉，修羅殿門開。

城門口的商販都已打烊或歸家，白日留下的痕跡正在夕陽的光里升騰消弭。

人氣散，黑白無常巡。

散漫地持著兵器，歪戴著盔甲的城防兵成群結隊地往他們在城中的家走去。經過這兩伙對峙著的人時，說說笑笑指指點點。

一邊是孤身而立，凜然如劍的中年男子。

一方是身披著旅者風衣，一副風餐露宿模樣，殺氣盎然的十五人。

他們都擁有著漆黑的毛發與相對西方人而言瘦弱的身形。

“不準在這里斗毆！你們是在挑釁我們城防軍的威嚴嗎！本大爺今天手頭沒錢，不然的話我肯定會跑得比陸行鳥還快地往賭場去，不來理會你們這些暴徒！”一名身材魁梧，相貌兇狠的城防軍士兵帶著幾個跟班，蠻橫地走入了對峙的兩伙人間，沖著看起來會比較好欺負的位于十五人之首的那名矮小男子叫囂。

被馮葉稱為“天狗”的矮小男子歪著腦袋，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那名魁梧西方人用他聽不懂的語言沖著自己大吼。

他身后跟著的一名壯漢，彎下腰，將嘴巴湊到天狗的耳邊，替他翻譯道：“這個人想向我們討點錢，不然他就阻止我們殺人。”

矮小男子長長地“哦”了一聲，沖著那名城防軍士兵露出了一個抱歉的笑容。

這笑容映入了那士兵混混眼中，卻成了討好諂媚的笑容，他心中一喜，朝著那身材矮小的東方男子伸出手來。

葉楓緊忙地出聲提醒：“小心！”

寒光一閃，紅血如雨。

那名城防軍士兵的上半截身子飛到了天上，斷腸蠕動，蓬血飛揚。他的手依舊保持著伸出的樣子，眼神里淡淡的驚訝之色還來得及變成驚恐。

啪嗒一聲，尸首落地。

在場中諸人間，除了葉楓，無人看清那一刀。

死者的跟班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頓時嚎叫著悲鳴著四散而去，片刻間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內。

“刀熱了。”矮小男子撫摸著他那浸滿了鮮血的長刀，用他的舌頭舔舐了一下，露出沉醉的神色。

葉楓沒有說話，他靜靜地將手平舉起來，食指與中指并出劍訣。

“大家小心了！這家伙師承無刃宗！”一人大喊起來。

【無刃宗】三個字在這十五名精銳殺手中竟也引發了一絲騷動。

身經百戰的葉楓沒有放過這一閃即逝的戰機，身形如蒼鷹般襲來。無數道淡青色的劍氣隨著他氣息一綻，猶如暴雨般落下，頓時在暗殺者們間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

天狗狂笑一聲，仿佛化身真正的殘暴天狗般拔地而起，以瘋狗之勢朝著葉楓撞去。

葉楓劍氣一絞，漫天淡青劍氣仿佛游龍回首，朝著撲來的天狗昂首噬咬！但劍氣回首，精銳的暗殺者們紛紛回神，朝著身在半空的葉楓發動了攻勢。

天狗手中的長刀旋舞飛轉，仿佛惡狗之牙狠狠地砸上了葉楓那神龍曳動般的淡青劍氣。

相沖之下，無數道凜厲而細密的劍氣無孔不入，在天狗那矮小的身軀上劃出無數道深淺長短不一的血痕，但遍體的鱗傷沒有削弱天狗撲食的決心，反而激發了其兇殘。

旋舞的刀光中仿佛滴落了貪婪的唾液，葉楓躲閃不及，一個側身，卻讓天狗的利爪在前胸劃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葉楓用手捂著胸前傷口落回了地面，猛烈的攻勢頓時從四面八方朝著他襲來！此番竟似是無處可躲無可避防的必死之境！

但葉楓沒有露出一絲慌張，他凝氣回神，氤氳的淡青劍氣都回到了他的周身。

【無相劍域】！

淡青色的劍氣瞬間覆蓋了他身周數米的范圍，無數道飛舞旋轉的劍氣仿佛構成了一處無間地獄，一旦陷入便將面臨斬碎斬裂之下場！

這群暗殺者中唯有數人拼命地爆發出真氣抵擋著無孔不入滿天飛舞的凜冽劍氣，而更多的人則在數息間便被【無相劍域】中細密而凄厲的劍氣剁成了肉醬血泥！

劍氣息止，血海長流。

原本十五人的暗殺部隊在葉楓開啟了數息的【無相劍域】后，便已銳減至六人，且人人負傷，儀容慘淡。

“無刃宗果然名不虛傳。”天狗嘆了口氣，他全身遍布了傷痕，但無一處致命，血流在他臻至仙武境的強盛真氣流轉下漸漸地止住了外流，“你不過是仙武境的下品，竟能將我們的暗殺隊伍摧毀到這個境地。陛下還是輕視你了。”

“陛下只有一個。”【無相劍域】威力驚人但消耗巨大，葉楓已然不復先前之勇，他胸前的傷口還在汩汩流血，他強撐著沒有倒下，“那便是云殤幼帝！”

“少貧了。你資質不如我，卻被選入無刃宗。習得一手無刃劍氣又有何用！？你資質不如我，連眼光也不如我。忠了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兒，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再看看我，誓忠于天下之所向，獲名獲利，前途無量！”

“你心性不好。”葉楓淡定地說道。

天狗大聲說道：“少說笑了。那個害我們顛簸一路的小孩兒在哪里！？說出來，留你全尸！”暗殺部隊還有六人，存活下來的盡是強者，葉楓撐不過下個回合。

葉楓哈哈一笑，說道：“死都死了，全尸與否也是一場空談。”

天狗道：“兩年不見你倒是灑脫了許多。”

葉楓露出了懷念的神色，眼前仿佛出現了那個值得他用生命去捍衛的孩子，他微微一笑道：“跟一個小孩學的。”

“那就死吧！”

天狗手中的長刀掠出驚人的弧線。

血猶如舞蹈一般從葉楓的胸腔中噴涌了出來，綻放了一朵噴泉。

********

“不。”

氣喘吁吁才跑到城門口的楊塵呆滯地緩緩停下了腳步，在他那雙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的正是血蓮絢爛而凄美地綻放，葉楓重重地倒落在地上的畫面。

“怎么會……這樣。”

男孩喃喃自語著，無視眼前已經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而產生困惑的六名暗殺者，一步一步地朝著倒在地上的葉楓走去。

每天都相處在同一個房間，抬頭便能看見他那張嚴肅而善良的臉；每天都會在他的指點與糾正聲中進行習武；自己在與林鴻章激烈辯論的時候，葉楓雖然屢屢強撐，但辯論中的兩人還是會不時聽到那輕微鼾聲…

葉楓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是關懷仁厚的兄長；是保護著、引導著楊塵的慈父。

親人被弒。此時此刻的楊塵幾乎無法思考這個事實意味著什么。

他感到了痛楚，發自肺腑的痛楚。

比之無顱奪舍時的那種煎熬身心的疼痛更甚百倍！！

楊塵感到他的意識漸漸地模糊了，清楚的理智被一股強烈到要席卷他靈魂的殺機與憤怒所占領——意識的深處，有一個聲音充滿了決絕與疲倦——“無顱，你要你就拿去吧。”

“小朋友，你是誰？”一名離楊塵最近的暗殺者彎下腰，費力地在他那張猙獰丑陋的臉上擠出一個和善可親的笑容。

原本一臉都失去了血色的楊塵此刻在那暗殺者的面前平和而安詳地笑了起來。

站在后邊的天狗不知為甚，卻因為眼前那小孩平凡無奇的笑容而感到一陣難以抵制的心寒與恐慌。

躺在地上還未氣絕的葉楓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脖子，映入他眼中的一幕令他因失血而減緩了跳動的心再次死命搏動了起來，他不顧胸前血流汩汩的傷口，硬撐著地面，企圖站起來。但由于過重的傷勢，他一連摔倒了好幾次還未能成功起身。

“小塵……快跑……”

用盡胸腔里最后的空氣，葉楓趴倒在地上，發出了一聲透支了生命的吶喊！

看到這一幕，一名暗殺者仿佛意識到了什么，露出了狂喜的神色：“老大，這個小鬼可能是……”

在看到了葉楓那緊張的表現，并且推算了下眼前那小孩的年齡，天狗也不由得產生了那種聯想，他的心被緊張與激動瞬間抓住。

“殺了他。”天狗毫不遲疑地沖那離著楊塵最近的殺手下達了命令。

“是！”那名暗殺者聞聲便拿手去捉楊塵的脖子，要將他纖細的脖子一把抓斷。

在這種生命受到巨大威脅的時候，楊塵卻又笑了起來。那輕松散漫的笑容竟然在六名存活的殺手心中，敲起了警覺的種聲！

一聲悶響！

那魁梧兇猛的殺手的脖子軟軟地扭了下來，腦袋與身體構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他那龐大的身軀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沒有人看清在這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什么，明明是那殺手要去擰斷楊塵的脖子，怎么反過來自己卻遭了殞命的下場。

楊塵的身形仿佛鬼魅般已經來到了躺倒在血泊中的葉楓的身前，同樣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在眨眼間越過六個耳聰目明的殺手，來到了他們的身后。

“楓叔。”他伸出小手，撫摸著葉楓的背脊，拍了拍，仿佛要給躺倒在地上神志不清的男子打氣一般，“你辛苦了。”

毛骨悚然的五名暗殺者頓時意識到眼前的這名小孩并非如他們想象中的那般脆弱。有關于皇族武者的種種傳聞頓時浮現在了他們的腦海中。

“朕，賜你們一死。”

冰冷冷的聲音，最肅殺的字眼。

楊塵緩緩地轉身過來，一雙眼睛已如染血一般地赤紅！

最后一抹的夕陽光輝消失在了遠方。

夜幕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