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綿長,亮得刺目。阿離呆坐了一會,終于在冥思中將心緒撫平。飛針走線,勞神耗力,她覺得自己的眼越來越空洞,窗外投進來的光一直在無限放大,卻照不進她一片幽暗的心去。
飯也無力吃,慵懶地爬上床,她只想好好睡一覺,也許夢醒,今日發生的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夢中的魘境。
昨夜的夢,似是回到了兒時的南園,那里有漫天碧桃,戲蝶游蜂,行時染花塵沾衣,臥時聽花落雨眠。她記得娘親有一雙霜雪皓腕,穿針引線,十指齊飛時煞是好看。那夢如此虛渺無情,伸出去握住的一只手仍舊有著灼熱的溫度。
誰知竟是蕭勤的!
她忍耐了他的重重羞辱,一心想為那個人從事。
若不是那個人,她怎會違背母親的遺言,重新拜認遺棄自己多年的親生父親!
她的父親,便是當今邢國的儲君——嵐畢禹。雖未繼位,然則啟用新人,推行變革,邢國的政權,雖說仍舊在其父嵐井的手中,但實權早已交由長子嵐畢禹。
他與阿離的母親,乃是在戰亂中相逢,又在戰亂中遺她而去。阿離自幼與母親在南園長大,那時候,她還被母親喚做“阿離”,似是為了告誡自己不該為一個離別的男人傷心。母親以繡花為生計,將她辛苦拉扯到七歲,卻因勞累過度而患了眼疾。
那獨門的絕技“十錦繡”,便是母親累到在病床之上,傳授于她的。
巧的是,那一夜同樣也是繡一副百壽圖。
一針一線,都鐫寫著一個“壽”字,而母親面色蠟黃躺在床頭,氣若游絲地指點她。
她們這一對苦命母女幾乎用性命為他人祝壽,可是到最后,卻無人替母親續命!
她不會忘記,那個人便是那一日出現的。
挾著滿身的花香,靜靜而來。
立在門邊,也不進來,只是看她繡花。
她一分神,手指被針扎了一記,沁出一粒滾圓的鮮血,立刻惱了起來,抓起水瓢朝那個人丟去。不過是些路過的游人,討水喝討到家里來了!“水井在外面,要喝自己取。一兩銀子一桶,銀子可以放在窗臺上。”
水瓢被那個人一雙清質玉手握住,笑道:“我并不是來討水喝的。”
“要繡什么,現在沒空!”阿離小小年紀,脾氣倒不小。
只是那個客人,年輕到不像話,分明是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人,還未加冠的面孔猶如皓皓明月,清輝之光隱隱乍現。清朗的輪廓,英氣十足的眉宇,舉止卻斯斯文文,不似村鄙。
他上前走了幾步,看見她面前的繡布,對著光仔細端詳了一陣,又看看臥榻之上的美貌婦人,這才上前作揖道:“梁月拜見伯母,不知伯母是否還記得一個人?”袖口微翻,掏出了一塊玉佩,玉佩上分明作了一個“嵐”字。
“不曾忘。”譚氏捂著胸口嘆氣,即使是病容也異常惹人憐惜。“只是那個人定是忘了我。否則、否則……”否則怎會令他們母女二人窮困于此,靠刺繡為生。甚至要阿離小小年紀也陪她一同受罪……實在……
“王爺不曾忘記您。只是戰亂時分,人跡難尋。他尋了你們母女好些時日,這才打聽到你們居于此處,派我來接你們回去。”梁月一派得體說辭,微笑又謙和,令譚氏顧慮稍逝。
阿離冷笑道:“你便是我那個狠心腸的爹爹派來的說客?他未見過我,怎知我是女孩兒?分明是早早就知道,看我們的笑話!”
梁月一怔,撫額笑道:“小郡主小小年紀,口才異常伶俐。自然是屬下們打探到了你們二位的下落,上報給王爺。之后他急命我前來帶二位回去與他相認,一家人共享天倫。王爺又不是外人,怎么會要看你們母女的笑話呢?”
“呸!”阿離將他推出門去。“享個屁的天倫!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阿離!”譚氏的眼神不好使,卻也能恍惚看見有人在門口糾纏。她慌忙喝住女兒,為女兒的粗鄙言論而心神不安。她忙于生計,極少管束阿離,耳聽得她口吐粗言,恨不能在心底流淚。若是那個冤家早日來接她,她們母女二人怎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譚氏愈想心下愈是猶如積石般難受,不由得口中一陣腥甜,噴出一口鮮血。
阿離一聲驚呼,撲到母親跟前,神色慌張。
她一直知曉母親身體不適,卻不曾看見這般景象。山下居住的董爺爺據說也經常吐血,前幾年沒了。她還曾在董爺爺家吃過一頓他獵的鹿肉,鮮活美味,那肥美的味道竟是從此再不能有。是不是說吐血之后,也會像董爺爺那樣,好端端一個人,轉眼就不見了?
她被母親嚇得不輕,握住那雙骨瘦如柴的手,眼淚幾乎在同一時間涌出來。
“娘,娘……”當著外人的面,就這樣涕淚而下。
譚氏這些年來本就積勞成疾,勞神思慮,氣息猶如一抹炊煙,細細飄散,再難凝聚。
“你來。”不過是殘喘著的一口氣,卻因為回光返照而低沉起來。譚氏伸出手,原本是一雙圓潤如霜雪的皓腕,此刻瘦如蘆柴,不忍猝睹。
梁月將手默默交給譚氏。只見她拉住阿離的一只手,將她的手輕輕放進梁月的手中。“帶她去見她的父親,從此善待阿離。”
“我自會善待郡主。”梁月看了阿離一眼,信誓旦旦。
“如此、甚……”那個“好”字還未出口,氣息已歿。譚氏的臉上展露著從未有過的滿足,閉上眼,如同只是睡著了一般。
“娘!不要走!不要跟他去!”阿離大聲叫喚起來。傳說中人若是死了,旁邊定是有追魂的小鬼在守候。捉住人的七魂六魄,拉去陰間盤點。
梁月用手探了探譚氏的鼻息,不動聲色地立在一旁。
阿離早已哭得淚人兒一般,匍匐上前,長跪臥榻,雙手握住母親留有余溫的手,死死不放。
“郡主,節哀順便。王爺還在布隆等你。”布隆即是邢國的國都,距離南園還有相當長的路程。
“你!都是你!若不是你來這里,說一大堆狗屁勞什子的話,娘親也不會死!”阿離突然起身,咄咄逼人地沖他走來,指著他的鼻尖開罵。罵聲中不難發現她業已哭到嗓門沙啞,卻仍舊中氣十足,想必是恨他入骨。
梁月并不分辯,任由她撕鬧哭罵,那眼神卻晦冥如朔,看不出喜怒。
阿離罵得累了,嗚嗚地伏在床邊,卻沒來由被梁月打了一個巴掌。
“你!”他竟然動手打她!阿離瞪大了眼珠,幾乎要沖上前與他拼命。
梁月冷冷道:“你雖貴為郡主,也該明事理。眼下伯母已逝,你即便再悲痛,亦無法挽回她的性命。你此刻該考慮的不是如何去哀思,而是該考慮接下來該如何處事。”這番話對一個七歲大的孩童來說,未免太過嚴肅。不過梁月本就年少老成,一幅稚氣未脫的面孔板起來,倒也像個小大人的模樣。
阿離呆呆地看著他,不知如何接腔。抽泣了一下,胸口那股悲憤之情仍舊泯滅不去。以后的事?許是跟著一個未曾謀面的父親,在戰亂中尋一線生機罷了。“他要讓我認祖歸宗嗎?”
“并不會。”梁月搖了搖頭。這也是為什么嵐畢禹不親自出面,而差遣他來的原因。
“那他想做什么?”阿離人小鬼大,卻也不明白大人的世界究竟有多么復雜。
“七年,我們有七年的時間去專心做一件事。”梁月的雙眸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晨曦般可以破去黑暗的力量,自瞳孔里流轉而出。
阿離恍然覺得,那個人專注的神情,比桃花還好看。
料理了母親的后事,阿離隨他和幾個護衛下了山。
那是她第一次離開南園。走的依然是那條蜿蜒的小路,轉過頭去,還能見到一片云蒸霞蔚的爛漫桃花,開得正盛。
梁月隨口道:“這等景致,也許離開之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離開”……
“離別”……
“分離”……
阿離心頭一怔,為母親給自己取的名字而心寒。
少年心事重重地看著她的笑靨,她此刻還不知道未來要面臨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