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在一旁的銅鐘鐘鈕上,殘破的蒲牢塑像依舊抓鬣飛揚,然而塑像的脖頸上竟被掛上了一只人臂長的玉瓶!
玉瓶造型奇特,瓶身狹長,瓶底橢圓,宛如一枚拉長的水滴,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耀眼。
然而,就在剛才,兩人推開銅鐘的時候,鐘鈕上分明空無一物!
聶隱娘大驚,不由四下望去。桃林繁茂,重重樹影婆娑,仿佛將一切秘密都遮掩殆盡。
柳毅的笑容也已凝固在臉上。敵人竟能如神出鬼沒,將這枚玉瓶掛在鐘鈕上,卻讓近在咫尺的他們毫無知覺,這是何等的可怕?如果敵人手中拿的,不是玉瓶,而是一柄長劍,一把巨斧呢?若敵人的目的,不是銅鐘上的蒲牢,而是他們兩人的脖子呢?
柳毅四顧著空寂的夜色,心中不禁涌起一陣莫名的恐懼與憤怒,恐懼是因為敵人的強大,憤怒卻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這在他多年的刺客生涯中從未有過。
或許和其他傳奇成員一樣,柳毅也一直不曾明白,主人為什么會舍得毀掉這個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殺手組織,舍得將這十二個各懷絕技的刺客垃圾般拋棄掉,但他現在開始明白了,因為在主人眼中,他們就是隨時可以扔棄的垃圾。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還是個懵懂少年時,就已經接受過這種絕殺的訓練。那時,初通武術的孩子們,被無情地扔到荒島、森林、大漠上,也是這樣自相殘殺。就宛如苗疆煉制的蠱術,將一群蟲蛇放到密不透風的罐子里,互相撕咬,只讓一個存活,而后將優勝者飼以心血,讓它成為殺人利器。
那時,他沒有迷茫,因為他堅信,無論有多少人死去,自己必定會是最后走出絕境的那一個。
只是如今……那些被養成的蠱蟲們,被再度聚集到了一起,而這次,主人不再想選出更優秀的蠱蟲,而只是想看著他們,在自相殘殺中化為一攤血泥。
柳毅臉上透出一抹苦笑,仰頭凝望著四周被月光照得發蒼的山石,在這樣的絕殺中,他到底能做什么?他的掙扎,他的經營,他的努力,難道不過只是給主人的游戲中增添一些花絮?月影搖曳,他感到自己多年來的信心,就如危危壘石一般,開始搖搖欲墜。
這時,一只手放到他肩上。聶隱娘。
柳毅回頭,兩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從她的眼神中,他也能看出她的恐懼和迷茫,但連這些都掩飾不住的,是她心底深處的堅強,以及對同伴的鼓勵。
那一瞬間,月光下的兩個人宛如被照得透亮,兩人史無前例地靠得如此之近。他伸出手去,他們的手再度握在一起,和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兩人真的失去了其他的倚仗,只有對方。
十余年來,他們也是第一次感到,只有依靠合作,才有求生的機會。
聶隱娘和柳毅漸漸冷靜,一同上前將玉瓶取下。瓶身瑩潔無瑕,卻通體渾成,沒有開口。
沒有開口,當然算不上一個瓶子。
柳毅皺起眉頭道:“不是瓶子,那這又是什么呢?”
聶隱娘也搖了搖頭,寂靜的月色如水,從兩人身上滑過,照得大地如降了一層銀霜。
聶隱娘突然抬起頭,望著天幕中銀盤一般的明月,一幅微黃的圖卷在她腦海中徐徐展開,她失聲道:“我明白了!”
柳毅道:"什么?"
聶隱娘道:“這不是玉瓶,而是一只玉杵——搗藥用的玉杵!”她的聲音突然一顫,森然寒意無邊地從脊背直透上來:“而這口鐘……這口鐘其實正是翻倒了的石臼!”
柳毅的眸子開始收縮:“你是說,裴航是被人放在銅鐘里搗碎的?”
他不禁將目光投向自己手中的玉杵,這只玉杵如此精巧,怎么可能搗碎一個人?
柳毅搖頭道:“不可能,裴航尸體上那些巨大的傷痕,若沒有沉重的兇器,絕難造成!”
聶隱娘搖了搖頭:“尸體的傷痕是如何造成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作出裴航被放入石臼搗碎的樣子。這只是一個暗示,一個象征。”
柳毅一怔:“象征著什么?”
聶隱娘咬了咬牙,從身上掏出一塊淡黃的人皮來。這正是裴航身上的那枚刺青。
刺青上正是唐傳奇《云英傳》中裴航在藍橋相會云英的場面,裴航正微笑著接過云英遞過的一勺瓊漿。畫面的下腳,一只白兔正握著玉杵搗藥,石臼卻不小心翻倒,一枚瓊枝正好被壓在石臼下。畫工清淡細致,襯著略黃的皮膚,真仿佛是夾在古卷中的一幅插畫,古老而靈動。
聶隱娘的笑容有些苦澀:"這就是兇手想要告訴我們的."
柳毅注視著她,道:“殺死裴航的兇手,是你。”
聶隱娘搖頭道:“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是他殺人的工具。”她重重地嘆息了一聲,聲音越發苦澀:“我想,這只是第一步。他能讓裴航的尸體和他身體上的刺青吻合,也能同樣地對待我們——這才是這個游戲的真正樂趣所在。”
柳毅沉聲道:“你是說一切的殺局,都早已安排妥當,而安排這一切的人,正是主人?”
聶隱娘無力地點了點頭:“平心而論,主人要殺我們輕而易舉,但是他不想讓我們死得太快。他要的,是躲在暗處看我們自相殘殺,而后再把我們的尸體,擺成他想要的樣子。”
柳毅默然了片刻,終于點了點頭:“你所言極是,不過我想,主人的玩具還不止這幾件——這枚玉杵本來不該這么輕的。”他的手突然一緊,只聽砰的一聲脆響,玉杵裂為碎片,一個柔軟的東西跌落出來。
那是一個骯臟的娃娃。
布做的娃娃。由于被人強行塞進狹長的玉杵里,顯得有些變形,而它灰噩色的臉上,卻生動逼肖地畫著一個人的頭像。
聶隱娘一怔,禁不住脫口而出:“王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