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一切都準備停當,曲無岑便帶著姝顏回寧王府主宅。作為和當今圣上同母嫡出王爺的居所,姝顏本以為寧府中的富麗堂皇理應讓人瞠目結舌。
然而乘一頂貂絨湛色軟轎從西大門進了府,她才發(fā)現這府中竟是出奇的素凈。
一徑的天青色鏤花地磚,屋瓦是普通的舊式江南黑油瓦,扶欄是尋常的樺木柵,廊柱是未經雕飾的嶙峋樹干,除了手植盆栽和各色花草,院子里沒有其他多余的擺設。
反而多了種清醇天然的質樸。
一路行過,不乏彎彎轉轉的小石子路,不知通向何處。院落深處花木扶疏,令人不禁遐想是否別有洞天。姝顏亦步亦趨隨著曲無岑,早有小童遠遠地迎來,叩拜行禮,小心翼翼上前攙起她的右手,引她往正廳去。
進得廳中,抬頭只見正中央一掛遒勁的行草體匾額,上書“寧以致遠”四個大字。
娟麗的女子已從紅松木椅上站了起來,一身鵝黃色長裙,淺紫色網衣上鑲著細小的珍珠流蘇,笑道:“可把妹妹給盼來了?!辨伒哪抗鈴呢翌~移過女子面容上的殷殷笑意,不是魏子嫻又是何人?
姝顏整一整裙裾,不急不緩行了叩拜大禮,算是正式見過寧王妃。只聽曲無岑問:“阿雅呢,怎生不出來?”
魏子嫻臉上有些不自然,只輕聲回:“雅詞妹妹說自己不舒服呢,所以...”
曲無岑一拂袖,微微“哼”了一聲,眼底浮起些許不悅,冷然道:“罷了,那就叫她好好在房里養(yǎng)病。”
魏子嫻似乎看出曲無岑不快,趕將話題岔開,笑對姝顏說:“妹妹新來府里,有什么不慣的地方,缺什么要什么,吃的用的,盡管來跟我講,若有小丫頭們服侍不盡心,妹妹告訴我,我來教訓她們?!?
姝顏微笑答:“不敢勞王妃費心。”
魏子嫻上前拉起姝顏的手,嗔道:“喲,都到這會兒了,怎地還叫‘王妃’呢”,又扭頭看曲無岑,說,“王爺,子嫻只等聽她一聲‘姐姐’,居然這樣難?!?
曲無岑并不說話,只淡淡地笑。反是姝顏,當著曲無岑的面被魏子嫻打趣,禁不住微微臉紅。
一番寒暄,除了跟慣姝顏的明心、驚蟬、素槿、嵐湘,又另指了幾個服侍的丫鬟嬤嬤,魏子嫻便帶姝顏去看她的臥房。
寧王府雖然外表質樸,但是占地很大,坐在步輦上搖搖晃晃,抬輦的人已走了大半天,姝顏才看見幾處飛角畫檐,稀稀疏疏隱在茂密的樹叢中。魏子嫻和姝顏并肩同坐一輦,伸手指向遠方一處色澤鮮麗的建筑說,那是側妃秦雅詞住的地方。
“雅詞妹妹是宮里指下來,皇上親自封給王爺的人,身份自然貴重非比尋常,就連我也多少得讓著她些?!蔽鹤計拐f到此處,有意無意地嘆了一口氣。
姝顏只點頭不語。
步輦不快不慢地走,不過多時,耳邊聽見一片嘩嘩地流水聲。
放眼望去,道路已走到了頭,路的盡處是陡峭的山崖,崖上長滿了參天的老銀杏,碧色的銀杏葉首尾相接,抬頭便是大片大片遮蔽了天空的青綠。
山崖石壁表層覆蓋著厚厚的青苔,一眼泉水正從石壁的縫隙中淙淙沁出,融入一片靜謐的池塘里。池塘中荷葉田田,微風一起,便送出一股荷葉的清新味。池塘旁筑著一座八寶涼亭,涼亭邊上又建了一棟白色的房子,用一排柵欄圍著,柵欄后栽滿了深青色的斑竹。
入眼全是幽幽的綠,頗有避世山林式的古意。
姝顏下得步輦,只見白色房子前立了一方石碑,上面以隸書鐫刻著“聽風榭”三個大字。
魏子嫻問:“妹妹覺得此處如何?若不嫌棄,不妨安頓下來。”
姝顏忙頷首道:“這聽風榭清幽如畫,正是絕佳的居所,姝顏心滿意足?!?
魏子嫻便命丫鬟們將姝顏的物品家什都搬進房子里,二人又寒暄一會兒,魏子嫻就回去了。
次日,曲無岑有事出門,姝顏去向魏子嫻請安,二人閑話一番,魏子嫻就留姝顏一道吃過午飯。
晌午十分,天氣燥熱,縱然魏子嫻的清心閣內已置著好幾個巨大的儲冰鼎,里面堆滿了從凌室運來的冰塊,奈何烈日灼灼,深閨之中亦難消炙夏的香汗。
姝顏有一下沒一下打著檀香小玉扇,正感嘆酷暑難捱。恰有下人送來一只攢花紅漆的食盒,那魏子嫻便笑著招呼姝顏:“妹妹有口福了。”
盒中裝的是幾個透亮的水晶盞,里面盛著玉質瓊漿狀的冰酪。
見姝顏驚奇,魏子嫻也不煩絮絮向姝顏解說:“這個叫冰碗子,取秋冬腌好的蜜餞、果脯,夏季的甜瓜果藕、百合蓮子、杏仁豆腐、桂圓洋粉、棗泥糕。把新采上來的果藕芽切成薄片,用甜瓜里面的瓤,把籽去掉和果藕配在一起,將葡萄干先用蜜浸了,把青胡桃砸開,把里頭的帶澀的一層嫩皮剝去,澆上葡萄汁。取去年釀好封在梅花樹下櫻桃酒,加入海南進貢的椰汁和蜂蜜,拌均。這還不算,再要用盛在銀杯里的蔗漿,吃時酌量澆到進貢的哈密瓜上。再配上果汁、牛奶、藥菊、冰塊,打碎后一齊冰鎮(zhèn)了。正可謂,‘似膩還成爽,才凝又欲飄;玉來盤底碎,雪到口邊消?!靡韵钍亲詈貌贿^的了?!?
姝顏聽罷,也不禁訝然:“那真是難為廚子們想得周到,這一盞冰碗子,竟有這么些功夫。”
二人坐下來一同吃了冰酪,姝顏便告退自回聽風榭不提??上ф侂m吃過冰品,但在大太陽下坐了半日步輦,又出了一身汗,便吩咐驚蟬打水沐浴。
沐浴到一半,姝顏忽覺腹中悶痛,強忍著擦干凈身體穿好衣裳,才喚了驚蟬進來伺候,卻聽見素槿在簾子外面匆忙地跪下來稟報說:“姑娘不好了,雅夫人要傳您去呢?!?
雅夫人,寧王府側室。
明心口快道:“雅夫人是皇上從宮里親自挑選了賜下來嫁給王爺的,常常仗著自己是皇上欽點的妃子,就不把正宮夫人放在眼里。主子您見了她還得小心行事。”
姝顏心下沒來由的慌了一慌。
炎炎的夏日,濃蔭下也熱風陣陣,吹得人渾身燥熱不堪。轎子停在一處飛檐琉璃瓦下,姝顏忍著腹內悶悶的疼痛下得轎來,額頭上不覺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抬頭望去,頂上的烏木匾額,以細長的仿古隸書體鐫鏤著“陌雨軒”三個字。
引路的婢子帶著姝顏一路進門,卻把跟來的素槿嵐湘攔在廳外。婢子帶姝顏進了里屋,停在一扇金絲嵌花的門簾前,便徑自退了下去。
姝顏拂開簾子,一股馥郁的蘭花香撲面而來。有個慵懶的女子斜倚在榻子里,水綠色長裙直垂到了地上。
姝顏跪行了手拜禮,余光瞥到秦雅詞的裙裾上,攢著一顆顆明晃晃的血明珠,腹中的悶痛愈發(fā)加劇起來,只盼著初次見面,這位側妃的訓誡不要太多才好。
正低頭,一只柔滑纖細的手已托起姝顏的下頷,被迫抬頭,驀然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極為精致的面容。
桃花眼,柳葉眉,帶著似醉非醉的神態(tài),美得如初秋西子湖面上泛起的霧氣。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秦雅詞托著姝顏的下頷端詳良久,才放開手,問道:“你就是姝顏?”
姝顏復又低下頭,恭謹回答:“回夫人,是?!?
“聽說...”端麗的女子頓了一頓,若有所思,“聽說,你是青樓出身?”
姝顏聽到這一句,心下仿佛炸開了一記悶雷,不由顫了一顫,暗疑來者不善,卻只好勉力一笑,挺胸答道:“回夫人,姝顏原是群玉山歌女不錯。”
說來也怪,見姝顏這般,那秦雅詞的唇邊竟慢慢噙起一縷薄薄的笑意,神色反而多了幾分親近,扶姝顏起身,意味深長道:“你我其實是一樣的人?!?
姝顏忙俯身磕頭:“姝顏怎敢和夫人并論?!?
“你難道不知道,我也曾是個優(yōu)伶歌姬。”秦雅詞瞇起眼睛,狀似頗有感慨,“只是我是圣上欽點的寧王側妃,有了這一層關系,所以比你早一步熬出頭罷了。”
聽秦雅詞如此說,姝顏便思量著該如何回答,無奈這時候腹中悶痛已經化為絞痛,姝顏咬緊牙關,忽然眼前一黑。
姝顏醒來的時候,曲無岑正坐在床尾,驚蟬端著尚冒熱氣的碗遞到曲無岑手邊,見姝顏睜眼,喜道:“王爺王爺,我們姑娘可醒來了?!?
姝顏還未緩過勁兒來,還沒來得及問了一句:“我這是怎么了?”就聽曲無岑幽幽道:“你呀,以后什么‘冰酪’什么‘砂糖冷元子’什么‘冰鎮(zhèn)酸梅湯’,都需得悠著點喝?!?
明心在旁插嘴:“梁御醫(yī)說了,您這是原就胃寒脾虛,又食用了冰品,而致氣血不暢,寒氣在腹內郁結,才會這個樣子,調養(yǎng)一陣子就好了。”
姝顏點頭。
曲無岑便起身吩咐一眾下人道:“你們都好生服侍著?!庇指┥硐蜴佌f:“你自己多加調養(yǎng),我前朝還有些急事,過幾日再來看你?!?
姝顏又點頭,命嵐湘幾個送曲無岑出去。
這第二日姝顏睡到日上三竿,忽聽驚蟬在身邊對她耳語:“姑娘,陌雨軒的那位夫人來了?!?
姝顏一驚,趕忙起身穿衣,出得堂前。秦雅詞正靠在綠紗糊的小軒窗邊上品茶,見姝顏出來,笑道:“姑娘可大好了?那天可是把我給嚇壞了?!?
姝顏斂襟一禮:“姝顏只盼未曾沖撞夫人。”
“這并不妨事?!鼻匮旁~抿一口茶,“我倒有幾句話想對姑娘說?!?
姝顏令一眾丫頭退下,湊近坐了,道:“夫人請講?!?
秦雅詞又抿一口茶,直視姝顏,那雙眸子里光華流轉,帶著繾綣而邪氣的美艷,緩緩說:“不過一碗冰酪,你知道你為何腹痛難耐?”
姝顏一怔,下意識答:“那是因為我本來胃寒脾虛,受不起涼食。”
“真的是這樣么?”秦雅詞偏一偏頭,目光落到遙遠的某一個點,神情透著微微的恍惚,重復道,“你真的相信事實是這樣的?”
姝顏語塞,秦雅詞又道:“魏子嫻真是越來越狡猾了?!?
沉默了一會兒,秦雅詞便起身告辭,留下半杯茶,和未說完的半句話。姝顏只當她素來與魏子嫻不睦,并不將此話往心上去。